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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亦舒

  然後我的頭就重了起來,昏昏欲睡,安眠藥發作了,我奇怪他們怎麼叫我吃藥,大概是想我多睡一點。我不知道納梵太太是幾時走的。

  我醒來的時候覺得冷,窗門開著,有風,但不知是日是夜,玫瑰花很香。因為寒意甚重,我想是夜裡。我摸索到召人鈴,剛想按,彷彿聽見有人翻閱白紙張的聲音。

  一定有人。

  「是誰?」我低聲問。

  沒有回答。

  「哪一個?你昨夜也在嗎?」我把聲音抬高一點。

  「你醒了!」護士笑說,「怎麼把毯子踢在腳後?」

  「是嗎?麻煩你替我撿一撿。」我笑。

  「睡得好嗎?」她問。

  「什麼都不知道——請問什麼時候?」

  「早上五點。」

  「哦。」

  「你怎麼了?」她問,「不舒服?」

  「出了一身大汗,現在有點冷,肚子餓。」

  「你應該睡到早上七點的,現在吃了東西,早餐就吃不下了。」

  「那麼我不吃好了。」我說。

  「乖得很。」

  我笑說:「每個人都把我當孩子,受不了,怎麼一回事?」

  「你幾歲?」

  「二十歲!」

  「我的天!看上去像十二歲!」護士說。

  「又少了三年,昨天下午有一個太太來看我,還說我有十五歲,越來越往後縮了。」

  「你怎麼了?」

  我有點頭昏,累得很,只好往床上跌,護士趨向前來,摸我的頭,不響,馬上走開了,我自己去摸摸,怪燙的,噫,不是感冒了吧?我很有點懊惱:怎麼搞的?

  護士沒回來,另外一隻手無聲無息地搭了上來,我驚叫:「誰?」

  「我。」

  「納梵先生!」我失聲道,「你怎麼還在這裡?」

  他不回答。

  護士回來了,把探熱針塞在我嘴裡。

  我明白了,他根本沒有走,昨天是他,今天也是他,他根本沒有走,三日三夜他都在這裡。

  這是何苦呢,我就算死了,他也不過是少了一個學生,這樣守著,叫我過意不去。前天晚上我還又哭又唱歌的,看樣子都叫他看見了,多麼不好意思!而護士們也幫他瞞我。

  護士把探熱針拿回去,馬上叫醫生。值夜醫生來了,不響,把我翻來覆去檢查半晌,然後打了兩針。

  我只覺得頭重,而且冷。我問護士要毛毯,她替我蓋得緊緊的,叫我好好躺著。我本來想問什麼事,後來就懶得問,反正人在醫院裡,不會差。早餐送來了,我吃了很多。

  我不曉得跟納梵先生說什麼才好,我不能趕走他。

  我問:「納梵先生,吃早餐嗎?」

  他笑,「也是護士送來的。我正在吃,你沒聽見?」

  我好氣又好笑,他真把我當孩子了。

  吃完之後,我照例漱口。(明天一定要讓護士准我刷牙,髒死了。)

  我問:「我睡覺,有沒有講夢話?」

  他有點尷尬,他答:「沒有,很乖。」

  「你一定很疲倦了,納梵先生。」我歉意地說道。

  「醫生說後天你可以拆紗布,不過還有兩天而已。」

  「真的?」我驚喜。

  「但是你不能出院,還要住幾天。」

  「只要拆了繃帶就好。」我笑。

  「可是怎麼又發了燒?」他問。

  「不知道。」我說。

  才說不知道,我心頭一陣噁心,忍也忍不住,把剛才的早餐一股腦兒嘔了出來,護士連忙走進來收拾,我道歉,但是很支持不住,只好躺下來,這一躺就沒起來過,體溫越來越高,燒得有點糊塗。

  我只記得不停地嘔吐,吐完便昏昏地睡,沒有什麼清醒的時候,手臂上吊著鹽水葡萄糖。我略為鎮靜的時候總是想:完了,這一下子是完了。倒並不怕,只覺得沒有意思,這樣糊里糊塗的一場病,就做完了一世人,父母知曉,不知道傷心得怎樣,趕來的時候,我早躺在冰箱多日了。

  我只覺得辛苦,昏昏迷迷地過了不知道多少日子,但是我知道納梵先生在我身邊。我們沒有說過一句話,我連說話道歉的機會都沒有。

  熱度退後,我知道我是害了肺炎,足足燒了十日,臉都腫了,沒燒成白癡還真運氣好。眼上還蒙著紗布,真見鬼,糊里糊塗地在醫院住了半個月有餘。

  我虛弱之至,醫生來解了紗布,我睜開眼睛,病房是暗的,只有我一個人,他們怕我傳染,隔開了我,我睜開眼睛,第一個意識要找媽媽,後來就降低了要求,只要了一面鏡子。我朝鏡子裡一瞧,嚇一大跳,心不住地跳,才兩三個星期,我瘦了三四磅還不止,左眼上一條淺紅色的疤,腫的,兩隻眼睛都是紅絲,頰上被紗布勒起了瘀青,頭髮亂得打結,臉色青白。

  我向醫生護士道謝——我要出院。

  他們不准,要我再養養。

  我拒絕。

  去年一個同學喪父,也不過只缺課兩星期,我要回去了。

  我可以走,只是腳步浮一點,且又出冷汗,喘氣。

  醫生說:「太危險了,有幾個夜裡燒得一百零三,但是眼睛倒養好了。」

  我不響,有幾個夜裡,我睜眼看不到東西,只好亂拍亂打,幸虧也沒有力氣,總是被納梵先生拉住,(我想是他,他的手很強壯很溫暖,給我安全感,在那十天裡,他的手是我唯一的希望)。

  下午他來了。

  我看見他,怔了一怔。

  他瘦了,而且臉上的歉意是那麼濃,眼睛裡有一種複雜的神情。

  他趨向前來,說:「眼睛好了?」

  我點點頭,輕輕地摸摸那條疤。

  他連忙說:「醫生講會消失的。」

  「我不介意。」我靠在床上,「納梵先生,我想回家了。」

  「我明白,可是誰照顧你?」

  「我自己。」

  「喬,到我們家來住好不好?」

  我笑了,「納梵先生,學校裡一千多個學生,人人到你家去住,那還得了?你對我這麼好,我真是感恩不盡,你再這麼樣,我簡直不敢見你了,你看我,我什麼事也沒有,就可以回去了。」

  他歎了一口氣,把手按在我的手上。

  我的眼光落在他的手上,他的手是大的,指甲修得很整齊,手腕上有很濃的汗毛,無名指上一隻金子的婚戒。我有點尷尬,糊塗的時候,抓著他的手不要緊,現在我可是清醒的呢,他的手有千斤那麼重,我縮不是,不動又不是。

  我的臉又漲紅了。

  他卻不覺得。

  他靜靜地說:「你復元,我是最高興的人了,我差點害死了一個學生,這麼多教授做實驗,我是最蹩腳的了。」他笑了,用手摸了摸鬍髭。

  我笑笑,他始終把這筆賬算在自己頭上,我不明白。

  羅蓮來了,看見我很高興。

  她沒有說我難看,我安慰了不少。

  納梵先生送我們回去的,剛好是星期五下午,他叮囑我有事就給他電話,星期六如果不舒服千萬別去上課,我都答應著。

  羅蓮說:「你看他瘦得那樣子,平時多麼鎮靜淡定的一個人,這兩個星期真是有點慌,笑容都勉強的。」

  我不響。

  過了一會兒,我問:「羅蓮,我是否很難看呢?」

  羅蓮說:「天啊,你居然活下來了,大家不知道多意外。」她口無遮攔,「你還嫌自己難看呢!我去瞧你,叫你,你都不會應了,手臂上吊著幾十個瓶於,流來流去,只見納梵先生面如土色地坐在那裡,我連大氣都不敢透,小姐,我以為你這條小命這下子可完了,又不知道該怎麼寫信通知你家裡,還頭痛呢,沒想到你又活了,哈哈哈!」

  「真的這麼險嗎?」我呆呆地問。

  「由此可知傻蛋有傻福,居然好了,老天,你得了個急性肺炎,兩班醫生來看你,一隊看眼睛,一隊看身體,嘿!你這人真厲害,在學校搶鏡頭,在醫院也一樣,只要說:『那個中國女孩……』就知道你病房號碼了。」

  我側側頭,聳聳肩。

  「你瘦了多少?」羅蓮問。

  我虛弱地搖搖頭,「不知道。」

  「星期一不能去別處,當心把命拖走了!」

  我小心翼翼地點點頭。

  週末,納梵先生又來了。

  他精神比昨天好。他買了水果來,把過去的筆記、功課交給我。他看著羅蓮在煮粥給我吃,就放心了。

  我結果再休息了一星期才上課的。

  看見一大堆功課,心急如焚,拚死命地趕,天天熬得老夜,羅蓮一直罵,我陪著笑,實在撐不住了,捧著簿子就睡了也有的,衣服都沒換,羅蓮幫我洗衣服,熨衣服,收拾房間,又替我預備功課,追了一個月,做著雙倍的工作,彷彿才趕上了,教授都勸我不要太緊張。

  納梵先生特地關照我,叫我身體第一,功課第二。

  一個星期三,他在飯堂見到我,問:「好嗎?」他買了一杯咖啡,坐在我旁邊。

  這是我出院後第一次在學校裡與他說話。

  我說:「再過一個月就考試了。」

  他笑,「你心裡沒有第二件事?」

  我也笑,「我身體很好,大家傷風,我沒份,我只擔心考試。」

  「當心一點了——吃得好嗎?很瘦呢。」納梵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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