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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亦舒

  「我還有其它約會。」

  高計梁取出一張支票還給諾芹。

  諾芹按住他的手,「姐夫,當我送給你的結婚禮物。」

  高計梁訕訕地說:「芹芹……」

  諾芹點點頭。

  那瑪挑遠聽懂了,也十分感動,擁抱諾芹。

  她身上有強烈的汗騷味,非常刺鼻。

  諾芹告辭。

  走到門口,還聽見高計梁對瑪挑達說:「芹芹是一名作家……」

  她大學畢業那年,高君出手闊綽,送一隻純金勞力士,那只表,如今還在保險箱裡,簇新,諾芹嫌俗,無論如何不肯戴。

  他對她慷慨,她也知道回報。

  她只想回家把南半球的汗騷沖洗掉。

  正走向停車場,忽然聽得有人叫她。

  「可逮住了。」

  是林立虹。

  她打扮過了,剛健中帶婀娜,諾芹從未自這個角度欣賞過她。

  「來,一齊去晚會。」

  「我有事。」

  「人是群居動物,也別太離群才好,來。」

  諾芹說:「我沒打扮。」

  「天生優質,不用脂粉。」

  「你看我白襯衫牛仔褲──」

  林立虹已經把她拉上車。

  到底是她的編輯,也就是諾芹口中的二層主子,平日接觸的是他們,有什麼要求,他們說放行,事情方便得多,否則,吵到老闆面前,只有兩敗俱傷,總得給些面子。

  諾芹在車上補了口紅。

  林立虹看她一眼,「行內數你最漂亮。」

  「是正式投票選舉結果?」

  林立虹笑笑。

  「今日晚會有梅雁嬋。」

  「呵,高手也賞面?」

  「全部雜牌軍如何打仗?」

  「她好似不大理睬我們。」

  「人家很大方,既然出來了,定談笑甚歡。」

  「那叫涵養工夫。」

  許多行家已先到,看到諾芹,都迎上來。

  諾芹看到遠處一張笑臉,連忙走過去招呼。

  「梅小姐。」

  「請坐。」

  前輩到底是前輩,氣定神閒。

  諾芹衝口而出:「有人不公平批評我,我應怎麼辦?」

  梅雁嬋一怔,隨即笑道:「首先,必需聲明一件事:我們的文字統統是全世界最好的,如不能傳世,只是天無眼,所以,一切批評,均屬惡意中傷。」

  諾芹沒想到她會那麼幽默,笑得眼淚幾乎都流出來。

  「是,是,」諾芹說:「我的看法也一模一樣。」

  梅雁嬋說下去:「他由他批評,我由我寫,廿餘三十年過去,依然故我,只覺毫無新意,什麼媚俗啦,空洞啦,早已見慣見熟,到某日作品不再流行暢銷,也就失去被批評的榮幸。」

  「啊。」

  「日子久了,你會習慣。」

  「可是,我不認識那些人。」

  「出了名,已成公眾人物,名為公用,人家毋需認識你。」

  「嘩。」

  梅雁嬋笑吟吟,「你願意付出這樣的代價嗎?」

  岑諾芹不住說:「為我所殷切盼望。」

  「我可有解答你的問題?」

  「如醍醐灌頊,茅塞頓開,我受用不盡。」

  兩個人哈哈地笑起來。

  大家連忙問:「什麼事那樣高興?」

  梅雁嬋立即顧左右言他。

  諾芹暗暗佩服,將來,她做了前輩,也要這樣落落大方,言無不盡。

  林立虹說得對,是有必要出來走走,從別人身上,總可學習,像通行都知道的一個笑話:某人所作所為,我們統統不做,已經成功大半。

  諾芹還有問題,她輕輕對梅女士說:「我害怕天天交稿的專欄生涯。」

  「是怕辛苦的緣故?」

  「不,日日急就章,片刻編輯部催稿電話又來了,必需寫滿字數交功課,不能好好思想,妥善組織文字,寫一些比較有意思的文字,時間、精力,就這樣被一個個專欄蠶食掉,匆匆忙忙,應付了差使,已無喘息機會。」

  前輩微笑,不發表意見。

  「很多時,慌忙間找不到題材,專欄便如寫日記,一點尊嚴也無。」

  梅女士吁出一口氣,算是答覆。

  稍後,她們改變了話題。

  交際完畢,回到家中,發覺白襯衫有點點紅酒跡子,由此可知剛才十分盡興。

  公寓內靜默一片,諾芹甚覺寂寥。

  唉,小妹虛度了廿餘個春天,至今芳心淒寂……

  諾芹趁著酒意,哈哈大笑起來。

  笑得彎腰,笑得流淚,最後,蓬的一聲倒在沙發上睡著。

  第二天起來,發覺左邊身子緊緊壓著手臂,酸麻不堪,不能動彈,她怪叫一聲,連忙使勁搓揉。

  不得了,一臉皺紋,都是沙發佈料印上去的凹紋,她呻吟幾聲,一晚應酬,倦足三天,交際花不易為,若要專心工作,以為還是少出去為妙,精力如彈藥,得儲備用來作正經用途。

  天氣轉冷了,遍街女士都穿出冬裝,從前買十件,現在也總得添一件應景,都選了鑲毛毛領子的上衣,諾芹一點也不喜歡,索性省下置裝費。

  秋去冬來,份外蕭殺,雖然是亞熱帶城市,冬季大衣可也不能少。

  每次整理衣櫃,諾芹都想搬到新加坡,多麼簡約,一年四季恆溫。

  舊衣並不算舊,頂多穿過三五七回,可是自己先看膩了,一件件折好,打包送往救世軍。

  將來子女問:「媽,你的收入全去了何處?」

  都穿光了。

  廿多歲了,也不小了,該有打算計劃。

  岑諾芹打了一個寒顫,真不願意想下去。

  不如找文思聊天。

  「為什麼人生每一個階段都充滿了惶恐?」

  文思答:「釋加在菩提樹下思想的也是這個問題,叫我如何回答。」

  諾芹被他引笑。

  他又問:「你喜歡大自然嗎。」

  「什麼叫大自然?」

  「大海、森林、深山。」

  「我們這裡很難接觸到,你們呢?」

  「花六十五加元,可乘船到托芬諾島附近去看鯨魚噴水。」

  「孩子們真幸運。」

  「接近大自然,你會對生命減少恐懼,在城市生活,一切彷彿人定勝大,漸漸將上天的工作攪在肉身上,當然吃苦。」

  「文思,你越來越有意思。」

  「從前,我們痛恨對方。」

  「是,一度我以為你是清教徒老太太。」

  「哈哈哈哈哈。」

  諾芹問:「文思,可願聽聽我聲音?」

  「我肯定你聲線如銀鈴。」

  「可以通電話嗎?」諾芹懇求。

  「何必太接近呢?」他溫言拒絕。

  「來不及了,你我已經成為好友。」

  「是,你攻擊性甚強,不知不覺,已經侵略到我私人感覺範圍。」

  「投降吧。」

  「永不。」

  「我不留俘虜。」

  「啊,居然格殺不論。」

  諾芹渾忘人生苦楚,接著打蛇隨棍上,「你已婚還是獨身?」她真想知道多一點。

  「未婚。」

  到這個時候,聰敏如列文思,應該猜到岑諾芹已知他真實性別。

  但他仍然不提。

  諾芹也不說。

  她繼續問談:「你可有寵物?」

  「我有一隻十二歲大的金毛尋回犬。」

  「自小養大?」是老狗了。

  「不,去年才自防止虐畜會領養。」

  「犬隻壽命頂多只得十六七歲。」

  「是呀,所以沒有人要它。」

  「可見是人捨你取專家。」

  「不,挑選伴侶,決不會如此善心,要求非常苛克。」

  諾芹又笑了。

  第二天,打開報紙,頭條是「若干大機構已決定不分發年底雙薪」。

  林立虹撥電話來發表意見:「逢商必奸,頭一件事就是想到扣克夥計,有些公司仍有盈餘,但卻也把握好機會刻薄員工,所以這些老闆子孫不昌。」

  「宇宙機構呢?」

  「當然不甘後人:若要發,眾人頭上刮。」

  「環境好轉,明後年會加上去。」

  「工字不出頭。」

  「所以當時得令之際,需狠狠要價。」

  「你說得對,何用不好意思。」

  岑諾芹大笑,「付不出房租才臉紅耳赤呢。」

  「這個農曆年真不知怎樣過。」

  諾芹想起羅國珠,伍思本與關朝欽三人,他們的春節又該怎樣過?

  她笑答:「咬緊牙關過。」

  林立虹悶得大叫:「我受不了啦,心情走到谷底,感覺是那樣傍徨。」

  「寫信到寂寞的心俱樂部來訴衷情吧。」

  「說到俱樂部,有正經事找你商量。」

  編輯部一提到正經事,即不是好事。

  「不能在電話裡說?」

  「你親自來一趟可好。」

  「您老號令天下,誰敢不從。」

  諾芹真不想去。

  談判、交涉、商議……真傷害細胞,可是,不去也不行,一人做事一人當。

  岑諾芹面對現實。

  會議室仍然簇新,空調冰冷,奇怪,都冬季了,仍然開著冷氣。

  從前斟茶的林小姐今日坐在重要的位了上,有話要說,一闊臉就變,他們的樣子都差不多。

  林立虹走進來。

  「諾芹,你真好,從不遲到。」

  「得了,有話直說吧。」

  「諾芹,同你講話真舒服,不必轉彎抹角。」

  「開槍吧。」

  「諾芹,近日,寂寞的心信箱兩個主持人已沒有火花。」

  「可是要取消?」

  真是好捎息,終於甩難了。

  編輯部叫你寫,你不寫,那是不識抬舉,不給面子,故此不得不寫,有一日又下命令,說不用再寫,那多開心。

  那麼多形式的專欄中,岑諾芹最怕做信箱主持,最愛寫長篇小說。

  好極了,從此以後,哪個讀者的女友不再愛他,同岑諾芹無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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