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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亦舒

  雙方的誠意己被證實,往下走的道路一定比較平坦。

  懷剛向祖斐訴苦:「這一段日子,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祖斐大為歉意。

  「若不是手上的報告只有我一個人可以完成,教授也不會任我放肆。」

  祖斐說:「他對我有成見。」

  懷剛承認事實,「是的。」

  「他們為什麼不喜歡我?」

  「重要嗎?」

  「不,不重要。」

  「那就隨他們去好了。」

  祖斐點點頭。

  懷剛看看鍾數,「辦公時間到了。」

  祖斐很幽默地說:「何日君再來?」

  懷剛笑,取出一具小小傳呼機模樣物件,交給祖斐。

  他外衣口袋如百寶箱。

  「還記得我的電話號碼?只需按紐即可通話。」

  祖斐還沒有見過這麼小的無線手提電話,很感興趣。

  他告別出門。

  祖斐覺得自己身子不知哪一部分,彷彿隨他而去。

  本來這種恍惚躊躇的感覺並不好受,但祖斐卻高高興興地承受。

  由此可知,解除那兩次婚約是對的,她可不會為祝志新與鄭博文患得患失。

  祖斐去車行退還吉普車。

  她甚至想再去山坡走一趟,但懷剛已用很含蓄的方法勸喻過她,祖斐認為他們有權保留私隱。

  說真的,家門口常有個陌生人徘徊不去,又不知他意圖如何,的確麻煩。

  傍晚,周國瑾找祖斐。

  「沈培說你精神不大好,下星期適宜復工嗎?」

  這本來是祖斐求之不得的事,此刻她卻猶疑起來。

  很少有男性為感情影響事業的吧,可見得她體內柔弱的遺傳因子尚未去盡。

  祖斐終於答:「沒有問題。」

  「好。」

  往日,縝密的祖斐會想,沈培在老闆面前,到底還說過什麼?但這一刻,她覺得不重要,即使有人說她不再勝任目前的職位,她也不再在乎。

  一份職業而已,應當盡力做好工作,但也不用做得鬼上身,它並不是生活的全部。

  祖斐捧著盛放的花細細觀賞,咦,又忘記問懷剛它叫什麼。

  奇怪,靳懷剛的真名字,又叫什麼?

  天下沒有比他更引人入勝的男子了,一切有關他的資料都顯得神秘有趣,他不是凡人。

  祖斐舒服地伸展四肢,懶洋洋躺沙發上,一直維持那個姿勢很久很久。

  她第一次覺得,過去十年所爭得的名利,看上去彷彿縮了水,十分渺小,是什麼緣故?

  當夜深宵,祖斐未寐,沈培找她。

  沈培在那一頭說:「出了大事。」

  祖斐不相信。

  她的水平線像是比認識靳懷剛之前寬闊得多,微笑著想,沈培口中大事,大概是周國瑾今日在會議中發過脾氣,或是家中女傭辭工而去。

  「報告來聽聽。」

  「祝志新在我這裡。」

  祖斐皺上眉頭,他怎麼老打擾沈培,這可得怪沈培她熱情過度,現在他認定她是他紅顏知己。

  「他有什麼事,」祖斐說,「床底下放鳶子。」

  「哎,大告而不妙,他同妻子分居了。」

  「這有什麼稀奇,照統計,每十對夫妻之中,有三對離婚。」

  「他在我這裡,想見見你。」沈培聲音中帶些無奈。

  「我不打算出來,這件事與我無關。」

  「他見不到你不肯走,已經在這裡蹲了好些時候。」

  可憐的沈培。

  「叫你那位大男人轟走他。」

  「他同情他。」

  「那我愛莫能助。」

  「沒有商量餘地?」

  「不可能。」

  「一是一二是二?」

  「沈培,」祖斐歎口氣,「這干前度劉郎隨意呼召,我們有三千毫毛也應付不了。」

  沈培啼笑皆非,偏偏祖斐說的又全是事實,換了是她,她也不能出來。

  沈培仍懷一絲希望,「你情願去探討美麗新世界?」

  「是。」

  「但你不知那裡有什麼。」

  「無論是什麼,肯定比吃回頭草精彩得多。」

  沈培吃驚,以往她好友祖斐在感情路途上可說是個優柔寡斷的弱者,任由男方擺佈。士別三日,她表現忽然強硬起來。

  什麼緣故?

  「沈培,你就說找不到我好了。」

  「好的。」

  「我代他道歉,沈培,祝志新是一個只看得見自身需要的人。」

  「這是大多數人的缺點。」

  「沈培,你就看得到朋友的需要。」

  沈培笑起來,「那愚夫婦就想個法子打發他走吧。」

  她倆掛掉電話。

  第六章

  祝志新的確離開了沈培處,他沒有理由再賴在別人家裡,走到馬路上兜個圈,無處可去,忽然想起祖斐種種好處來,雖然十之八九是出為他的優點激發了祖斐最善良的一面,但他的妻就感受不到這種魅力,所以在他心目中,方祖斐還是難能可貴的。

  她一直與他維持著朋友的關係,是不是餘情未了?

  祝志新決定在這個失意的晚上把真相弄清楚。

  趁大廈管理員不注意,他混了進去。

  站在祖斐門前,使勁按起門鈴來。

  祖斐在防盜鏡前一看,發覺是這位先生,倒不是害怕、驚愕、厭惡,而是不能置信這些日子以來,居然還高估了他。

  祖斐十分羞愧,人家生命中的男人,儘管情義已逝,都還能堂堂皇皇拿出來見人,獨是她,淨與長不大的異性打交道,若說她不必負上一點責任,連她都不相信。

  祝志新每隔十分鐘按一次鈴,他知道她在裡頭,剛才沈培才與她通過電話。

  他一定把他那段不愉快婚姻的所有細節告訴她,她一向有雙好耳朵。

  祖斐冷靜地想,不能報告警察,總得為自己留個面子,當然也不能開門,後患無窮。

  祝志新顯然有三分酒意,站在門外不肯走,她唯有假裝不在家。

  一男一女,分別在門外門內對峙。

  祖斐雙臂抱在胸前,嘲笑自己:怎麼同這樣的人訂的婚,祝志新同長臂猿好像只差一個染色體。

  她長長歎息一聲。

  足足耗了一個小時,大約是鄰居不勝其擾,通知管理處,門房上來干涉,費了點唇舌,把他請走。

  祖斐苦惱地鬆一口氣。

  第二天早上,拉開門,發覺門角一堆煙蒂,昨夜由祝志新留在那裡,祖斐叫女傭清理掉,總得有人有公德心。

  酒醒了他就不會再來。

  一個人在不得意的時候,自暴自棄,所作所為,總有丁點怪誕。

  清醒後也許他會比誰都後悔。

  是什麼緣故呢?多年前祝某上來按鈴,也曾使祖斐覺得快意,難道人的分子也隨時間不住改變,是以過去的溫柔與尊重會得消失無蹤,而重新排列的原子又對另一人發生興趣?

  這種現象,俗稱變心。

  祖斐變了心。

  她甚至不想與祝志新多說一句,她根本不記得他們之間的往事,那已是玄武紀時代的歷史。

  祖斐不相信她可以做得那麼殘酷、決絕、英明。

  會不會是終於長大了?

  為這個轉變,祖斐悵惘良久良久。

  女傭上來的時候,祖斐吩咐她以後多做素食。靳懷剛對她的影響不是不大的,她願意模仿他的生活習慣,在她眼中,懷剛總要比普通人略勝一籌。

  他雖然沒有作出任何應允,但屆時他一定會有所表示。

  祖斐希望兩全其美,他可以說服程作則教授讓一個外人加入他們的大家庭。

  只要懷剛開口,她願意追隨他。

  祖斐「嗤」一聲笑出來,真是難得的,情懷居然回到十年前去。

  沈培在中午時分上來看她,順便陪她吃飯。

  一進門便問:「有消息沒有?」

  「哪一類消息?」

  「舊的已去,新的可來?」

  祖斐猶疑,不知說還是不說。

  沈培觀其氣色早已猜到,「他出來了是不是?」

  祖斐索性說:「我借了一把鬼斧,劈開石頭,他便跳了出來。」

  沈培啼笑皆非,「我看你還是快快上班吧,免得思路如野馬脫韁闖出禍來。」

  祖斐喝著咖啡,低頭沉思不語。

  「下次再要我陪你瘋,儘管說出來,我樂意奉陪。」

  祖斐賠笑。

  門鈴響,祖斐一怔,不曉得靳懷剛可打算見她的朋友。

  沈培是個機靈萬分的人,立刻轉過頭去,預知有好戲上場。

  她沒有失望。

  進來的正是靳懷剛。

  祖斐只得循例為沈培介紹,卻發覺沈培瞪大眼睛看著來客有一剎那失神,她隨即恢復平常神采,與他握手,祖斐暗暗納罕。

  懷剛落落大方,與沈培客套熟絡地應酬起來。

  祖斐很放心,懷剛是位保證不會失禮的男伴。

  他們說到花,沈培問:「靳先生在什麼地方找到名種?」

  懷剛笑,「我喜歡園藝。」

  「我們都沒有見過這些奇特品種。」

  「那是因為空氣受到污染,種植比較困難。」

  「那株像鈴蘭似的叫什麼?」

  「天使的鈴鐺。」

  「這盆呢。」

  「天使的星。」

  祖斐心中有數,這一系列白花,都屬於天使。

  「靳先生,你到底來自哪一個國家?」

  「祖斐沒同你說嗎?」

  「啊?那一定是她沒告訴我。」

  沈培以熟賣熟,稍越禮貌雷池,努力尋根問底。

  「猜一猜。」

  「提供些暗示。」

  祖斐也太想知道,是以沒有替懷剛解圍。

  「那裡花卉遍地,空氣清新,人們喜歡午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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