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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亦舒

  也真是一個理想的歸宿。

  唐雋芝也有機會步這樣的後塵,易沛充在等她,她還有一個理想的玩件,他叫郭凌志,選擇多多,但雋芝卻覺得壓力存在。

  因為她在人生迷宮中遇到了三叉口,任擇一題,便回不了頭,因為沒有時間了。

  雋芝想到幾年前翠芝同婦科醫生商量順產還是剖腹生產,醫生反問:「你情願做哪一樣?」翠芝居然說出心中話:「兩樣我都不喜歡。」

  狀若荒謬、百分百是真話。

  與雋芝此刻的感受相仿:繼續玩下去,十年八年後,人老珠黃,前途堪虞,成家立室?即時要付出代價,不知能否適應。

  彷彿沒有第三條路可走了。

  想到這裡,無限唏噓,踩在油門上的腳輕弱無力,車子漸漸放慢滑行,後邊司機按喇叭按得鎮天價響。

  雋芝抬起頭來。勉強振作,把車子駛回家去。

  要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她才逼使自己重新坐在工作台上,重新操作。

  工作治癒一切傷口,做慣工的老兵才不會讓情緒礙事,頂多只需要三十分鐘,便將煩惱撥到一邊,正常操作,或者,做出來的工夫未必如心情平靜般水準,但是亦不會差太遠。

  第八章

  乏味管乏味,雋芝還是完成了整個星期的稿件。

  心情差的時候不要作任何決定,尤其不能說「嫁人去!」

  不喜歡易沛充或許還可以這樣喊,偏偏她又相當愛他。

  虐兒妙方已寫到第二十六條:臨睡前,由孩子(適合三歲以上)說故事一則給母親催眠,要講得抑揚頓挫.情節如有重複.會還受抱怨。

  雋芝微笑,認為是精心傑作。

  孩子們一日不知閱多少漫畫,看多少動畫,倒反而要大人同他們說故事?應該調轉來做才是。

  插圖中一日已盡,能幹的母親放下公事包.躺在沙發上,持香茗一杯,雙眼半瞌著,正在鬆弛神經,她的頑童握住一本漫畫,正無奈地演繹一千零一夜,這是為人母者至低限度應得的享受。

  雋芝斟出香檳,同酒瓶碰杯,一飲而盡。

  莫若茜曾同雋芝訴若:「懷孕期間最慘是不准喝酒。醫生說,即使是一小杯雞尾酒,也足以使胚始的肺壁顫動不已。」

  也不能隨便服止痛劑或安眠藥,長期倚賴該等成藥的雋芝覺得老莫苦不堪言。

  傍晚,筱芝的電話來了。

  「雋芝,多謝你為我辦齊諸色貨物。」

  「老祝已經回來?」

  「是呀,」筱芝淡淡說:「馬不停蹄,難為他了。」聲音中沒有太多的感激或感情。

  「總算是個廿四孝父親。」

  「他一向都是好爸爸,我從來沒有抹煞他這個優點。」

  「傷口怎麼樣?」

  「可以經受得住。」有一種身經百戰的冷淡,人就是這般變得心腸剛硬,對自己,對別人,都不再顧忌憐惜。

  「聽醫生說,嬰兒出生後身上不會有傷痕。」雋芝說。

  「是呀,羊水有神奇治療作用,手術疤痕平滑無痕,嬰兒表皮完好無缺。」

  「那多好,筏芝,」雋芝突發奇想,「借些羊水來大家洗一洗,把所有新愁舊恨,千瘡百孔統統治癒。」

  「雋芝,你全身光潔無瑕,何需這等醫療,倒是我,你看,雋芝,我心身經已體無完膚。」

  「筱芝,你克守婦道,心靈至美至善。」

  筱芝哈哈大笑,笑聲裡滿是寒意,「三抹,不要說笑話,我此刻笑了傷口會得痛,即使我有優點,你猜老祝還看不看得見?」

  雋芝不語。

  「好了,我不多講了,無謂傷春悲秋,眼前不曉得多少大事等著要做。」

  「你好好休養。」

  「人到這個時候,還不自愛,簡直是找死,你放心,我絕對無事。」這還是筱芝語氣中第一次露出怨懟之意。

  是雋芝不好,惹起她心頭不滿情緒。

  筱芝已輕輕掛上電話。

  接著數日,雋芝只覺腹痛,只得不住服食止痛劑.不以為意。

  是易沛充先警惕起來,「雋芝,亞斯匹靈不可當炒豆吃,去看看醫生如何。」

  雋芝還推托,只是笑,「自十四歲痛到今日,週期病,無關重要。」

  「我陪你去。」他一定不放過她。

  雋芝只得投降,一想到坐在候診室起碼一等一小時,十分畏縮,靈機一動,不如與老莫共進退,反正均是婦科。

  捱莫若茜一頓斥責。

  「身上某個部位,苦痛超過一星期,按下去更有特殊感覺,仍然不肯看醫生,雋芝,你連腦袋都有毛病。」

  第二天老莫就押著她去看醫生。

  雋芝忽然又怕得不得了,在冷氣間裡哆嗦。

  醫生做完素描輕輕同她說:「左方卵巢有一個瘤。」

  雋芝耳畔嗡地一聲。

  「並非惡性,這種瘤對女性來說很普通,正式名稱叫子宮內膜異位,俗稱巧克力瘤。」

  雋芝呆呆看住醫生。

  「這個瘤影響卵巢荷爾蒙正常分泌,如不割除,將妨礙生育,唐小姐,你未婚,末過生育年齡,即時處理乃是上策。」

  雋芝張大咀。

  「你可以考慮考慮。」

  雋芝知道這是醫生給她時間去請教另一位專家。

  「割除之後,還能生育嗎?」雋芝心不由己問出這個問題。

  「你已患有第二類不育症,機會低許多,並且,要看你什麼時候結婚。」

  「幾時動手術最好?」

  「要先服四個月藥。」」

  老莫在一旁忍不住說:「焦芝,立刻立別開始療程吧。」

  雋芝鼓起勇氣說:「假使我不打算生育呢?」

  醫生笑一笑,「身上有個瘤,將來只怕它惡化,也還是割除的好,一勞永逸。」

  「我回去鄭重考慮。」

  走到門口,老莫問:「你有更好的專家?」

  「沒有。」雋芝惘然搖搖頭。

  「那你想清楚之後我再陪你來,我用人格擔保這個醫生是好醫生。」

  「老莫,輪到你陪我去喝一杯咖啡了。」

  「沒問題。」

  老莫聲音中有太多的憐憫之意,聞都聞得出來。

  是誰說的?不要孩於是一回事,讓醫生同你說,你不能生育,又是另一件事。

  幸虧翠芝回來了。

  雋芝破例去飛機場接她一家,足足等了一個小時,那四口才施施然推著行李出來,

  雋芝揚聲呼喚,翠芝愕然,因沒想到會看見妹妹。

  雋芝一個箭步上前:「踢踢,快抱緊我,說你愛我。」

  那小小機伶的梁芳華為之愕然,阿姨為什麼雙眼紅紅,聲意哽咽?她亳不猶疑地趨向前,伸出雙臂,舉起,緊緊旋住阿姨,提供安慰。

  但是她沒有說她愛她,除非阿姨願意停止叫她踢踢,否則,她有所保留。

  雋芝把孩子擁在懷中,得回些許溫暖及信心。

  翠芝問丈夫:「雋芝怎麼了?」

  「她需要自己的家。」一言中的。

  「是的,」翠芝點點頭,「無論開頭的時候多堅持多倔強,成家立室的念頭,如原野的呼聲號召狼群集合一般地呼召我們。」

  那一夜雋芝磨在梁家不走,看看翠芝忙,兩個女兒洗完澡倒床上熟睡,翠芝乘機清理行李,一邊向雋芝報告被芝那奇妙手術的細節。

  「那將是一個奇跡嬰兒。」

  「醫生說,每個健康的人,都是一個奇跡。」

  「是,我們的名字,其實都應該叫恩賜。」

  雋芝幾次三番要向姐姐透露病況,只怕姐姐淡淡反應:「那多好,雋芝,你終於求仁得仁了,那麼討厭孩子,居然碰巧不育,天生地設。」

  她沒精打采地告辭。

  輪到阿梁問:「雋芝怎麼了?」

  「其他的狼已經歸隊.只餘她,孤獨地仰首對牢圓月淒慘嗥叫。」

  「要不要叫易沛充幫她一把?」

  「我累死了,明天再說吧。」

  孤獨的狼深夜回到家裡.聽到電話錄音,是郭凌志的聲音:「明年我們打算增設童裝生產,你有什麼點子?可否提供二了.有空與我聯絡。」

  兒童兒童兒童,他們越來越得寵,勢力越來越大,連服裝設計師都要為他們服務。

  雋芝從來沒有羨慕過人有而她沒右的任何東西,各有前因莫羨人,但孩子會不會是另外一件事?

  第二天上午,她去覆診。

  醫生說:「即使暫時不打算結婚生子,身體健康,也很要緊。」

  雋芝認為醫生說得對,她決定接受治療。

  下午,她約了小郭在製衣廠見。

  秘書滿臉笑容迎出:「郭先生在挑選模特兒。」

  雋芝原不瞭解那甜密的笑臉因何而來,直至她看見那些前來試鏡的模特兒。

  他們是半歲到三歲的幼兒。

  連卓爾不凡,風流倜儻的郭凌志都被他們逗得嘻哈絕倒。

  雋芝臉上不由得泛起與那秘書一模一樣的笑意。

  一個約七八個月的女嬰伏在她母親肩上看見雋芝,忽爾笑了,一張小臉孔宛如粒甜豆,雋芝悸動,退後一步,決意到外頭去等小郭。

  小郭跟著出來,「怎麼樣,可願意拔刀相助?」

  雋芝搖搖頭,「實在抽不出空來。」

  話一出口。才想起小郭的名句:沒有空檔,乃是因為不願意抽空,雋芝漲紅面孔。

  果然,小郭一雙會笑的雙目正在揶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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