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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頁     亦舒

  「我倒不覺,你再提醒我,我倒真的要患自憐症了。」我說,「凡事不可強求。」

  「你真看得開?」他猶自擔心。

  「我看得有千里開外。」我點點頭,「因為我不得不看得這麼遠。」

  「以後的日子怎麼過?」他問。

  「一日一日地過,像世界上每一個人那樣過。」我說。

  「不後悔?」他問。

  我坦白地說:「後悔管後悔,過管過。」

  他不出聲,過一會兒說:「好,隨得你。」

  我試探地問:「我要不要去看看勖太太?」

  「如果她要見我,她會上門來。」

  這樣子便結束了我們的談話。我始終不知道歐陽女士是如何嫁的勖存姿。她的出生曖昧,她的容貌不見空前絕後——總有個原因。我沒有問,我已學會永不問任何問題,是以我是個最好的情婦。他有空,我陪他,他沒空,我等他。

  有沒有意義是各人價值觀點問題,養孩子有什麼意義?生命有什麼意義?一隻渡海輪沉沒海底,社會有什麼損失?活著的人照樣飲宴嫁娶。地球爆炸消失,宇宙有什麼損失?我幹嗎要打扮得花姿招展到扶輪會、師子會去跳舞?

  我想到聰恕。我叫辛普森去打聽聰恕。

  辛普森撥電話到石澳的勖府去。啊石澳的勖府,聰慧開著她的黑豹小跑車來接我到她家去玩,像是七個世紀前的事。

  辛普森搖頭說:「他們那邊傭人不懂英語。」

  我反問:「你為什麼不學廣州話?這裡是中國人的地方。」

  我自己找到勖夫人。她有點兒糊塗,一時弄不清楚我是什麼人。我很意外。

  我說:「我是姜喜寶。」

  「啊,姜小姐,」她聲音倒是很平靜,並不十分傷心。「什麼事?」

  「勖先生想問一聲,你近些日子可好。」

  她一陣沉默。

  「我想來拜訪你,」我說,「我可以來嗎?」

  「可以。」她說,「我也正靜著,有個人說說話不妨。」

  「那麼我現在來。」

  「你喜歡吃些什麼?現在我們這兒日日下午做下點心。」

  「中的還是西的?」我問。怎麼問得出。

  「春卷,糕點這些而已,還燉點參,可合口味嗎?」

  「可以。」我說,「我下午就來。」

  我告訴勖存姿:我要上石澳他家。

  他不以為然。「你去幹什麼?閒著慌?不如找些有意義的事做。」

  我沒有吭聲,但下午還是去了石澳,自己開的車。

  勖太太穿著旗袍與繡花拖鞋迎出來,靜靜地打量我,然後說,「這回子瞧你,比聰慧還小著幾歲似的。」

  提起聰慧的時候,聲音也沒有什麼異樣。

  我坐在她對面。她把點心拿到我面前,看著我吃,因此我吃得很多。她又把茶盅遞給我。問我:「勖先生可好?」

  我想了一想,嚥下食物才答道:「精神倒還好,但是心情欠佳。」

  我發覺我做勖存姿的「人」久了,漸漸也就成為習慣,他們都開始承認我。

  「也難怪他哩,我也病了好久,聰慧沒影子,聰憩又沒了。」她眼睛紅紅,「我不過是挨日子,一點意思都沒有。聰慧也是的,總不想想她爹娘,真忍心,如今的年輕人都這麼任性,說去就去,一點留戀都沒有,母女一場,沒點情意。」但是語氣中抱怨多過傷感,「我去問過佛爺,都說還活著。求過簽,也一樣講法,可是我還是想見到她,真死在我面前,我倒死了條心。」嗚嗚咽咽哭起來,仍然是受委屈、生了氣的眼淚,而不是傷心。

  我呆呆地坐著。

  我能做些什麼呢?

  「我想到聰慧房間坐坐。」我說。

  「日日等她回來,天天抹灰塵,什麼都沒動過,你上去吧。」勖太太說。

  我走到聰慧房間,輕輕推開門。向南的大睡房連一個小客廳。梳妝台上放著一整套的銀梳子,水晶香水瓶子,我捏捏橡皮球,噴出一股「蒂婀小姐」香味。我茫然想,這正是聰慧的作風,揀香水也揀單純的味道,換了是我,就用「哉」、「夜間飛行」。

  一本畫冊被翻開在高更的「大溪地女郎」那面:紅色的草地,金棕的人面。銀瓶裡的一枝玫瑰花——真是小女孩氣。想必女傭人還日日來換上新鮮的花。

  白色瑞士麻紗的床罩,綠色長青植物。聰慧永遠這麼年輕可愛。我坐在她的搖椅裡,頭擱在一邊。上帝沒有眷顧她一生,多麼可惜。

  我深深歎口氣。像我這種人,早已遭遺棄,上帝看不看我都是一輩子,但聰慧……粉牆上掛著原裝米羅版畫,還有張小小張大千的工筆仕女圖,一切都合她身份。

  我拉開她書桌抽屜,她並不寫日記,厚厚的一本通訊簿,裡面儘是些著名的金童玉女電話地址。現在的舞會欠了勖聰慧,他們有沒有想念她,過一陣子也忘了吧?

  我站在小露台上一會兒。回來撥一撥水晶燈上墜子。她現在在哪兒?過慣這般風調雨順的生活,她真能適應?能過多久?幾時回來?

  勖夫人在門口出現,她說道:「我待她很好哇——我事事如她意,要什麼有什麼,她父親也疼她……」

  我明白勖存姿不回來這裡的原委。

  我問:「聰恕呢?」

  「聰恕在醫院裡。」

  「你們讓他住醫院這麼久,有一年多了嗎?」我震驚。

  「沒法子,回來實在鬧得不像話。」她歎口氣坐下來。

  「怎麼個鬧法?」我很害怕。

  我說:「不能讓他在醫院裡自生自滅,那種地方——你知道他們是怎麼對付病人的。」

  「那是私家醫院,不同的。」

  「你有沒有去看他?」

  「自然有,連我都不認得了,拖鞋連熱水壺往我頭上摔……」

  「勖先生知道嗎?」我往後退一步。

  「怎敢讓他知道啊!」勖太太坐下痛哭,「我都沒個說話的人,眼看小的全不活了,我這個老不死的還擺在這裡幹什麼呢?」

  我如五雷轟頂似的,過了很久,定定神,站起來說:「我要去看聰恕,你把地址給我。」

  「我叫司機送你去。」勖太太站起來說,「可是他不會認得你。」

  「不!如果他還記得人,他就該記得我。」

  我坐勖家的車子到達療養院。很美麗很靜的地方,草地比任何網球場還漂亮。

  我抹一抹汗,跟門口的護士說:「我來看勖聰恕。」

  那護士看我一眼。「勖聰恕?他住二樓,二○三房。」

  「他如何了?他危險嗎?」我有點害怕。

  「他,不是危險病人,我們這裡沒有危險病人。」護士有一張年輕的小圓臉,她說,「可是我們預防他隨時惡化。」

  「他惡化了沒有?」我問。

  「他沒有進步,時好時壞。」她帶我上樓,「勖家很有錢,不是嗎?」她笑笑,「他們不願意接他回家,說是怕影響他父親的心情。」

  「他不再認得親友?」我問。

  「看他心情如何,大多數時候他很文靜。住我們這裡的病人,大多數希望得到親友更多的關注。」她笑,「你明白嗎?其實沒有什麼大事。」

  我有點兒放心。我明白聰恕的為人,他永遠不願長大,一直要受寵愛,一直要人呵護,也許這只是他獲得更多寵愛的手段。

  護士敲敲二○三的房門,跟我說:「喚人的時候請按鈴。」

  我推門進去。

  聰恕衣著整齊,躺在露台的籐椅上看書。

  我已經在微笑了。「聰恕。」我叫他。

  他沒有放下畫報。

  我走到他身邊,端張椅子坐在他身邊。「聰恕,是我,是來看你。」

  他仍然沒有放下畫報。他在看「生活」雜誌。

  他放下畫冊,看著我,眸子裡一股死氣。

  我心中抱歉。「聰恕,讓我們講和,我們再做朋友,我現在回香港住,我天天可以來看你,好不好?」

  他不答。

  「聰恕,你知道你兩個姊妹都不在了,你父親只剩下你,你得好好地振作起來。」

  他把畫冊又拿起來。我按下他的手。但是他的手不再潮熱。他的面孔還是那麼秀美,可是不再有生氣。我忽然發覺護士把他的病情估計得太輕。

  我握住他的手,心中發涼,我輕輕地問道:「你聽得我說話嗎?」

  聰恕呆呆地瞪著我。

  「我是小寶。」我說,「記得嗎?」

  他又拿起畫報。

  我搶過那本「生活」雜誌,發覺裡面是一頁頁的厚紙板,空白的厚紙板,一個字也沒有,只得兩張封面封底,我像看見一條毒蛇似的。把那本雜誌摔到地下。

  我按鈴。

  護士進來。不是先頭那一個。

  我指著地板上的「書」,忍不住驚恐。

  護士聳聳肩,手插在口袋裡,閒閒地說:「他們都說要看書,我們只好給他們看。」

  「他不認得我!」我說。

  「小姐!這裡是精神病療養院,這裡不是遊樂場,他憑什麼要認得你?你要不要他起身迎接你?」護士諷刺地說完,轉身走開。

  完了。我想,完了。若果勖存姿知道這個消息……我不敢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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