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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亦舒

  守丹在剎那間長大,溫和地同羅倫斯說:「你呢,你是堂堂管理科碩士,什麼不好做,要跟著侯老闆?」

  羅倫斯頓時語塞,過些時又不服氣:「是,我與她是五十步笑一百步,但,我只出賣自己,沒有出賣別人。」

  守丹馬上答:「我是自願的。」

  羅倫斯洛臉上現出非常悲哀的神色來。

  守丹再輕輕加一句:「生活逼人。」

  這個時候,律師匆匆自書房出來,向羅倫斯洛說:「我要向侯先生匯報,失陪。」

  羅倫斯問:「簽了?」

  「簽了。」

  羅倫斯說:「我與你一起走。」

  守丹忽然說:「羅倫斯,請留步,我不想與她獨處一室。」

  羅倫斯馬上向律師說:「你先走。」

  律師離去。

  羅倫斯陪著守丹,向書房呶呶嘴,「你怕你會殺了她?」

  守丹靜靜說:「不,我怕她會殺了我。」

  羅倫斯要想一想才明白,是,招蓮娜的自尊心己受到重創,她不知會做出什麼樣失常的事來。

  梁守丹太瞭解她母親。

  果然,他們聽到書房內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音。

  招蓮娜推門出來,臉色鐵青,往臥室走去。

  守丹叫住她,「慢著。」

  招蓮娜一震,不由自主站住腳,向守丹看去。

  守丹並沒有提高聲線,她輕輕說:「你從此生活無憂了,想住在這裡呢,不如高高興,不想住這裡呢,大可以走。」

  招蓮娜目瞪口呆地看著女兒,沒想到一夜之間,形勢大轉,現在變成她要看守丹的臉色了。

  以往她把守丹呼來喝去,看她手足無措,難為她,使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差遣她,叫她累,斥責她,叫她知道母親的權威……

  第四章

  招蓮娜忽然發覺母女之間的位置已經調轉,從此之後,她會是這個家裡的可憐蟲。

  她膽怯,退後一步,看到守丹眼中冷冷神情。

  她們之間已沒有可能和平相處,不是母虐殺女,就是女虐殺母,現在要看招蓮娜如何自保了。

  她踉蹌地退到主臥室去。

  守丹在她身後說:「我想我們最好換一換房間,限你一小時內把衣物搬到那邊去。」

  羅倫斯洛不作聲,他覺得守丹很合理,畢竟,合約中的乙方是梁守丹,不是招蓮娜。

  招蓮娜忽然哭了。

  羅倫斯洛不忍,「守丹,我陪你出去喝杯茶。」

  「不,」守丹說,「我要看她動手。」

  她坐在沙發上,翹起雙腿,學著她母親的姿勢。

  招蓮娜如看到自己過去的影子,嚇得魂不附體,連忙叫傭人來幫她收拾雜物。

  羅倫斯洛忽然說:「既有今日何必當初。」

  守丹又笑了,這人恁地猾稽,她不介意把他留在身邊。

  「心扉,你是個聰明人,相信你不會覺得意外,你已叫我小心腳步,從那個時候開始,你大抵已經知道什麼樣的路在等著我。心扉,我們還是不是朋友?請告訴我,如果你不再願意與我結交,我會明白,守丹。」

  「守丹,無論你的際遇怎麼樣,我都視你為朋友,心扉。」

  守丹安樂了。

  她當然不會把她的遭遇告訴於新生。

  於新生一個勁兒問:「國際學校好不好,說來聽聽,關於它的傳聞實在不少,聽說老師對於學生吸大麻眼開眼閉?」

  好奇得不得了。

  守丹但笑不答。

  「男女同學之間的約會據講也很普通。」於新生仍然興奮。

  守丹終於笑笑說:「還有,我們按時舉行天體營,以及有冶艷節目的派對,你要不要來參加?」

  於新生這才知道過了分,有點羞愧。

  守丹覺得他幼稚,是因為她已在一夜之間長大。

  不過於新生仍然有他可愛的地方。

  在於伯母眼中,梁守丹可一無是處,經過旁敲側擊,她自兒子口中知道梁父早已去世,梁母不務正業,可是最近環境忽然闊綽起來,其中必有蹊蹺。

  於太太不能容忍這樣的人家。

  她沒有正式反對兒子同梁守丹來往,這樣,只怕會把少年逼向孤立的道路,但是,於太太也聰明地讓兒子知道,她不喜歡梁守丹。

  「心扉,真相比於伯母所想像更壞一千倍,她不喜歡我,自有她的道理,那淡淡的,愛理不理,她那半透明的神情,使我回憶起舅母的臉色,她們的眼睛永遠不會正視我,嘴角似笑非笑,充滿鄙夷,真厲害,再厚的臉皮也擋不住那鋒利的輕蔑,我想,我終於會知難而退,就像我從此以後,都沒再上過舅舅舅媽的門一樣,有時,我頗為想念他們的嬰兒,他應該入學了吧,唉,有那麼精明能幹的父母親,真是幸運。」

  「守丹,你與於新生的友誼,與他母親無關,請勿混為一談,哪裡都有勢利的人,過去的經驗無謂長記,目前你的處境千鈞一髮,需要極端小心處理,切勿疏忽,你的朋友,心扉。」

  羅倫斯洛繼續做他的中間人。

  他通知守丹,侯書苓約她見面。

  「仍然到他那裡去嗎?」

  「是,他喜歡你那件黑色的衣服。」

  「那是母親的舊衣。」

  「他不介意。」

  「但那件裙子並不適合我。」

  「那麼,你另選一件黑衣吧。」

  「有沒有叫我母親同去?」

  「沒有,」羅倫斯洛停一停,「你似乎不必擔心她沒去處,我私人的經驗告訴我,手頭闊綽,不怕沒有親友。」

  守丹笑了。

  「你不必害怕,侯書苓不是壞人,你應付得了。」

  守丹反問:「為什麼要用到應付這種字眼?」

  「因為做人像打仗,不是你垮下來,就是他倒在地上。」

  守丹沉默一會兒問:「沒有旁的辦法?」

  「小朋友,聖人哲人研究了幾千年,均不得要領。」

  就像她媽與她,從來未試過和平共處,不不不,在守丹很小很小的時候,母親是愛她的,守丹記得她一哭,就有人搶著把她抱在手中,她自稱媽媽,叫守丹寶寶。

  那時,守丹的生活是豐盛的,為著要她多吃一口奶或是半碗麥粉,媽媽幾乎哀求她。每年冬季都添置新大衣,親友會嘖嘖稱奇:「哪裡找來那樣可愛的小靴子。」

  守丹淚盈於睫。

  羅倫期洛誤會了,「不怕不怕,我會陪你去。」

  守丹說:「不,我真的不怕。」

  羅倫斯洛羞愧地別轉面孔,「也許我真到了辭職的時候了。」

  守丹詫異,「為什麼,你做得那樣好。」

  羅倫斯洛變色,這是他所聽過最諷刺的一句話,叫他無地自容。

  守丹說下去:「無論怎麼樣,只要不向親友賒借,我已經心足。」又問,「你可有看過他們的臉色。」

  羅倫斯惻然。

  守丹又笑!她有兩個朋友,沒想到羅倫斯洛是其中之一,他所提供的反面教材足夠守丹一輩子應用,還有一位,當然是心扉了。

  心扉同羅倫斯洛完全不同,她是良知型朋友,不住勵志。

  赴約那夜,守丹自頂至足重洗一次,濡濕長髮散發著芬芳,她穿上整套新衣新襪,感覺之好,像是脫抬換骨,把舊的梁守丹,連帶歷年來受的骯髒氣,全部丟在腦後。

  真悲哀,她不但不覺得害怕,且有點感謝侯書苓這個人,她心甘情願去赴約。

  沒想到侯書苓約她在公眾場所,她輕輕走進餐廳,羅倫斯洛跟在她身後。

  已經有人轉過頭來驚艷!這長腿美少女是什麼人?

  著著她輕輕走到侯書苓面前,才恍然大悟,露出會心微笑。

  侯書苓比她早到,他仍然沒開口說話,只是禮貌地招呼守丹坐,臉上那股倦容依舊不褪。

  守丹好奇,是什麼令得他那麼累?

  照說,一個公子哥兒,錦衣玉食,自由自在,應該輕輕鬆鬆快活才是,但是侯書苓卻似永遠心事重重。

  他雖然沒有講話,守丹卻不覺他無禮,這次他們坐得比較近,守丹可以看得出他眼神中的關注。

  侯書苓仍然沒有吃東西,滿滿的碟子遞上來又撤下去。

  守丹吃了一半,羅倫斯忽然對她說:「守丹,你且去化妝間補點粉。」

  守丹一怔,立刻明白了,知道他倆有話要說,立刻站起來避開。

  她沒有去化妝間,走到酒吧一張小桌子上坐下。

  真湊巧,隔著屏風,她聽見有人在談論侯書苓,還有,她。

  那是兩個男人,千萬別低估男性愛說是非的能力。

  甲:「真佩服侯家,出盡百寶,老的不行,來嫩的,務求讓唯一的承繼人改邪歸正。」語氣充滿揶揄。

  乙:「上次那位艷婦,我欣賞得不得了,可惜侯書苓無動於衷。」

  甲:「沒想到又弄了個小女孩來。」

  乙:「人家胎發還未落掉,真是,有時也要積點陰德。」接著作悲天憫人狀歎息起來。

  守丹詫異,沒想到世上有比羅倫斯洛更滑稽的男人。

  她沒聽他們把話說完,輕輕站起來,到底年紀輕,忍不住惡作劇,把一張粉臉探過屏風那一頭,嚇得那兩個中年男人一大跳,僵住,作不得聲。

  守丹滿意了,回到原來的位子上去。

  侯書苓像是已與羅倫斯洛說完了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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