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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亦舒

  「我肚子不餓。」

  「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真猥瑣。」

  「大學生又不知道,怕什麼。」

  「要不淨吃宵夜,要不你一個人去。」

  「好好好。」

  到了芝勒街,萬新伸手指一指,「二樓,全新人班,招呼熱情。」

  萬亨瞪大哥一眼。

  「你從來對我都沒有這種嘴臉,是怕我失禮大學生?做人何必這樣辛苦高攀。」

  萬亨沒好氣,走進粥麵店。

  還沒坐好,就聽見對街有掙扎尖叫聲。

  萬亨回過頭去。

  萬新按住他,「不管你事,低頭,裝看不見。」

  萬亨已經看到是兩條大漢強行拉扯一個女子上車,如不援手,那女子慘不可言。

  他撥開大哥的手推開門。

  萬新一味在身後喝他:「萬亨,與你無關,別找麻煩。」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萬亨已經過了馬路,同時揚聲:「兄弟,什麼事?」

  兩名大漢住手,上下打量周萬亨。

  他們一人一手仍然如老鷹抓小雞般攫住那女子,她掙扎無用。

  周萬亨說:「這好像叫非法拘禁。」

  大漢傑傑笑起來,「莫非閣下想報警。」

  「欠你什麼?」

  「當然不是一個香吻。」

  「欠多少?」

  萬新連忙過來打圓場。

  大漢認識他,「周萬新你不做巡場想做什麼?」

  「通融一天,通融一天。」

  也許是周萬亨那雙炯炯有神的大眼,也許擄人幼索確是犯法行為,那大漢厲聲說:「我認得你,給你一天,人跑了唯你是問!」

  第三章

  這種惡霸哪有走得那麼容易,哼地一聲,順手一堆,將女子推跌在地。

  那女子不偏不倚坐跌在陰溝的垃圾堆中,像一隻被人丟棄的洋娃娃,身上殘舊的紅色織錦旗袍形容得她更加樵粹,的確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穿紅。

  萬新在一邊跌足,悻悻然,「聽到沒有,這筆帳,竟算到我頭上來了。」

  萬亨且不理他,伸手去將那落難的紅顏自陰溝中拉起來。

  她跟槍地站好,把頭髮撥到一邊,輕輕說:「謝謝兩位。」

  萬亨正欲回答,看到她的臉,呆住了。

  慘澹的燈光下看到約五官雖然扭曲羞慚苦楚,可是一雙晶瑩的大眼睛卻仍然似會說話。

  萬亨的手先歉籟地抖起來,是她,不錯是她。

  踏破鐵鞋無覓處。

  這女子正是林秀枝。

  他早已把她的容顏刻蝕在腦海中,一生一世忘不了,心中已模擬過無數次,再度見面,該說些什麼才好,是怒是罵,該討還公道還是公事公辦,抑或拉宮究治。

  可是該剎那他除出顫抖竟什麼反應都沒有,這個拿英勇勳章的年輕軍人此時的勇氣不知去了何處。

  「兩位先生貴姓?」

  萬亨更加震驚,她不認識他,她竟沒把他認出來,他感慨得無以復加。

  他還是她名義上的丈夫,他天天等地良知發現與也聯絡,而結果,原來她連他相貌五官都早已遺忘。

  這時,連周萬新都疑心起來,畢竟,俱樂部 女侍應不是個個長得那麼漂亮,他說:「小姐,你看上去十分面熟。」

  萬亨再也忍不住,輕輕說:「你不認得我了。」

  電光石火間,萬新已經明白這是什麼人,忽然喃喃地胡亂用起成語來:「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萬亨輕輕追問:「你還是想不起來,可是?」

  林秀枝退後一步,這又是誰,莫要是走了一對煞星,卻來一雙無常。

  她臉上顯露出恐懼的神色來。

  周萬亨凝視她,「林秀枝,真沒想到你到了今天這種地步還不願現身解決問題。」

  她張大了嘴,一臉錯愕,這濃眉大眼,英俊豪邁的年輕男子是誰?根本不似唐人街人物,在何處見過,為何仗義救了她,又咄咄逼人地審問她?

  周萬新實在忍不住了,冷笑一聲,「林秀枝,別假裝癡呆了,站在你面前的便是你丈夫周萬亨。」

  林秀枝本來已經沒有人色的面孔此刻更如去了三魂七魄,她征征地看看周萬亨。

  這是他?

  不不不,怎麼可能,同她結婚的是一個遲鈍的鄉下小子,衣不稱身,言語無味,手指捆黑邊,粗糙不堪,是以她想都沒想過要同他廝守終身。

  眼前這年輕人神態穩重氣宇軒昂,怎麼會是周萬亨。

  萬新沒好氣,「林秀枝,這次再也不會放你走,你好歹要對騙婚一事作出交待。」

  萬亨仍然沒有提高聲音,「我們借個地方說話。」

  林秀枝垂下頭。

  這時,萬亨發覺她身上沒有外套,正冷得打移蒙,北國的夏天晚上氣溫並不高。

  萬亨覺得不忍,脫下外套,蓋在她肩上。

  林秀枝一震,外套自他身上除下,尚餘體溫,十分暖和,她征征地跟也走,命運再一次把他倆拉在一起,她無話可說。

  萬亨忽然轉過頭,「你可要回去照顧孩子?」

  她低聲答:「孩子在保母處。」

  萬新一半是諷刺她,一半是真實感慨:「給你居留又怎麼樣,你以為這麼容易活得下來?」

  林秀枝不出聲,片刻,征征落下淚來。

  她用手指抹去眼淚,十分詫異,怎麼了,多辛苦打困籠都未曾哭過,兩年來一直死撐,在各唐人埠打滾,但求溫飽,今天這種尷尬事不過是家常便飯,怎麼會使她倘眼抹淚?

  她跟在周氏兄弟身後,有種返了家鄉的感覺。

  到了宿舍坐下,萬新說:「你們慢慢談。」

  他出去了。

  陋室內只餘他們夫妻二人。

  真是可笑,兩人已兩年多沒見過面。

  萬亨說:「我一直在找你。」

  林秀枝愕然抬起頭來,不,不是因為他一直找她,而是她發覺周萬亨連聲音都不一樣了。

  現在他的語氣堅定沉著,措辭簡潔扼要,在短短兩年間,他竟脫胎換骨。變了另外一個人。

  若果一開頭他就是這樣的人,她也不需要逃婚了。

  可是當日的他外型邋遢,口齒不清,一點主張也無,她不願跟著他生活。

  這個問題周萬亨一直想問,今日終於有了機會,他看看她,「你我無怨無仇,為何傷害我?」

  林秀枝答不上話來,她低下頭,用手掩住臉,「對不起,我錯了。」

  萬亨深深歎氣,一聲抱歉,改變了他的生命歷程。

  「那筆錢……將來還給你。」

  萬亨沒好氣,「你朝不保夕,別作任何承諾了。」

  見她手腳皆有擦破的地方,取出消毒藥膏及膠布給她。

  她忽然決定把事情經過說一說。

  「認識你的時候,我已經懷孕。」

  萬亨不出聲。

  「我遇人不淑。」

  是有一種悲劇型的女性,無論選擇什麼,結果都是錯。

  「他難道不負責任?」

  秀枝抬起頭來,很平靜地說:「他假裝不認得我。」

  萬亨為之側然。

  他替她療理傷口。

  終於碰到了她的柔荑。

  「我急急要找出路,於是串通媒人與朋友騙婚,順利拿到證件。」

  萬亨問:「那不是你的兄嫂?」

  「不,那是一雙即將移民的夫婦,房子早已賣掉,我當然需付他們代價。」

  萬亨啼笑皆非。

  「媒人拿了你給我的其中三百鎊。」

  萬亨說:「不算貴了。」

  林秀枝見他不打不罵,居然還有心情說笑,不禁羞慚落淚。

  「我登報找你,看到沒有?」

  她搖搖頭。

  「既然碰了頭,請隨我去辦離婚手續。」

  林秀枝像是聽到了最意外的事一樣,「離婚?」

  她心身受到重創,根本無法理智地處理生活上大小事宜,可憐這麼秀美的軀殼竟被如此糊塗的靈魂操縱。

  「是,離婚,各奔前程,自此男婚女嫁,互不干涉。」

  林秀枝又垂下頭,那楚楚可憐之態會使任何陌生人誤會負心的是周萬亨。

  萬亨終於忍不住問:「你現況究竟如何?」

  說到自身,秀枝好似不甚煩惱,她居然笑笑答:「欠債,狼狽,什麼前途都沒有。」

  「為什麼不好好工作?」

  「帶著幼兒,無人保護,人人想揀便宜,被拒者心有不甘,伺機報復。我沒有學歷,沒有技藝,只得做粗工。」

  她輕經用一隻手撫摸另一隻手臂,娓娓埋道出因由,十分動人。

  這是他們二人第一次好好交談。

  萬亨說:「我本來打算好好照顧你一生。」

  秀枝忽然哭了,「你什麼都聽你母親,怎麼照顧妻子?你們不過想找一個孤苦女孩,帶到異鄉,當小店 幫傭,做牛做馬,閒時還需生兒育女,那又是什麼樣的生活,比現在會好多少?」

  周萬亨征住。

  他從來沒從這個角度看過整件事。

  自小他在店 長大,他認為理所當然生活就該是那個模樣。

  林秀枝說:「我是不該騙你。」

  萬亨揚揚手,「不用多講了。」

  陋室 靜了下來。

  過片刻林秀枝問:「我可以走了嗎?」

  周萬亨忽然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齒,林秀枝從未見過男性擁有那麼漂亮的笑臉。

  只聽得他說:「不不不,你怎麼可以走,千辛萬苦逮住了你,還會放你走?小姐今晚委屈你在此休息,明天一早我們去辦離婚。」

  「我的孩子 」「對不起,沒商量。」他把床讓給她,他自己打地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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