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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亦舒

  「明天走了?」他問,「東西收拾好了?」

  「不,今天晚上,行李早寄出了。」

  「一路順風。」

  「是,老師。」

  他忽然笑了,把杯子放在桌子上,用手拍拍我的肩膀。

  我終於問他,「你會記得我,納梵先生?」

  他說:「自然,如果再來英國,請來看看我們。」

  我走了。

  回到家,就開始覺得寂寞,無邊無涯無目的的寂寞。

  我並沒有找到工作,也沒有找到男朋友。找工作比較容易,但是不理想的工作我不想做,找男朋友不用說了,太難。

  忽然想起以前有太多的機會跟各式各樣的男孩子出去,都放棄了,為了功課,為了其它,現在閒了下來,要一個人作伴,反而找不到了。

  親戚們見我回來,開始興致很高,後來見我仍然是兩個眼睛一管鼻子,就不怎麼樣了,再過一陣子,見我呆在家中,就開始說:「女孩子留什麼學?古怪得很!」

  我都不理。

  我在外國的一段時間,最可怕恐怖的,是傷眼兼肺炎住醫院的那一個月,最值得想念的,也是它。我看著眼皮上的疤痕,就想起納梵先生。

  如果再見他,我應該叫他「比爾」了,比爾納梵。

  我回家一年,長大了很多,也氣悶了很多,我想走。

  一年後我才找到工作,學的東西並沒有用上,明爭暗鬥,鬧心術的本事倒得從頭學起。我已不得逃回學校去,情願一天到晚地呆實驗室。沒做幾個月,就厭透膩透,媽媽很瞭解我。

  她問:「你怎麼辦呢?要不要再去讀幾年書?反正還有碩士博士,只是讀完之後,終究要出來做人的!」

  我說:「躲得一時躲一時吧,我怕這世界,學校是唯一避難所。」

  「那麼你去吧。」

  「媽媽,不好意思,」我笑,「又不能陪你了。」

  「你這一次去,一年回來一次,知道不?」

  「知道。」我答應著。

  第三章

  那一年夏天剛過,我就到英國了。原來可以住倫敦,但是第一件事,就回了學校。

  我朝小路走去,熟悉而快樂,我慚愧地想:原來我的心在這裡,在這裡呢。

  如今隔別一年,我長大了,他們看見我,可認得我?我揚起頭髮,向前奔過去,走到半路,我放慢了腳步,我看見了他,納梵先生!我幾乎懷疑我看錯了,但是一點也沒錯,那正是他。

  納梵先生捧著一大堆書,那樣子與以前一模一樣,他向圖書館走過去,極專心的,極嚴謹的。

  他沒有留意我。

  我猶疑了一刻,終於忍不住,叫了他一聲:「納梵先生。」

  他轉頭,看見我,呆了一呆,馬上微笑著,但是他沒把我認出來,我很失望,我聳聳肩,到底大學再小,也有上千個學生,他怎麼可能把我認出來?況且我又走了一年多了,他看著我。

  他忽然問:「喬?是喬?」

  噯!他終於把我認出來了。我笑:「是喬,我是喬。」

  「你不是回家了麼?」他說,「啊,又回來了。」

  「你去什麼地方?」他問。

  「我到學校去看看。」

  「我到圖書館去。」他說,「再不去就要罰我錢了。」

  我笑,「我與你一道去,沒關係吧?」

  「自然沒關係。」他說。

  他現在並不是我的老師了,我很自然。當然這麼做有點尷尬,跟著一個男人到處走。但他不只是一個男人,他是我的教授,我們認識有三年了。

  「每個人都好嗎?」我問,「一年不見了。」

  「很好,謝謝,大堂又裝修過了,新的學生來了去了——」他忽然說,「我老了。」

  我看他一眼,他跟以前一模一樣,怎麼可以說是老了,我笑說:「老?我不覺得,科學家是不應該注意到老與不老的,這是我們女人的麻煩。」

  他說:「你這次來,是度假?」

  「不是,我想找一個學位再念下去,或是有好的工作,就住下來。」我歎一口氣,「本來我在家是一個很快樂的人,到了英國,變成一個很不快樂的人,終於習慣這環境了,又得回去,誰知到了家更不快樂,只好又回來,受著東方西方的折磨,真倒霉。」

  他有點驚異,「只是——我不大明白。」

  我微笑,我說得太含糊了,他當然不會明白。

  黃昏了,黃葉一片兩片地落下來,他只穿著一件淺藍色的長袖襯衫,襯衫袖子高高捲著,他還是穿著那幾件衣服,天這麼涼了,他也不覺得冷。

  但是我與他走在一起,覺得有種說不出來的開心。

  到了圖書館,我陪他還了書,他問我要不要喝一杯茶。我們到飯堂去坐下。

  坐在這個簡陋的飯堂裡,喝著四便士一杯的茶,卻比在家坐那些豪華咖啡座好多了,快樂,快樂是極難衡量的一件事,快樂在心裡。

  「納梵太太好嗎?」我問他。

  「好,謝謝,我女兒今年進中學。」

  「恭喜。」

  「她長得很大了,真奇怪,有時候看著孩子長大,幾乎不可想像,她現在很有主張,穿衣服、吃東西,都不大肯聽父母的話,喬,你有空嗎?到我們家來吃一頓飯如何?」

  他為什麼不叫我到外面去吃飯呢?

  我想一想,說:「好的,幾時?」

  「你現在住哪裡?」他問。

  我把電話與地址給他。我住在一層新房子裡,設備完善,在外國我從來沒有住得這麼舒服過,簡直是豪華的,中央暖氣永遠在七十度左右,在屋子裡不過穿單衣。雖然房租貴,但是地方很大,一個人怎麼都住不完,真是舒服,我情願在零用方面緊一點。

  「好,明天早上我打電話給你。」他說。

  他要走了,我與他走到學校門口,道了別。

  然後我問自己:這次回來,是來看他的吧?怎麼可能呢?來看他?他不過是一個教授,我們學校裡有七十多個教授,為什麼光是看他?不是的,只不過他對我好。我需要一個關心我的人——誰不需要?

  回家途中我買了一點食物,胡亂煮了就吃,上床很早。

  人在外邊有一個好處,有什麼麻煩,耳根也清靜點,在家對著一大堆愛莫能助的親戚朋友,更加徒增歉意。

  心煩意亂,現在自己照顧自己——人總得活下去的,所以照顧得自己很好。

  有時候我發覺我是很愛自己的,在面前放一個鏡子,錄音機裡錄著自己的聲音,或是我懷疑自己的不存在?

  吃完了,拾起報紙,我上了床。看著報紙上的請人廣告,我想,做事也好,至少有收入,也可以得點經驗,不如去試一試,因為空著,所以一口氣寫了幾封信,貼上了郵票,待明天起來去寄。

  然後我睡了。

  電話鈴把我吵醒,我拿起話筒。那邊是納梵先生。「喬嗎?」我說是,他說:「今天晚上七點鐘,我來接你好不好?」他來約我到他家去,我說好。他掛上了電話,真爽快磊落。

  我起床,洗了一個澡,泡在水裡很久很久,然後穿好衣服,出去寄信。走過一間理髮店,我問他們有沒有空,他們說下午可以替我剪頭髮。我於是到城裡去逛了一逛,買了一點冬天衣服,然後坐下來吃了點東西,再去理髮店。

  天色漸漸的黑下來,我拿著大包小包的東西,不耐煩等公共汽車,我叫了一部計程車。

  頭髮剪短以後,我整個頭都輕了,揚了頭,覺得很舒服。

  到了家,我把新買的衣服拿出來掛好。我洗了一個臉,抹一點油,想化妝,但是時間不早了,又想換一件衣服,身上還穿著破牛仔褲與舊毛衣,去納梵先生家作客,這樣似乎不大好。我又想起不應該空手去,於是拿了兩盒糖,就在這時候,門鈴響了,我苦笑,納梵先生是最最準時的,看來我只好這樣子去了,我抓起了皮包與外套,下樓去開門。

  門外站著納梵先生,微笑溫暖如昔,他手上搭著西裝,身上仍然是襯衫一件。

  我笑說:「請進來。」

  他進來了,我請他坐,他驚異地問:「你一個人住?」

  我點點頭。「要喝什麼嗎?我去做茶。」

  「好的,謝謝。」

  我說:「你可以到廚房來坐嗎?廚房比客廳還舒服呢。」

  他走進來,說:「這層房子很舒服。」

  我很炔做好了茶,遞給他,他喝了一口,笑了,「好淡的茶,在這裡這麼久,茶還是做得淡淡的。」他搖著頭。

  我有點意外,他在取笑我。教授是不取笑學生的,由此可知我升級了,他沒有把我當學生了,我說:「很多人以為泡茶容易,其實才怪,就像煮飯,毛病百出,真不容易,都是看上去簡單的事。」

  「你預備好了?」他笑問。

  我說:「就這樣了,可以嗎?」

  「可以,我妻子問:『喬回來了?請她與她男朋友一起來,我想見見她。』」他說,「我們都歡迎你回來。」

  「謝謝。」我停了一停,「但是我沒男朋友。」

  他微笑著,維持著他的尊嚴,不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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