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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亦舒

  「絕對可以。」我笑,「你寫的是什麼論文?說來聽聽。」

  「關於飛機。」

  「啊。」我說。

  「你的呢?」他問。

  「關於食物急凍問題。」我答。

  他點點頭。

  哥哥走過來,「你們的棋子下成怎麼了?」

  「還可以,」我說,「不勞費心。」

  他走開了。

  陸家明問;「你要出去?」

  「哪裡?」我反問,「喝咖啡?看電影?吃飯?上山頂?上下左右,來來人去是那兒個地方,然後在外國,跑來跑去也就是這麼幾個名勝,這不過是世界,你要明白,沒有什麼稀奇的,我不想出去,對不起。」

  他搖搖頭,一點也不生氣。

  「是的,辛蒂。」哥哥說,「這不過是世界,你要好好的活下去,聽話,曉得懂嗎?」他什麼對白都聽了去。

  啊大哥們,真是可怕,相信我,真可怕。

  但是陸家明與我在一起很快樂,我們還真出去了,而且玩得很高興,他待我與待其他的女孩子不一樣,與我在一起,他對其他的女人視若無睹;他並沒有摟住我抱住我,盯住我不放我,我們不過並排站在一起,們是我知道我在他心裡佔了太大的位置。

  不過是幾人,我們真是好朋友了。

  他不是我第一個認得的漂亮男孩子,沒有可能是。不過女人的虛榮心,我喜歡漂亮的男孩子,他漂亮得是無懈可擊的。

  他的衣料,他的車子,他的公寓,他的神態,一家人都說:「呀,辛蒂,辛蒂可找到男朋友了。」

  至於媽媽,嘿!不是我說話,她大概已經在選什麼大酒店擺喜酒了。

  但事實不一樣。

  家明,他非常喜歡我,我曉得。

  我也喜歡他,他是個好伴。

  但是我們冷。

  他帶我到他的公寓去,我們坐在最舒服的沙發上,我們說話,我們喝酒,我們聽音樂,他吻我,我把頭靠在他肩膊上,但是我們冷,我常常以為他會進一步做什麼,但是他規矩到令我驚訝的地步。

  他只把於擱在我的腰上,這麼文靜溫柔,好像我們兄兄妹,只是兄妹。他曉得我不會介意,如果他稍微放肆一點,我也不會介意,但是他總沒有。

  也好。我想,他尊重我,我對他也肅然起敬。我與他人一起安全得很,儘管家人擠眉弄眼,誰管那麼多,我要足關心別人腦袋裡裝些什麼,再活不到今天的。

  我還是在他家裡留到半夜。

  他的家很美。不是新佈置的,有一種中西混雜,十足是一個家的味道,不像傢俬店,也不像電影佈景。我真喜歡那些紅木,真止的紅木傢俱。他給我看他祖父的翡翠。雞血石圖章,他父親藏的齊白石八大山人。他父親倒個足那種傳統商人。開酒店的生意人,還是不俗的。

  而家明,他不太懂,他懂的只是飛機。他一夜坐在那裡就是說他的飛機,他最喜歡「和諧」,興奮得要死,把圖樣攤給我看,當然不可能是詳細的圖樣,也已經足夠了。然後把所有飛機失事主要原因,秘密提了提,提了提。我保持沉默,禮貌的聽著,老實說,倒不覺得悶。他反而臉紅得很,問:

  「悶死了你?」他很擔心。我按按胸口,「別擔心,我還在呼吸。」

  他就高興,吻我的臉我的眼睛我的鼻尖,然後去弄咖啡。他的咖啡真是第一流,不過我們還是混酒喝,兩個人都是酒鬼,卻從來不醉到不省人事。

  日子過去。

  兩個月之後,我幾乎愛上了他。

  不是那種狂熱的愛,火辣的愛,但也屬於一種愛。

  我與他這種關係,在今時今日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了。

  現在人人都愛上床。上床也很好很自然,但是關係太親熱了,不能再做好朋友。如果我與家明睡過,他跟別的女人出去,我的自尊心必然大受傷害,只是自尊,不是妒忌,現在?管他呢!找情人容易,太容易,找朋友難,太難,我實在覺得這樣太好太好了。好到令人不可置信的地步。

  我快樂了不曉得多少,只是為了他。

  家明洋洋得意。

  家明以為這一下子我有了著落。

  但事情不是這樣的,他們不明白,我也不解釋。

  他們不明白。

  老實說,我也不大明白。

  但是我們這種日子過得很好很太平,很和諧。

  那是一個晚上,我記得,跟所有平常的晚上一樣。

  我已經吃了安眠藥,他忽然來了,要找我出去。我不要掃他的興,於是我跟他說:「走路走到一半睡著了,你不要害怕。

  「為什麼會睡著?」他奇問。

  「我吃了安眠藥。」我說。

  「我的天!」他看著我,「那怎麼辦廣他問,「你還是回家睡覺吧。改天我們再出來。

  「沒關係。你今天來找我,一定有特別的理由。

  「今天是我的生日。」他笑了。

  「所以,我這個人有未卜先知。」我笑,「來,我們出去玩,我渴睡了才告訴你。

  他擔心,「你為什麼吃這種藥?」

  「你閉嘴,」我橫他一眼。「別跟我來這一套,你也教訓我,這年頭我也不用活了。

  他聳聳肩。他長得這麼漂亮,跟他出去簡直是一種榮幸,多少羨慕的眼光朝著我,有時候我實在受不了。我沒有這種虛榮,但到底我與他談得投機。

  相信我,安眠藥的效果跟酒精差不多,開頭有反常的興奮,然後就昏頭昏腦的渴睡,坐在他車子裡的時候,我還是清醒得很,我一直問他要什麼禮物,怪他不早些告訴我,同時又有些開心,到底他是看重我的,不然不會與我單獨共渡生日。

  他看我一眼,「我要的禮物很貴。」

  我爽氣的說:「我盡我所能。」

  他看著我,笑了。「我要你。」

  我一怔,忽然之間面紅了。一個女人,大概最愛聽這一句話吧。我聽到了,應該開心,卻沒有開心的意思,在我心裡,我曉得我是一個怎麼樣的人,換句話說,我不配。

  而且我不瞭解他,他總是語氣大膽,實在害羞得很,如今只有兩個人,他說這樣的話,由此可知他是真心的,我有點心酸。對的人總是來遲的。我垂下了頭。

  他見我不說話,就說:「後悔答得太快了?」

  我只好笑。「我送你一隻手錶,紀念我們在一起的時光。」

  「我有手錶了。」他揚揚他的手腕。

  是的,白金的康斯丹頓。我要你,他說。

  他把車子停下來,我們去吃飯。我沒有喝酒。安眠藥混酒喝?我沒有要死的意思。他照例叫了一桌的菜,我吃得很多,而且也說得很多,不過是逗他開心,希望他生日快樂。既然他選了我與我共渡生日,我就有這個義務。

  我們跳舞的時候,我就渴睡了。

  我輕輕的吻他的耳朵,吻他的臉,吻他的眼睛,他的唇。我真覺歉意,我不該吃了藥,那麼可以陪他玩到天亮。現在我怎麼可以算是跳舞?整個人靠在他身上。

  他說:「我們回去吧。」

  「明天,」我含糊的說,「明天我們再出來,要不到你家去,我憩一憩就起來,真的。」

  他笑了,「真的?」

  「真的,」我說,「過一下子就好了,我才沒有昏迷到那種地步,到你家,你看一會兒電視,我躺一下子,我們再出去宵夜吃東西。」

  他吻我的額角。

  我到了他家,我們坐下來,扭開了電視。我就睡著了,不能怪我。我盡量支持著,支持著。我吃藥吃得重,為的是求好睡。

  我是在他沙發上睡著的。

  第一次醒來,大概是半夜。我躺在床上,我知道我是躺在床上的。我也懶得理會,我心裡想:我應該起來回自己家去的,道德上來說應該如此。但是我活了這麼些年了,一點也不理會這一套,我又倦得要死,於是閉上眼睛繼續睡。再醒的時候,天已經亮了。

  天剛亮。

  我是馬上清醒的。

  他睡在我身邊。

  床並不寬,他睡在我身邊,他背著我。

  他上身沒有衣服,只見他赤裸的背。他的頭髮貼在脖子後面,比任何人的頭髮都好看。枕頭是格子的,細細的格子,床單、被褥都是一色的考究,我真不曉得該說什麼,只好看看自己,我的衣服都不在身上,只穿著一套男人的睡衣。我看著大花板,當然,如果穿著昨夜那件釘珠子的袍子上床,未免荒謬,但是以後我還見他不見呢?真尷尬,關係維持得這麼好,為了幾顆安眠藥,就弄成這樣子。

  當然他什麼也沒有做。

  他不是那種人,以他的相貌樣子,何必趁一個女人昏睡不醒的時候去佔她便宜?所以才更尷尬。

  我歎了一口氣。

  完了。我想。這年頭,找一個男人上床多容易,找一個男朋友才難。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如今又完了。

  他睡得那麼靜,一點聲音都沒有。被子只在腰間,他有這樣細的腰身,如今細腰都長在男孩子身上。肩膀卻又這麼寬。

  我歎一聲氣。

  他轉過身子來。我把他吵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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