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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頁     亦舒

  懷剛雙手放在褲袋裡,看看祖斐,半晌說:「教授都對我說了。」

  祖斐牽牽嘴角。

  「曾經一度,我天真得以為這件事可以實現。」

  他很平靜很恬淡,但聲音中洋溢著淡淡憂鬱。

  祖斐低下頭,「你們不讓我去,我也不再想去。」

  「方祖斐,你仍然是一個男子所可以找到的最理想的女朋友。」

  祖斐伸過手臂去,緊緊抱住他的腰,把臉靠在他的胸膛上。

  懷剛情緒有點激動。

  祖斐以前一直不明白男女分手之後如何再做朋友,既是朋友,又何用分手。

  現在她知道個別情形不同,總有例外。

  有人敲房門。

  祖斐過去開門。

  是沈培,「對不起,」他說,「我也想見見懷剛。」

  懷剛說:「沈培,你好。」

  「我好,我很好,我好得不得了。靳懷剛,你不是不愛方祖斐,她既然不能去,你為什麼不設法留下來?這下分手,你不好,她也不好。」

  祖斐說:「沈培,你不會明白的。」

  懷剛答:「在這裡,我無法生存。」

  他說的是最簡單不過的實情,沈培卻會錯意。

  「胡說,你是作家,本市出版業大旺,報紙雜誌無數,一定有辦法生存。」

  祖斐與懷剛皆無言。

  「也許我太多事了。」沈培說,「但懷剛,你對我們這城市已有深切瞭解,你若留下,豈非比祖斐去你那邊更加方便適應,抑或大男人作風擺不脫,非要祖斐遷就你不可。」

  祖斐開口:「沈培,多謝你仗義執言,但你並不瞭解內情。」

  「好,」沈培舉起雙手投降,「你們慢慢談,我走。」

  房內一片靜寂,只餘打進來的電話嗚嗚響。

  祖斐問:「你幾時回去?」

  「把工作結束後便可動身。」

  「有空不妨找我。」

  「我會的。」

  「保重。」

  「你也是。」

  懷剛欠一欠身,竟走了。

  祖斐追到電梯口,看著他往人群擠去,他沒有再抬起頭看她,瞬息間消失在人堆中。

  這樣文明的分手是罕見的。

  大家都想念他。

  沈培每隔一天便問:「他到底走了沒有?」

  「我不知道,大概在收拾行裝。」

  又問:「他會寫信嗎?」

  「我不認為。成年人哪裡有空寫信。」

  「他沒有再同你聯絡?」

  「我想他忙得不可開交。」

  「你決定恢復舊觀。」

  「我還有選擇餘地嗎?」

  沈培介紹了新的家務助理來上班。

  女傭一進門,嚇一跳,這間公寓總有幾十天乏人照料,亂得似炸彈炸過,無從下手。

  女主人穿條破牛仔褲,一件白棉衫,手中拿只酒杯,眼睛好像不大睜得開來。

  「請便。」她攤攤手,然後走到沙發上倒下。

  茶几上全是花生殼。

  還有一盆枯萎了的花。

  女傭伸手去清理,她怪叫起來:「不准動不准動。」

  女傭縮手,歎口氣,怪人何其多,但,薪酬比別人家高百分之五十,況且一對一,上了軌道,自有便宜之處,權且忍她一忍。

  年輕的幫傭自廚房開始收拾,發覺這戶人家連冷開水都沒有,地下擺滿礦泉水瓶子及紙杯。

  打掃完廚房,她發覺女主人睡熟,一雙手垂在地板上。

  辦公室女性也如男人一樣,需要專人服侍,女傭突然覺得責任重大。

  是什麼使她這麼頹廢?

  喝剩的玻珀色酒在水晶杯子內閃閃生光,乾癟的花,不梳不洗的人兒……

  門鈴震天價響,也只不過動彈一下,沒有表示。

  女傭去應門。

  進來的是沈培,「她人呢?」

  女傭朝那邊努努嘴。

  「要命,」沈培說,「下午兩點已經喝成這樣。」

  她過去蹲下,用手推她。

  祖斐睜開眼睛,瞇成一條縫,看到是老朋友,撐起半邊身子,實在乏力,又倒下。

  沈培咕噥:「不知道多久沒有進食,哪來的力氣?」

  立刻吩咐女傭去買菜做湯。

  又轉頭教訓祖斐,「開始總帶一點浪漫的情懷,什麼醉熏熏的尋芳酒,不加以控制,就變邋遢了,再喝下去,意志力崩潰,無法應付日常生活,後悔都來不及。」

  祖斐根本沒有聽進去,她大著舌頭問:「誰後悔?」

  沈培歎口氣,用手叉著腰四處環顧,都收拾過了,清潔的衣服晾在露台上。

  人同豬有什麼分別,方祖斐再這樣下去,誰都不要看她。

  「祖斐,起來洗個澡,吃點東西再睡,幫幫忙。」

  「別管我,求求你,周未是我休息的時間。」

  「振作一點。」

  「走開。」

  「失戀而已,祖斐。」

  「走開,求求你。」

  「我不走,祖斐,上個周未,前個周未,再早一個周未,你都是這個樣子,我不忍由得你,來,聽我說。」

  「沈培,你真討厭。」

  「你也發覺了?說得一點都不錯,討厭之極。」

  她硬把祖斐拉起來,祖斐滾在她身上,號叫。

  「要不聽我的話,」沈培喃喃說,「要不我叫大姐來。」

  「大姐,嘿!」祖斐忽然笑了,笑出眼淚來,「算了吧,她比我還慘;只是你不知道。」

  沈培說:「真醉了,大姐穿得好吃得好,別胡說八道。」

  祖斐歎口氣。

  沈培放滿一浴缸溫水,把祖斐連衣帶人推下去。

  祖斐醒了一半,把面孔浸在水中。

  沈培在一旁說:「獨身人可以隨意放肆,真自由,我們早已喪失資格。」

  「真的,你凡事要向丈夫女兒交代。」

  「祖斐,夠了。」

  「但我這裡這裡,那裡那裡,」她分別指著頭,心、胸等部位。「都似搞渾了似的。」

  「別肉麻了,還當自己十五二十。」

  「對不起。」

  「你還有什麼遺憾,還有戀愛失戀的機會,羨煞旁人。」

  「真的,多謝教訓多謝教訓。」

  「何況,是你放他走的。」

  「沈培。他也並沒嘗試留下來。」

  「別再提這件事了。」

  讓懷孕的沈培大熱天為她打點滴血的心,叫祖斐過不去,內疚之下,酒意似消。

  她伸手去撫摸沈培的肚子,「胎動沒有?」

  沈培點點頭。

  「你真好,我不能有自己的孩子。」祖斐感喟。

  「你永遠不會知道,祖斐,科學日新月異,說不定三兩年後會有新發現。」

  樂觀開朗的沈培永遠有新論點。

  「不過,」她說,「有了選擇,你不一定高興生孩子。」

  連祖斐都笑出來,「我知道,這真是我們至大的劣根性。」

  「來,換件衣裳,讓我們出去走走。」

  「我不想接受你介紹的適齡男士。」

  沈培白她一眼,「你那尊容,要人看你還挺難。」

  「懷剛當初看到我的時候,我比現在還難看。」

  沈培點點頭,「他的確與眾不同。」

  「我仍然沒有抓住他。」

  祖斐歎口氣,從浴缸爬起來,拿大毛巾。

  沈培說:「我常覺得,人畜之別,在我們有香皂淴浴,它們沒有。」

  祖斐「嗤」一聲笑出來。

  那一日,她決定把酒戒掉,呃,至少戒醉,喝總要喝的,倘若連酒也沒有了,日子還怎麼過。

  祖斐把沈培送回家,晚間趁天色晴朗,坐在露台看星。

  家裡窗明几淨,有一股檸檬香味,祖斐想:也許就得這樣度其餘生了。

  天上有淡淡星蹤,襯托著海港對岸的霓虹光管,比較起來,人定勝天。

  假使靳懷剛已經回到家,假使他也在抬頭看星,他會不會說:像對一朵花一樣,如果你愛上星中的一朵花,夜間,看天空,是甜蜜的,所有的星都有花。

  祖斐坐了一夜,看著星漸漸沉下去,消失在魚肚白的天空,始終不知道,哪一顆屬於靳懷剛。

  第二天,她恢復正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她是周國瑾的好夥計,沈培的好朋友,自己的愛人。

  她把那些紅鞋子取出,輪流地穿,換了髮型,添了新裝,只差沒有開始新的約會。

  連她都不覺得有什麼不一樣。

  有人又要妒忌了:不是壞女人,哪裡會得到那麼多,哪裡這麼快就可以如常生活,哪裡可以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壞,一定是壞得到家,才能如魚得水。太老實太可愛了,才會要人沒人,要錢沒錢,唉,做壞人多好。

  祖斐穿上套裝,化了妝,拿著鱷魚皮包出門的時候,也同自己說:怎麼沒有呼天搶地,怎麼沒有發表文告,三度戀愛,秋月無痕,真是壞。

  祖斐決定壞下去,有更好的,她會努力第四次。

  為什麼要展覽疤痕,人們好奇地看過之後,一背轉臉,更皺著眉毛鼻子說:「真難看,叫人家眼睛吃苦,太不公平,現代人才不會這樣缺德。

  祖斐沒有告訴任何人,最近睡得不大好,午夜過後,必然驚醒,在黑暗中冒著冷汗,坐在床上,起碼要過三兩個小時之後,才可以繼續入睡,然後到了七點,再自動醒來。

  她知道她會痊癒,但這段日子也是生命一部分,這樣難熬,未免難堪。

  三個月了,天氣熱到盡頭,熱得不能再熱,熱得走油,熱得令人流淚,也就涼快下來。天氣也懂得虐人之道,緊點松點,松點緊點,真的把對方整死了,也就沒得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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