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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亦舒

  文太太說:「或許你願意到思慧房中看看。」

  不用看余芒也都知道裡頭是什麼情形,但還是隨文太太上樓。

  果然不出所料,房間雖然不小,但瑣碎收藏品實在大多,幾乎無地容身,歷年來的玩具、紀念品、香水瓶子、飾物,都擠在房內。

  余芒惻然,思慧真是紅塵中癡人,這許多身外物,要來作甚?

  窗下有一隻畫架,一幅速寫擱架上尚未除下,余芒過去一看,苦笑起來,畫風、簽名,都同她的近作一模一樣,地下一角堆著纍纍顏料畫筆。

  余芒忍不住拉開衣櫃,只見一櫥繽紛,思慧是個顏色女郎。

  她跌坐思慧床上。

  這裡似她的家,又不是她的家,像住了一輩子,又根本沒來過。

  可惜方僑生醫生不知道有這樣的事,否則借題發揮,她可以寫成博士論文。

  這一剎那,余芒有一種迷惑,不知道是她變成了文思慧,還是文思慧變成了她。

  她坐下來,用手托住頭。

  思慧的兩個表兄也上來了,只覺余芒這個神情這個姿勢,看上去,十足十,也就是思慧。

  余芒無助地抬起頭來。

  她絕對需要休息、只有在精神十足之時,才可以整理出頭緒來。

  「我想回家。」

  文太太歎息,「仲開,世保,送一送余芒。」

  世保一貫力爭上游,「我來。」

  余芒忽然哀求:「不要爭了,不要再爭,我情願你們兩人一起消失。」

  世保與仲開退開一步,他們曾經聽過思慧發表這樣厭倦的聲明,今日,又自余芒口中說出來。

  仲開先哽咽失聲,同文太太說:「阿姨我先走一步。」他不想女方再次為難。

  難得的是於世保也決定一改他那不甘後人的作風,輕輕說:「余芒那你好好休息。」竟轉身去了。

  文太太見歷史似要重現,發一會子呆,才對余芒說:「我叫車伕送你。」

  余芒樂得圖個清靜。

  歸途中她在車子後座廂倦極入睡,自從愛上電影之後,睡眠便已變成最最奢侈之物,余芒視之為一種獎勵品,只有在極端失望沮喪痛苦彷惶之時,才發放一點點,讓自己嘗一嘗甜頭。

  不可慣壞自己,干文藝工作的人,不刻薄自身,一下子便遭群眾刻薄。

  司機在倒後鏡內看到女客俏麗的臉往後仰,星眸微閉,睡得香甜,不禁也鉤起回憶。

  以前,文家大小姐也老這樣,整天在外頭跑,回家換件衣服又再出來趕另外一個場子,專門愛在車中小睡一會兒,可能那也是她唯一休息的時候。

  莫非,老司機想,現在的年輕女郎統統視睡如死。

  他聽說大小姐已經病入膏肓,年紀輕輕,不知叫人怎麼難過才好,他也歎息一聲。

  到達目的地,女客還沒有醒,他呼喚她。

  余芒抬起頭,睜開眼,嫣然一笑,「阿佳,謝謝你。」她完全知道老司機叫什麼名字。

  阿佳倒呆住了。

  余芒回到家,捧著浮腫的臉,浸人冰水,然後蹣跚爬上床,喃喃道:「思慧,思慧,請入夢來。」

  思慧並沒有那樣做。

  思慧也在睡覺,分別只在余芒睡得短一點,思慧睡得長一點。

  睡得短一點的那個醒來時已是清晨。

  她伸個懶腰,歎聲好睡好睡。

  電話鈴響,對方是方僑生。

  余芒幾乎沒苦苦哀求老友回來聽她說故事。

  僑生聲音仍然甜蜜似做夢,「余芒,我想我的歸期將無限期押後。」

  「那我對誰傾訴心事?」

  「你的編劇。」

  一言真正提醒夢中人。

  「你那邊的劇情進展如何?」

  「余芒,我想我會考慮結婚。」

  嘩,這樣刺激,拍成電影,觀眾會怪叫太像做戲,不似人生,可見人生往往比戲文精彩。

  「你的祖師爺佛洛依德對婚姻看法如何?」

  「我沒問過他。」僑生又似小女孩似咕咕笑。

  誰聽得懂戀愛中的人的言語才是怪事。

  「余芒,你沒有怎麼樣吧?」

  「你才不關心我是否崩潰碎成億萬片。」

  那邊沉默三秒鐘然後說:「是,你說得很對。」

  兩個女孩子爽脆地掛斷電話。

  天朦亮小薛就上來找。

  「早。」真是早。

  不用講她昨天都沒睡過,熬通宵。

  因為年輕,創作慾望似一朵燃燒的火無法熄滅,並不疲倦。

  余芒說:「請坐,你來得好,我們可能會找到結局中的結局。」

  「快告訴我,我等不及了。」

  「我們說到——」

  小薛急急接上,「她希望可以同時愛兩個,但那兩人不願同時被愛。」

  「是的,」余芒抬起頭想一會兒,「他們離她而去,她失卻所有,她沉迷酒色與麻醉劑,夜夜笙歌,天一落夜,便換上裸露的紫色緞子跳舞裙外出遊覽,黑眼圈,紅嘴唇,日益沉淪,一朵尚未開就萎靡的花。」

  小薛癡癡地聽著。

  「然後,悲劇終於發生。」

  「怎麼樣,什麼事?」

  「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她再也找不到玩伴,喝得很醉,在簷篷下,彷彿看到舊愛在荼麻架那一邊招她。」

  小薛的皮膚上爬起雞皮疙瘩來。

  「她迂迴地走過去找他,那時開始下毛毛雨,她一腳叉空,掉進泳池裡。」

  「不,」小薛站起來,「太殘忍了,我不接受這個結局,她罪不致此。」

  「我還沒有說完。」

  「不,我不會寫這個結局。」小薛扔掉筆站起來。

  「我一定要你寫。」

  「為什麼?藝術的要旨是真、善、美,這種結局既不真又不善更不美。」

  余芒陰惻惻地說:「我可以告訴你,這個故事是真的。」

  「是你的故事嗎,導演?你醉酒掉到泳池裡卻沒有溺斃?」小薛根本不是省油的燈。

  「她獲救了。」

  「然後呢?」似挑戰般問。

  「但是腦部欠氧死亡。」

  小薛非常反感,噁心地說:「何必給她一個最最淒慘的命運。」

  余芒輕輕地說:「或許我妒忌她有兩個那麼好的情人。」

  「你是她的創造者,」小薛大惑不解,「卻妒忌她的命運?」

  余芒輕輕說:「你一定聽過一句話,叫遭造物所忌。」

  小薛發呆,原來一切都沒有新意,原來是有這樣的事,過許久許久,小薛大膽堅持,「我仍不喜歡這種結局。」

  「那你寫一個更好的給我。」

  「我會嘗試。」

  「相信我,你做不到,因為假不敵真。」

  「但不善,亦不美。」

  「可能不善,但並非不美,你想想仔細。」

  小薛想真了,「是一種變態妖異不正常的美。」

  「對,他們失卻了一切,沒有人得到任何人。」

  「太令人難過,導演,也許,結局後的結局,還有結局。」講完了連她自己都呻吟一聲。

  余芒盤腿坐在地上。

  是的,還有下文。

  小薛拾回地上的筆,忽然說:「這件事漸漸過去,在人們心頭淡忘,但是有一天,那兩個男生無意發現一個女孩,同他們過去的情人相似得不得了,他倆的心頭又活絡起來,急急追上去,想借她彌補失去的愛……」

  余芒腦袋嗡一聲,雖不中亦不遠矣。

  「那個時候,五十年代已經來臨,戰爭早已結束,天下太平,人們若無其事地吃喝玩樂,聽更熱烈的音樂,跳更勁的舞步,有什麼是值得永誌不忘的?沒有,活著的必需活下去。」

  余芒看著編劇,「你比我更毒辣。」

  小薛抗議:我有苦衷,我要把故事寫完,你不用。

  這是事實。

  余芒說:「我們還有時間,你且寫到此處。」

  小薛問:「故事是真的?」

  「這確是我一個熟人的故事。」

  「多可怕的遭遇。」

  余芒用了文太太的句子:「有些痛苦,超乎你我想像。」

  「會不會是庸人自擾?」小薛疑惑,「過分沉淪於情慾,看不到世上還有其他人其他事。」

  「可是,或者當事人受命運逼使,非這樣做不可。」

  小薛點點頭,「否則沒有那麼多故事可寫。」

  第六章

  不幸地,思慧毋需為票房擔心,不必找投資者籌拍下一部新片,不用協助編劇撰寫下一個劇本,也不用擔心可請得到當紅花旦與小生。

  所以思慧一股腦兒,獨門心思地沉淪。

  余芒對小薛說:「來,我們轉一轉環境,出去喝杯咖啡。」

  無巧就不成書了。

  一找到位子,就碰到熟人,余芒的前度編劇章女士發現導演,老實不客氣過來拉開椅子坐下。

  如有選擇,余芒情願碰到前夫。

  章女士當小薛不存在,雙眼瞪住余芒,「聽說你在搞情慾篇。」

  「沒有這種事。」余芒表面若無其事,內心如坐針氈。

  余芒後悔沒穿雨衣,章女士如用咖啡淋她,避都避不過。

  「無論做什麼,余芒,我都希望你的電影死翹翹。」

  余芒忍不住,「會嗎?下一個戲又不是你寫的。」

  「沒有我你死定了。」

  「彼此彼此。」

  四隻眼睛像是要發出加瑪線來殺死對方。

  半晌余芒想起來,「不是已經結婚嗎,怎麼還有空泡茶座?」

  章女士頓時洩氣,沮喪地說:「原來結了婚人會笨,一個字也寫不出來,早知不結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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