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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頁     亦舒

  一個人被謀殺了,倒在泥濘裡,他們卻若無其事地辦喜事。甚至一家都來了,只除卻聰恕。勖存姿完全公開了我與他的關係,把我介紹給他的妻。

  歐陽秀麗女士還是那麼富泰雍容,一張臉油光水滑,她一切的動作都比這世界慢半拍,她把我從頭看到腳,從腳看上頭,緩緩地點點頭,不知是什麼意思。

  我叫一聲「勖太太」。

  她說:「大冷天,穿得這麼單薄,不怕冷?」

  我慘淡地笑一笑,根本不知如何回答。辛普森倒搶先替我說了:「姜小姐有長明克披風在這裡,我替她備下的。」

  勖聰憩眼皮都沒抬一下,與她兩個小女孩子在說話,佯裝沒看見我。方家凱不好意思,尷尬而侷促地向我點點頭,眼睛卻瞄著聰憩,怕她怪罪。

  歐陽秀麗似笑非笑地坐在我旁邊,兩隻手搭在胖胖的膝上,她說:「聰憩有孕了,希望她生個兒子,好償心願。」也不曉得是否說給我聽的。

  (有人被謀殺,血與腦漿,而兇手的一家卻坐著閒話家常。)

  我低聲向辛普森說:「給我一粒鎮靜劑。」

  她從手袋的小瓶子裡取出來給我手中。我取來含在嘴裡,覺得好過一點兒。

  沒有人再提到馮艾森貝克這個名字。憑我的法律知識,不足以瞭解他們上過幾次堂,疏通過幾個人。反正勖存姿已經達到目的:沒有什麼事他要做尚做不到的,殺個人又何妨,他罩得住。宋家明,他的女婿為他奔走出入法庭,他還是逍遙自在地做他的商人,賺他的錢。他不會虧待宋家明,勖存姿不會虧待任何人。

  但是漢斯……

  我嘔吐起來,辛普森把我扶出教堂。

  當時勖存姿正把聰慧的手放到宋家明的手上。我沒有看到他們交換戒指。

  我吸進一口新鮮空氣。「辛普森太大,我想回去休息。」

  「姜小姐,你得支撐一下,禮快成了。」她替我披上斗篷。

  我抓緊斗篷,顫抖著說:「讓我回去,讓我回去,我媽媽在等我,我媽媽在等我。」

  「姜小姐,姜小姐——」

  「你的母親早已跳樓身亡。」勖存姿在我身後出現,抓緊我雙肩,「你無處可去。」

  我直叫,「你殺死她,你令我無家可歸,你——」

  他一個巴掌掃在我臉上。我並不覺得疼,可是住了嘴,眼淚簌簌地落下來,卻不傷心。

  我進了療養院。

  功課逼得停下來。

  功課是我唯一的寄托,我不能停學。

  與勖存姿商量,他同意我回家住,但是要我看心理醫生。我只好低頭。

  然後他回蘇黎世,留我一個人在劍橋。我往往在圖書館工作到八點,直到學校關門才回家。辛普森為我準備好各式各樣完美的菜式等我放學,我胃口很壞。

  他已經買通了每一個人,醫生、管家、傭人。現在我知道我處在什麼位置。

  奇怪,曾經一度,我們試過很接近,因為那個時候,我還不太認識勖存姿,他不過是個普通有幾個錢的小商人,可以替我交學費的,就是那樣。到後來發覺他的財雄勢大,已到這種地步,後悔也來不及,同時又不似真正的後悔,像他所說,如果我可以鼓起勇氣,還是可以離開他的。

  我要求與他見面。

  我簡單直接地說:「我要離開你。因為你不再是那個在園子裡與我談天的人,也不再是那個與我通信的人。」

  「你能夠離開我嗎?」勖存姿反問。

  「我會得嘗試」我答。

  「不」他搖搖頭,「現在我又不想放開你了。」

  我早料到他有這麼一招,他花在我身上的時間、心血、投資,都非同小可,哪裡有這麼輕易放我走的道理。

  我的臉色變得慘白。

  「難道你沒有愛過我?」他問。

  「曾經有一個短時期。」我說。

  「有嗎?抑或因為我是你的老闆?」他也黯淡地問。

  「我不知道。」我說,「你呢?你可有愛過我?」

  「你將你的靈魂賣給魔鬼,換取你所要的東西,你已經達到了願望,你還想怎麼樣?」

  「我不知道你是魔鬼。」我淒然說。

  「你以為我是瘟生?」

  我點點頭。

  「我不是唐人街小子。」他笑笑。

  「為什麼選中我?」我問。

  「因為你的倔強,我喜歡生命力強的人。」

  「我是你,我不會這麼想,我已近崩潰。」

  「主要是為了漢斯·馮艾森貝克。」他若無其事地吐出這個名字,「你念念不忘於他。」

  「你謀殺他。」

  「他咎由自取。」

  「他罪不致死。」我說。

  「一場戰爭,成千上萬的人死掉。地震、饑荒、瘟疫,誰又罪致於死?」

  「但是他死在你的槍下。」

  「如果你的正義感這樣濃厚,你是目擊證人,為什麼不去檢控我?我認為肯定我起碼會得一個無期徒刑。」

  我看著窗外。「你已經說過,我已經把靈魂出賣於你。」

  「那麼忘記整件事,你仍是我麾下的人。」勖存姿說。

  「曾經一度,我關心過你,你的心臟病……在醫院中……」我說。

  「我打算放一個長假,陪你到蘇格蘭去。」

  我怔怔地看著窗外。

  「振作起來。」他說,「我認識的姜喜寶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牽動嘴角。

  「快放復活節假了,是不是?」他說,「自蘇格蘭回來,我替你搬一間屋子。」

  「我不想再讀書了。我要休一個長假。一年、兩年、三年,直到永遠,參加聰慧的行列。」

  「別賭氣。」

  「不,我很累。」

  「我不怪你,但是你的功課一直好……這不是你唯一的志願嗎?」他露出惋惜的神情。

  真奇怪,我與他尚能娓娓而談。

  我答:「是的,曾經一度,我發誓要畢業,現在不一樣了。對不起。」

  「對不起?你只對不起你自己,跟你自己道歉吧。你已經完成了一半的學業,借我的能力,我能使你成為最年輕的大律師,我甚至可以設法使你進入國會。」

  「我不懷疑你的力量。」我說,「但是現在我不想上學。」

  「反正假期近了,過完這個假期再說。」他說,「我們一起去看看麥都考堡,你會開心的。」

  「你已為我盡了力,」我說道,「是我不知足。」

  「你常常說,喜寶,你需要很多的愛,如果沒有愛,有很多的錢也是好的……我很喜歡聽到你把愛放在第一位。」

  我慘淡地笑,「是,我現在很有錢。」

  「錢可以做很多事的,譬如說,幫助你的父親。」

  我抬起頭來。「我的父親?」

  「是的,你父親到處找你。」勖存姿說。

  「為什麼?為錢?」我茫然問。

  「是的,為錢。」

  「我可什麼也不欠他的,自幼我姓著母親的姓。」

  「但他還是你父親。」

  「他是生我的人,沒有養過我。」

  「法律上這個人還是你的父親。」

  「他想怎麼樣?要錢?」我憤慨地問。

  「他想見你。話是這樣說,最終目的在哪裡,我想你是個聰明人,不消細說。」

  「錢。」我答。

  勖存姿微笑。

  「他是怎麼來到英國的?」

  「混一張飛機票,那還總可以辦得到。」

  「我應該怎麼做?」我問。

  「給他錢,你又不是給不起。」

  「他再回來呢?」

  「再給,又再回來,還是給。」他說。

  「他永遠恬不知恥,我怎麼辦?」我絕望地問。

  「給,給他,」勖存姿簡單地答,「你並不是要他良心發現,你只是要打發他,反正你付得起個價錢,何樂而不為?」

  我沉默良久,燃一支煙,緩緩地吸。

  勖存姿問我:「你是什麼時候學會吸煙的?」

  我問:「他老了很多嗎?」

  「誰?」

  「我『父親』。」

  「我不知道,我根本沒見過他,你得問家明,」勖存姿答,「看,你還是很關心他的。」

  「據說他當年是個美男子。」我按熄了煙。

  「令堂也是個美女。」

  「兩個如此漂亮的人,如此傖俗,一點兒靈魂都沒有。」我忽然笑起來,直到眼淚淌滿一臉,接著我掩上臉,「什麼都沒留下,只留下我這個人,生命的浪費。」

  「不,」勖存姿說,「你不是生命上的浪費,你活得很好。」

  「是,一直活下去,簡直是可厭的,無論發生什麼事,我總還得把功課做完。」

  「我會幫你。」勖存姿說。

  「你收買,你殺人,你運用你的權勢——我永遠不會原諒你。」我喃喃地說,「唯一對付你的辦法是比你更冷血,我不能崩潰。」

  「我明白。」他說,「我也並不希望你垮下來,我愛你。」

  「勖先生,我深知你愛我,像你愛石濤的畫,愛年年賺錢的股票,愛——你一切的財產,我只是其中之一。」

  他沉默一會兒。「我不懂得其他的愛。」

  「你可以學。」

  「我?勖存姿?」他仰面哈哈地笑起來,然後看著我說,「我勖存姿不需要再學。」

  「好的。」我點點頭說,「你是勖存姿,我應該知道。」

  沒多久之後,我那不爭氣的父親終於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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