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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亦舒

  她不去叫她。

  半晌,常春正在猶疑是否要等下去,病房門被推開,一名女傭抱著小瑜瑜進來探訪媽媽。

  奇是奇在常春一見這名小兒,就像看到琪琪一樣,因她倆長得實在太像。

  馮季渝聽見女兒的叫聲真的靈魂就算歸了天也得再到人世間來轉一個圈,睜眼道:「囡囡來了?」

  女傭趨向前,「在家不住叫媽,哭鬧不住。」

  馮季渝歎口氣,「媽媽在這裡,媽媽餘生陪伴你。」肉麻口吻,同所有母親如出一轍。

  她忽然看見了常春,一怔。

  常春熟絡大方地說:「我替你帶了食物來,趁新鮮吃點。」

  趁勢把孩子抱手中,揀一塊蛋糕給她,慢慢侍候她吃,一眼看便知是個有經驗的保姆。

  馮季渝呆呆地看著常春,不知是感觸是感激,一下子落下淚來。

  常春問:「身子無大礙吧?」

  馮女答:「已經沒事,過兩日可出院。」

  「總要自家當心,莫叫娘家的人擔心。」

  誰知馮季渝淡淡說:「我沒有娘家。」

  沒有人會沒有娘家,談不攏是真。

  常春替懷中幼兒抹乾淨小嘴同小手。

  馮季渝忽然說:「你記得那日的追思禮拜吧?」

  常春點點頭,沒齒難忘。

  「我一直以為你是幕後主持人。」

  「不,不是我,」常春詫異:「我以為是你。」

  「也不是我,是那幕宋小鈺小姐。」

  啊,原來如此。

  「最終在伊利莎白皇后輪上陪伴張家駿的,便是這位宋小鈺。」

  不出奇,像張家駿那樣的人,怎麼會甘於寂寞。

  馮季渝說:「我會據理力爭。」

  常春緩緩地說:「這種事,進行起來,歷時一兩載不稀奇,目前,要是有什麼不方便,不妨商量商量。」

  這番話不是沒有技巧可以說得出來,首先,常春並沒有提及遺產二字,再者,她也不假設馮季渝會有困難,最後,她願意與她商量。

  馮季渝又一次覺得常春真令人舒服。

  這種素質在今日哪裡看得到,如今世人以令人難堪尷尬為己任,誰讓誰下不了台還洋洋得意,誇誇而談,常春這樣的人怕已經絕種了。

  馮季渝低聲說:「謝謝你。」

  常春知道馮這類都會女性,吃慣穿慣,什麼都要最好的,事事講格調,研究品味,自一支紅酒到一副耳環,都不惜代價,一擲干金,但求出眾。

  又特別重視虛名兒,被人讚一兩句便樂極忘形,交心交肺,在所不計,像這一次,著了張家駿的道兒,她又會誓不罷休。

  太會意氣用事了。

  偏偏身子又吃不消,到頭來害慘自己。

  常春知道她也許入不敷出。

  但是接濟馮季渝可不是易事。

  不過也不必太過擔心,馮季渝快將再婚,那位男性知己,應在經濟上作出若干貢獻。

  說到曹操,曹操便到,那位西裝筆挺的男士翩然駕到,常春這次近距離看清楚了他,倒抽一口冷氣。

  他比馮季渝還年輕,大概只有二十七八,表形修飾得無懈可擊,一天大概起碼要花三兩小時沐浴更衣,如此男伴,跳起華爾滋來,一定曼妙,可是馮季渝此刻需要的,是生活戰場上的夥伴,同這個傢伙在一起,無異多一重負累。

  除了背小女兒,還得拖住該名小生,第二個孩子又快要出生了。

  常春第一次看到比常春更不會處理生活的人。

  不由得歎息。

  常春站起來,「我先走一步。」

  馮季渝連忙說:「謝謝你來。」

  那小小的瑜瑜也跟著說:「謝謝你來。」

  常春忍不住重重吻了她的小手一下,「公主陛下,不必客氣。」

  小手結實肥胖,吻下去很有滋味。

  常春在那小兒滿足的咕咕笑聲中離去。

  沒有他們,世界活該沉淪。

  同朱智良喝下午茶。

  朱女說:「你看到馮季渝的情形了,什麼都要一流一級,她又有一等一花錢本事,但是收入九流。」

  「憑良心,收入也不算壞了。」

  「本來還以為那男友可以幫到她。」

  「朱女士,難怪到今日你仍然小姑獨處。」

  朱律師也笑,「我天真得可恥是不是。」

  常春答:「男人一個,還專等占女人的光呢。」

  世風日下了,從前男人即使不濟,也還維持著強烈自尊心,紅顏知己想幫他,還得暗地裡行事,不能叫他知道,兔他尷尬。

  現在也不講這一套了,就差沒明碼實價開出條件來,一人一分是天公地道,女方如果能幹好強,那麼,就讓她出錢出力出命好了。

  不但房子叫她買,孩子叫她生,燈泡也叫她換。

  他願意太太平平服服帖帖接受上述恩惠,信不信由你,還算是女方福氣。

  「不過,馮季渝會有辦法。」

  常春微笑,「當然,我相信社會福利署接濟的絕對是另外一批人。」

  朱智良側著頭,百思不得其解地說:「從前是有男人的,他們現在哪裡去了?」

  常春拍拍朱女肩膀,「他們仍蹲在那裡,不過,現在你長得至高至大,現在的你已看不見個子渺小的他們。」

  朱女惻然,不知是可憐男人,還是可憐女人。

  她們沉默一會兒。

  過一刻常春問:「你不打算介紹宋小鈺給我認識。」

  朱律師張大了嘴,「誰?」

  常春說:「你不是一直努力拉攏張家駿生前的女人嗎?」

  朱律師沒好氣,「走,走走走走走,孩子們在叫媽媽呢。」

  那天晚上,常春同子女商量一件事。

  「媽媽想放假。」

  安康毫不猶疑地說:「剛才你不是已經喝過下午茶了嗎?」

  「不,」常春解釋,「媽媽需要較長的假期。」

  安康立刻皺上眉頭,像那種壞脾氣的老闆,一副不自在。

  小琪試探問:「什麼樣的假期,像菲律賓人那樣,一星期放一天?」

  安康阻止妹妹發言,「讓我來,琪琪,你別出聲,」他同母親說,「媽媽是天職,哪裡有假期。」

  常春凝視他,這小子將來一定是談判高手。

  「一個月一天。」常春讓步。

  「不行!」安康一口拒絕,「一生也不能有一天假,我們需要你。」

  「但是媽媽疲倦。」

  「十點半才開店門好了,天天睡多一小時。」

  「那是媽媽的生意。」

  安康狡猾地笑,「我們是媽媽的寶貝。」

  常春徒呼呵呵。

  琪琪跳到母親懷中,「媽媽,告訴我,我比花百姿復活蛋還要名貴。」

  常春只得說:「琪琪是媽媽的寶貝蛋,寶貴過沙皇的花百姿蛋。」

  安康笑,「媽媽的詞兒最新鮮。」

  真的,常春洋洋得意,不是每個母親想得出。

  安康同母親說:「要放假,不如與我們一起,媽媽帶我們到地中海去。」

  「對了,地中海英文怎麼拼?」他母親問。

  安康笑一笑,這還真的難不到他,「MEDITERRANEAN。」

  將來,有一日,他也會拿這個字去考他的兒子,他兒子也許會同樣地去考他的兒子。

  那時,海枯石爛,常春這個人已不存在。

  想到這裡,常春的聲音都柔了。

  她同安康說:「去玩吧。」

  第二天,店裡進來一堆日本遊客,嘰嘰喳喳,買個不停。

  常春心想,做完這一筆生意,這個月可以休息。

  忙著陪笑招呼、打折扣、寫賬單,十分忘我,不由得出了一身汗。

  電話鈴響,都無暇接聽,響了許久,常春才去把聽筒拎來夾在下巴。

  「常春,我是馮季渝。」

  「呵,我此刻正忙,送走客人再打給你好不好。」

  「對不起對不起。」對方立刻識趣地掛線。

  送走那些遊客,已是半小時之後的事,常春與助手均鬆口氣,相視而笑。

  這樣卑微的小事都能叫她們樂半天,做人要求低真有好處。

  常春這才猛地想起她沒有馮季渝的聯絡號碼。

  於是找朱智良提供消息。

  朱智良答:「她仍在醫院。」

  「還沒有出院?」相當意外。

  「血壓陡然上升,有待觀察。」

  常春不語,那樣的頭等病房休養下去,費用非同小可。

  「你與她談談吧。」

  「什麼事?你一定知道。」

  「禍不單行,她的傭人下星期不做了。」

  常春非常同情,「那麼瑜瑜由誰看顧?」

  朱女吞吞吐吐,「所以呀。」

  常春靈光一現,忽然如醍醐灌頂,明白過來,冷冷笑一聲,「又是你搞鬼!」

  「史必靈,助人為快樂之本,人家是真正的孤兒寡婦。」

  「我何嘗不是孤兒寡婦,怎麼不見你體諒我。」

  「史必靈,施比受有福。」

  常春煩膩地說:「你們簡直把我當瘟生。」

  朱智良說:「她真是一個親人也無。」

  「我不相信,朋友呢,你不是她的好朋友嗎?」「我獨身,要上班。」

  「我也是獨身,我何嘗不要上班。」

  「可是你家裡設備式式俱全,方便得很,不過加多一雙筷子耳。」

  「我後悔認識你這種人,專陷我於不義。」

  常春「啪」一聲掛了電話。

  店員還沒見過常小姐發那麼大脾氣,急急低頭操作,不敢出聲。

  常春臉色由白轉紅,由紅至青,如是變了數次,才漸漸恢復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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