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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頁     亦舒

  廣告搬到歐洲好幾個國家拍攝,她的大本營在東京,轉飛多地工作。

  東洋人喜歡她的大眼睛與長腿,她在那裡,有點小名氣。

  洪鉅坤時時抽空探訪,兩人關係,日趨穩定。

  印子在足踝上畫上「成功」兩字。

  她成功了。

  陳裕進成績也不俗,才一年,考得碩士學位,再讀博士文憑,他決定教學,可是對像不是幼童,想做講師,非得有銜頭不可。

  陳太太試探:「要不要先訂婚?」

  裕進莫名其妙,「同誰訂婚?」

  「喲!」陳太太大吃一驚,「你阻誤人家青春,卻想不認帳?」

  ※     ※  ※

  

  「你說永婷?我們是好友,手足。」

  「你已經有兩臂兩腿了。」

  「三隻手也不壞呀。」換句話說,他不考慮進一步發展,即是還沒有忘卻另一個女孩。陳太太歎口氣。

  稍後她同裕逵說:「裕進仍在等她?」

  「下意識依然有千萬分之一希望。」

  「一個人叫名利吞噬了,哪裡還會回頭。」

  「我們這裡的年輕人都是襯衫牛仔裙褲,加登山鞋四驅車,她的排場已直逼荷裡活大明星,回頭幹甚麼。」

  「不知裕進還有否與她聯絡。」

  裕逵不出聲。「做姐姐的知道甚麼,快從實招來。」

  「裕進每個星期都寫信給她。」

  「甚麼?」

  「他用一種深褐色墨水手抄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贈她。」

  「對牛彈琴,人家要的並非這些。」

  裕逵笑「不怕,這一切,假以時日,都會過去。」

  裕逵訂在五月結婚,陳家忽然忙碌起來。陳先生事事參與,非常有興趣地研究菜單聘禮,叫裕進陪著他四處跑。

  「爸想退休,你來接棒。」

  「才五十多歲,回家幹甚麼?」

  陳先生的願望十分卑微:「睡個夠,好好吃早餐,多陪老父,以及孫子。」

  「孫子尚未出生。」

  「快了,我家就要四代同堂。」

  裕逵的禮服來自紐約,金飾在香港訂做,一副南洋珠鑽石頸鏈是巴黎名店製品,到了這一日,裕進才發覺父母頗有點資產。

  那叫王應樂的小子一切享現成,不知多大福氣,陳裕逵的嫁妝還包括市區一層兩房公寓及一部歐洲跑車。

  陳太太說:「應樂自幼失去父母,我們得好好補償他。」這樣一來,女婿死心塌地伴在他們左右,等於多一個兒子。

  祖母在電話裡對裕進發牢騷:「心目中哪裡還有我們老人,一切在北美洲靜悄悄進行,多自私。」

  「不是邀請你們出席嗎?」

  「我已有十年不乘長途飛機。」

  「所以裕逵會帶那小子來度蜜月。」

  祖母一怔!大喜,「有這樣的事?」

  「已經決定經東京及夏威夷,在祖屋住上三天。」

  「不早說!」

  「讓你有個驚喜嘛!」

  這樣紛攘,裕進仍然一個星期一封信。鄭重其事,小心翼翼,寄出他的情意。

  出乎陳家上下意料之外,美麗的劉印子異常珍惜這些信。一到星期三、四,她便渴望收信。

  ※     ※  ※

  每個禮拜都收百多封影迷信的印子竟盼望收信,多麼奇怪,助手阿芝不明所以。

  過了星期五,郵寄有延誤,她便沮喪,呵,終於不耐煩了,不再寄信來了,到此為止了。

  星期一,信件又到,她心情才復甦。

  阿芝問:「不用覆信嗎?」

  「不知寫甚麼才好。」

  「一直不回信,對方會累。」

  印子歎口氣。

  「印子,現在你要甚麼有甚麼,應當開心。」

  「我的確不是不高興。」

  「連你都要歎氣,我們豈非無生存希望。」

  「阿芝真會說笑,我是誰,我不過是一個走了運的跑江湖女子。」

  「嘩,大明星這樣謙卑,真叫人吃不消。」

  「不是嗎?一個碼頭接一個碼頭巡迴演出:『各位父兄叔伯,請多多捧場』。」

  阿芝勸說:「許多人不必辛苦,這種機會不是人人可以得到。」

  印子苦笑。

  真的,多少江湖兒女盼望早紅,朝思暮想,施盡渾身解數,有些混到老大,也擠不上一線位置,轉瞬被迫飾演新一代紅人的爸媽。

  阿芝告訴她:「要準備多倫多影展的行頭了,請給點指示。」

  印子不出聲,她時時有這種短暫的、魂離肉身的神情。

  她在想,可否趁影展,順帶去參加陳家的婚禮,她喜歡陳家所有人,他們健康、快樂、光明、正常,他們令她覺得人生有盼望。

  她決定開小差,裕進既然把婚禮日期告訴她,就不會介意她忽然出現。她悄悄準備了禮物,當天,飛機來回就得十多個小時,她逗留兩個鍾就得走,犧牲睡眠,在所不惜。

  在陳家,整個婚禮準備程序中,王應樂展示無比耐力,使裕進對他漸漸改觀。

  怪不得裕逵選中他,他沒有自我,完全以裕逵為重,裕逵的意思是聖旨,有時連弟弟都不耐煩了,他仍一心一意侍候未婚妻。

  陳裕進會這樣對丘永婷嗎?永不。

  陳裕進會這樣對劉印子嗎?可能。

  裕逵選永婷及她最要好的一個女同學做伴娘,伴郎是王應樂的未婚上司猶太人辛褒。

  那天一早,大家都起來了,獨獨裕進賴床。裕逵化了一半妝來催他起來。

  裕進不勝惆悵,「從此一心向著夫家,待生下子女,統共忘記小弟。」

  「你還算小弟?」裕逵伸手拉他,「是老兄了。」

  「化了妝幾乎不認得你了。」

  「應樂也這樣說。」

  「他深愛你。」

  ※     ※  ※

  裕逵笑:「選對象,最要緊是愛我,不以我為重,條件再好,又有甚麼用?」念科學的她頭腦清楚。

  裕逵看到桌上未完成的信,故意問:「寫給甚麼人?」

  裕進起床,「來,讓我用墨水替你畫上祝福的圖案。」

  裕逵嚇一跳,「我不要,別弄髒我的禮服。」

  「狗咬呂洞賓。」

  陳太太進來,「裕逵,請幫我扣腰封。」懶洋洋的裕進總算起來梳洗。他穿好衣服,用電話向祖父母報告現場狀況。

  婚禮在前園架起的蛋黃色帳幕裡舉行,請了百來個客人,最美的鮮花,最鮮的食物,絕不吝嗇香檳。

  陳先生為停車位頭痛,四處同鄰居打招呼。

  裕進在這樣一個熱鬧的早晨竟覺得寂寞。

  永婷過來笑說:「裕逵真有良心,伴娘的禮服夠漂亮。」

  「永婷你穿上紗衣似安琪兒。」

  「真的?」永婷喜出望外,衝口而出:「辛褒也那樣說。」

  永婷立刻後悔,怕裕進不高興。

  「辛褒有眼光。」他卻不在意。

  永婷反而失望,他仍然不緊張她。

  陳太太正想看看結婚蛋糕是否妥當,一走進帳篷,只見一個苗條的背影。那位小姐穿桃紅色泰絲套裝,細腰、長腿、單看背影,已知是個美人兒。陳太太輕輕咳嗽一聲。她緩緩轉過頭來,滿面笑容地說:「陳伯母,我正在欣賞結婚蛋糕。」

  那鮮艷的桃紅色襯得她色若春曉,整個人似一朵芙蓉花,陳太太不由自主想親近她,輕輕走近一步。

  「恭喜你,伯母,祝裕逵與他心心相印,白頭偕老,無比幸福。」

  「謝謝,謝謝。」

  但,她是誰呢?電光石火之間,陳太太想起來,她看過她的照片,這便是陳裕進的夢中人,她是劉印子!

  薑是老的辣,她實時作出適當的反應,十分可親地稱呼:「印子,大駕光臨,不勝榮幸。」

  劉印子雙手奉上禮物。

  陳太太打開一看,是一條意大利著名設計的鑲寶石項鏈,那紅寶與綠寶有拇指甲那樣大。

  「太貴重了,不能收下。」

  「是我給裕逵的禮物,伯母怎麼好代她推辭。」

  說的也是。這種項鏈她也許擁有十副八副,隨便拿一條出來送人,來到民間,已是寶物。

  「裕進給我寄帖子來。」印子打開手袋取出紅帖子。

  陳太太立刻說:「裕進的朋友即是我的朋友。」

  這時新娘提著白裙出來找母親:「媽,化妝師病了,不能來,怎麼辦?」

  陳太太一怔,「喲,那只得自己動手了。」

  印子立刻說:「我助手是最好的化妝師,她在外頭車裡,我叫她進來幫手。」

  陳家母女鬆一口氣。「快請。」

  ※     ※  ※

  印子取出手提電話說兩句,不消片刻,阿芝拎著化妝箱進來,微笑地跟著新娘進屋。

  「伯母,你人客多,不必理我,我坐一會兒就得走。」

  陳太太怪失望,「不吃了飯才走?」

  「我得趕返多倫多。」

  「我立刻叫裕進來。」

  「謝謝伯母。」

  陳太太暗暗佩服她氣定神閒,並沒有主動找陳裕進。還在說他,他尋人來了,「印子,印子,我見到阿芝——」

  印子揚聲,「這裡。」

  裕進已看到桃紅倩影,不禁哽咽。

  陳太太只得識趣地走開,一邊歎口氣。

  「也難怪。」她喃喃說。

  「難怪甚麼?」丈夫在身後搭訕。

  「難怪裕進那樣喜歡她。」

  「那女明星?在哪裡?」

  「在園子裡。」

  陳先生很興奮,「我也去看看。」

  「你這老十三點,有甚麼好看,還不給我站住,裕進同她說話呢,人家一會兒就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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