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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亦舒

  曉敏握住老人的手。

  九十歲稱耄耋,一百歲稱期頤,一百一十五歲的老人.應該吸收了天地智能精華,破此限者極為罕見,曉敏坐往他身邊,內心非常祥和。

  老人終於開口了:「新環境,總要設法適應。」

  曉敏說:「我怕我跟不上這個遊戲。」

  老人笑。

  曉敏記得他說過,十二歲的郭牛在洗衣場工作、蒸氣瀰漫,髒衣服泡在熱皂水中,用木棍大力攪動,逐件搓洗過清,個子小小的他一天做足十多廿個鐘頭,晚間睡在衣包側跟,只有他會講兩句英語,遇到洋人來調查衛生時況,他還要扮代表,雙手熨得通紅潰爛,人累得如行屍走肉,站著也會睡著,鐵路建成通車,報道一字不提華工,洗衣場結束,郭牛失業,改學烹飪,到育康為掘金的狂人辦膳食。

  統統靠一雙肉手,熨得泡得浸得破得畸型,這是一雙工具手,曉敏敬愛這雙手。

  她把它們攤開來,看到損壞的指甲,纍纍疤痕,屈曲的關節,會得落淚。

  房東梁太太過來,「顧小姐,喝杯茶。」

  曉敏這才笑起來:「謝謝你。」

  梁太太說:「本來這樣亮麗的陽光正好曬哂衣裳,晾過兩次,鄰居抗議呢,說是沒禮貌,這一帶並不富有,一樣講面子,只得入鄉隨俗,想不開,又以為外國人欺侮我們。」

  曉敏暖緩低下頭來,又問:「可有洋人騷擾你們?」

  「我們不騷擾洋人已經很好丁。」梁太太笑。

  「此話怎說。」

  「隔壁一三六號兩個男孩子回香港找師傅學會幾招詠春拳,還真管用,把洋童打得頭破血流。」

  曉敏發呆。

  真不曉幫誰才好,洋童頑劣,惡名彰,但是用霸力佔他們上風,又不是正確良善的風氣。

  曉敏問:「像不像要打起來的樣子?」

  梁太太抿嘴,不子置評。

  老伯這時站了起束,曉敏說:「我扶你進去。」

  梁太太點點頭,「顧小姐敬老。」

  只見老人趨到曉敏身邊輕輕說話,曉敏不住嗯嗯應他。

  曉敏查過書籍,中國人平均壽命在舊石器時代是十三歲,夏商時代是十八歲,秦漢時代是二十歲,唐代公元八世紀為廿七歲,宋代十一世紀為三十歲,元代十四世紀為卅二歲、明清十七至十八世紀才三十三歲。

  曉敏當然敬重郭牛。

  她借梁宅的電話撥到范裡家去,那邊一直空響,許是到圖書館去了。

  曉敏在圖書館裡寫日記:母親大人提供的盤川已經花得差不多,幸虧居有定所,二手車亦頗聽使喚,但成日價吊兒郎當……

  正寫到有趣的地方,有一隻手放在她肩膀上,曉敏抬頭一看,正是范裡。

  曉敏問:「你為什麼不來上課7」

  范裡搞下墨鏡。

  曉敏看見她右眼瘀黑,嚇一跳,壓低聲音:「誰做的。」

  范裡答:「我自己碰到的。」

  「怎麼會。」曉敏不信。

  「我雖不濟,也不致於甘心捱打。」

  「有人對你不好,說出來,大家想辦法。」

  「我喝醉滑了腳步撞在櫃上。」范裡吁出口氣。

  曉敏不再追問。

  范裡重新戴上墨鏡,「曉敏,我有一個請求。」

  「你儘管說。」曉敏本來是個熱心人。

  「我想到府上借宿兩日。」

  「不成問題。」曉敏一口答應。

  「你……不想知道原因」

  曉敏溫和地說;「結交朋友,不一定要他們拿私隱來交換友誼。」

  范裡呆半晌才答:「謝謝你。」

  「我看你很累,最好睡一覺。」曉敏把門匙交給她。

  范裡說;「打擾了。」

  她取過鑰匙便離開圖書館。

  范裡剛好在門口碰見郭劍波,她向他頷首後匆匆離去。

  小郭見到曉敏便說:「范裡是頗情緒化的一個人。」

  曉敏含笑:「他們寫小說的人一貫如此。」

  小郭看著曉敏,「你大概也知道緬街的川菜館老闆不姓范。」

  「是嗎。」曉敏一怔,「不姓范,姓什麼?」

  「姓章。」

  「那或許是她的表兄。」

  小郭凝視曉敏,她這樣信任范裡,他倒有點像說閒話的小人,於是連忙改口,「或許是。」

  曉敏嘉許地笑一笑。

  這正是杜絕是非的好態度。

  「我去找一點資料,三十分鐘後我再回來。」

  曉敏低下頭繼續寫:正在參考各年齡階層華僑扮演的角色,希望有所領悟,方便我投入當地社會。

  曉放下筆,深覺自己的文字做作,她讀過范裡的小說大綱,她的中文平易近人,段數高出若干節。

  才在猶疑,小郭已經回來。

  「來,到我宿舍來喝茶。」小郭說。

  「你找到所要的東西沒有?」曉敏問他。

  「他們說給大學圖書館借去了。」

  「你看你的學生多用功。」

  「頭十五名都讓亞洲學生包辦,一面倒。」

  「因為我們知道受教育的機會不是必然的,既是幸運者,就要珍惜時機盡力而為。」

  「真的。但是教育的本義不是競爭。」

  「才怪,不是照樣分名次。」

  他們一邊走向停草場一邊討論這件事。

  車子停在比較偏僻的一角,迎面有三個華裔青年走過來.他們並不在意。

  郭劍波還在說;「名次並無意義,教育旨在潛移默化。」

  三個年輕人巳經包圍他們。

  他們這才看清不良少年頭上套著絲襪。

  曉敏還不置信,其中一人己經亮出尖刀指住她胸膛。

  顧曉敏與郭劍波立列乖乖把皮夾交給他們。

  一人剝下曉敏手錶,另一人把她拖到一輛大卡車後面,郭劍波奮不顧身撲前說:「你們已經拿到財物,別傷害人,把她交還給我,光天化日,切莫節外生枝。」

  曉敏的衣領已被人扯開,嚇得一身冷汗,又不敢掙扎尖叫,面如土色,渾身簌簌抖。

  那數人聽得郭劍波鎮定的呼求,不禁低聲商量起來,用的正是曉敏最熟悉的廣東話:「讓她走!」「荷包裡有多少?」「五百多。」「我這邊三百多。」「推開她。」

  說時進那時決,曉敏已被人推向郭劍波,那人凌空劃一刀格開郭劍波一隻手,趁空檔呼哨與同伴逃逸。

  曉敏重重跌在地上。

  她左邊面頰肩膀膝頭統統擦破,郭劍波忙來摻扶。

  面孔有涼意,摸一摸,曉敏發覺手指染血,看清楚了,是小郭手臂受傷,被尖刀劃開縫字,滿血不停。

  曉敏倒過頭來扶他。

  這時有外國人奔過來,「可需要幫忙。」

  「請召救護車。」曉敏對那紅頭髮的中年男人說:「歹徒搶劫我們。」

  「你們要保持鎮靜,我馬上處理。」他用汽車電話通知警方,在車廂取出一塊毯子裡住郭劍波,並且說;「傷口不算深,一止血即無大礙。」

  那外國人一雙碧綠的眼睛透露著深切的關懷。

  曉敏十分感慨,人只分好人壞人,同胞來劫殺他們,異族反而來打救他們。

  下午的約會自動取消,曉敏敷藥後出院,小郭縫針留院觀察。

  曉敏心有餘悸,由警員護送返家。

  路上曉敏忍不住問:「這種罪案,近年是否時常發生?」

  警員的答案非常含蓄,「青年罪案一向是嚴重社會問題。」

  完全避開種族問題不談。

  警員問,「你認得出那三個人嗎?」

  曉敏點點頭,「其中一名,右腕上刺有一條青蛇。」

  警員頷首。

  回到家,范裡來開門,看見顧曉敏面如金紙,擦傷的地方搽著藥水,不禁大驚,相隔不過三兩小時,不知如何會搞成這樣。

  一方面曉敏到此時才怕出來.雙腿放軟,急急脫下撕破骯髒的衣服,坐下喘息。

  范裡斟出熱茶,追問曉敏:「你沒有事吧?」

  曉敏搖頭,「只是皮外傷。」她把搶劫過程說一次。

  「你受驚了。」

  曉敏勉強牽牽咀角,「此類事件,在香港,司空見慣,一天起碼十來宗。」

  雖這樣說,半夜,還是尖叫驚醒,范裡過來照看,只見曉敏滴汗如水中撈起一般,渾身滾熨,連忙服侍她服退燒藥。

  曉敏好心得到好報,不然不知如何渡過這個夜晚。

  天蒙亮,她才鎮定下來,說服自己接受這件不幸事件,才沉沉入睡。

  醒來已是中午,曉敏對范裡說:「拜託你到西區醫院走一趟,代表我們二人探望老好郭劍波。」

  范裡微笑,「救美的英雄值得致敬。」

  曉敏的熱度已經退掉大半,仍然疲倦的她賴在床上。

  范裡買了盒百合花上醫院。

  郭劍波正在睡覺,右手枕在胸前,縫針的地方清晰可見,他的呼吸均勻,想無大礙。

  范裡把花擱在茶几上,正在猶疑,郭劍波輕輕醒來,一時眼花,問道:「是曉敏?」他牽記她。

  范裡連忙笑答:「曉敏不舒服,沒來。」沒想到他倆的感情已經這般深厚。

  郭劍波看清楚范裡的鵝蛋臉,「請坐,曉敏沒有怎樣吧。」仍然是曉敏。

  「多點休息就可以,我會陪著她。」

  郭劍波內疚,「都是我不好,叫她在那個時候離開圖書館,幸虧你不與我們一起。」

  「是意外罷了,」范裡安慰他,「別再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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