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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亦舒

  又被她猜中了,鄧維楠看著她,「你呢?」

  「鄧先生是聰明人,我外婆姓倪,你看見這座孤兒院?我查過了。這是倪家老宅。」

  這也許是振星母親終於批准她回來的原因。

  「你外婆在這裡長大?」

  「不,我外娶在上海出生.這老宅是祖屋。」

  鄧維楠十分感慨,「全回來了。」

  「是。」

  孩子們正在操場遊戲,看到陌生人,用好奇眼光注視,天真的小臉與一般兒童無異。

  「看,還不懂得怨艾呢。」振星感慨。

  鄧維楠十分震盪,他把手搭在另一隻手臂上,像是怕有人來搶去他一隻手。

  周振星攻心為上,說道:「有種說法:一個人能做多少呢,這是不對的,能做多少是多少,能幫多少是多少,每次幫一個孩子,人人願意出手,成績斐然。」

  鄧維楠額角冒出亮晶晶汗來。

  這位鐵莉莎修女性恪突出,容貌娟秀,外語流利.做什麼都可以使自已安居樂業,何必巴巴跑到鄉鎮來辦孤兒院。

  「修女,我會幫你盡量爭取。」

  「謝謝你,鄧先生。」

  她與他在石凳上坐下。

  鄧維楠要到這個時候,才看到周振星左手無名指上的訂婚戒子,他一怔,只是不便發問。

  這時有一孩子走過來,振星抱起她坐在膝上。

  孩子胸前別著小小名牌,她叫黃稀玉。

  振星介紹:「這孩子天生沒有雙臂,自幼被父母遺棄,」她已把個案背熟,「一兩三歲時一直以為長大後手臂會長出來,一直問修女:「長了沒有,長了沒有j,修女只得帶她到鄰居去看初生嬰兒,她才明白手臂是與生俱來,而她是一名無臂人,當時她極之傷心,鄧先生,你說要不要幫她?」

  鄧維楠只得說:「我完全明白。」

  「鄧先生,只要一點關心,一點點愛心,你說是不是?」周振星咄咄逼人。

  鄧維楠點點頭。

  「時間到了,鄧先主,你好歹給我一個回覆,莫叫我翹首苦候。」

  「我省得。」

  振星放下孩子,送他到路口。

  中午陽光淡淡,柳樹已抽出嫩芽,兩個年輕人卻無暇欣賞早春風景,鄧維楠與周振星握手道別。

  「修女,很慶幸認識你。」

  「我也是。」

  客人走了,周振星才知道什麼叫筋疲力盡,也恰恰瞭解到什麼叫上山打虎易,開口求人難。

  花了那麼多勁,也許一點結果也無,那鄧維楠可能去如黃鶴,辦完公事,即回美國總部,到什麼地方去找他。

  正有點氣餒,張貴洪奔進來。

  「周小姐周小姐。」

  振星站起來,「王陽如何?」

  「王陽手術成功,視力恢復。」

  振星又似打了一口強心針,「啊。」

  「周小姐,原來只需一小時三十五分鐘的手術便治癒了王陽,下午便可領地回鎮上醫院休養。」

  振星心花怒放,緊緊握住了張貴洪的手,兩人都樂得說不出話來。

  「明天帶我去看小王陽。」

  「一定,周小姐,一定。」

  張貴洪是個大忙人,報完訊又跑出去幹別的。

  振星回房,看到有人正提著兩桶水進去。

  「淑姑?」

  淑姑笑嘻嘻,放下水桶。

  「呵你不必替我服務,我自己會做。」

  淑姑只是笑。

  振星輕輕說:「我所做的,均屬我樂意,自那件事本身,我已得到無限喜悅的報酬,比我付出,超過千倍萬倍,你毋需再綿上添花。」

  淑姑仍然笑,笑著笑著,落下淚來。

  「你千萬不要再來替我倒水。」

  淑姑不語,笑容不減。

  從頭到尾她都沒有說過幾句話,小王陽似媽媽,也不輕易開口。

  周振星自比洋人,閒話之多,好比飯泡粥,滔滔不絕,理曲氣壯,咄咄逼人,全是拿手好戲,得罪人不自覺,完了還問母親:「媽媽,為什麼我沒有朋友?」

  當不她把王淑姑送走,攤開紙筆,寫起信來:爸媽,我很好,嬋新亦很好,這世界也頗好……忽然她笑了,緊張的情緒才放鬆下來,一

  嬋新說得對,助人的快樂,比挑選到合適的婚紗要超過十倍百倍,或者應該說,不可同日而語。

  嬋新回來了。

  振星連忙說:「我現在明白為何史懷側醫生要留在非洲了。」

  嬋新點點頭,冷冷道:「果然不出所料,見到一隻半隻蝴蝶便自比莊周,略施小計便同孔明一樣智慧,行一點點好心便與史懷側平起平坐了。」

  振星氣結。

  「小姐,差遠了,我只不過當一分工作來做,而你,你是遊客身份客串,史懷側!」

  「你別這樣一捧打下來好不好?」

  「你幸運碰上了這個為國服務的氣候,故牛刀小試,得心應手,別以為前邊是康莊大道。」

  「我不管,走得一小步,我已經樂飛飛。」

  周振星一貫一句我不管跑天下。

  她想起來,「對,你的腸胃如何?」

  「我自問可以支持,但是教會叫我暫退。」

  「退到溫哥華,我幫你逐家逐戶磨那些華人太太出錢出力做慈善,我臉皮厚,派得到用場。」

  嬋新不語,坐下,歎口氣。

  「你目的不過想孤兒有衣穿有書讀,只要他們穿得暖,又識字,不就行了

  「只管目的,不擇手段?」

  「賣肉養孤兒你聽過沒有?」

  「瘋子!」

  「又不是要我同你去慈善伴舞,我也明白求人不如求己,可是自己沒有力氣站起來,總得借力,有人願意幫忙,我不介意低頭。」

  「你運氣好,你沒看過那種嘴臉。」

  「初入門總有點運道。」

  嬋新說:「像你這樣一股蠻力,幹得了多久?這類工作需要但恆久忍耐,否則精力一下子燃燒殆盡。」

  「你尚未告訴我你的腸胃如何。」

  「需要另外一項手術,這次赴香港做即行,有教會醫生願意義務--」

  「我樂意替你支付手術費用。」

  嬋新揶揄她:「對,躲在美國運通卡後面就過了半輩子。」

  「那麼刻薄的評語虧一個修女說得出口!」

  「這回子我累了。」嬋新擺擺手。

  振星不再纏著她說話。

  她跑到洗衣房去打點衣物。

  趁有空,她教會張媽用那台電動縫紉機,外頭捐贈的衣物送到,周振星堅持先消毒洗滌再經人手挑選,又是一番工夫,一下子鬧到日落西山。

  她還來得及到鎮上把家信寄掉。

  張媽悄悄問地:「那位來接班的馬利修女,長相與為人如何?」

  振星搖搖頭,「我一點頭緒也沒有。」

  「是不是好人?」

  「我相信世上是好人多。」

  「修女中也有壞人?」

  「我也不知道如何斷決好同壞,不過她們既然篤信上帝,就有上主監守行為,一定不壞。」

  張媽鬆口氣。

  周振星似老太太那樣槌槌背脊。自從初中學打各種球類之後還未試這樣劇烈運動。

  她陪嬋新讀聖經,一人一節,振星讀得抑揚頓挫,像做廣播劇.聲音越來越大,終於累倒。

  第二天一早,振星被嬋新的咳嗽聲吵醒。

  振星立刻問:「你的肺也不妥?」

  「去你的烏鴉嘴!」、

  「對不起對不起,我沒睡醒,我該死,我掌嘴。」

  「聽著,上午你得教孩子們認識廿六個英文字母,傍晚是他們洗澡的日子,還有,王沛中先生的電報到了。」

  振星唯唯諾諾,將電報拆開看。

  王沛中這樣說;「見到一襲最美的婚紗,已代你訂下,希望快來試穿。」

  振星算一算,來了也有六七天了,非常想念家那邊一切,雙目忍不住露出惆悵的神色來。

  嬋新都看眼內。

  振星說:「這裡的日與夜似都比較長。」

  「現在瞭解什麼叫度日如年了。」

  「那倒還不至於。」

  春寒料峭,幾件衣服翻覆穿遍,振星渴望有新衣替換,這種時分,正是溫埠時裝店大減價季節,一切五折,周振星凡心甚熾,不禁唸唸有辭:梵沙昔的牛仔褲一定售罄了。

  自知沒有可能做到嬋新那樣,她的熱誠屬客串性質,一星期後就得撤退。

  教方塊字母不成問題,孤兒院自製大小楷描紅部,供孩子們練習。

  周振星仍然在心中盤算:新居一定要髹白色,一白抵三丑,然後傢俱被褥也全部用白或象牙色,茶几上永遠有一盤蘭花,還有,廚房要備有整箱香檳,看樣子她要找工作做,否則怎能維持這樣的生活方式,唉。

  正陶醉間,忽然想起孩子們不知要到何月何日才能獲得協助,不禁黯然神傷。

  對杜邦廠來說,是或不,只屬一項商業行動,可是對這群兒童的生活來說,卻有巨大影響。

  振星深深太息,她在這邊患得患失,數著日子等待,那邊公事公辦,不知幾時才有答覆,相信此事也不見得會是甲級要事。

  正是,上山打虎易,開口求人難。

  振星好不彷徨,幸虧這時張貴洪趕到。

  「來,我們去看小王陽。」

  振星坐在小張的機車後座,噗噗噗到鎮上去。

  也沒戴頭盔,萬一有什麼事,貴客自理。

  振星輕輕走進醫院大房間,只見臨留有一張鐵床,一個小小孩兒背著人,朝著窗,坐在被褥上,正看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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