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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亦舒

  「是我的驕傲害死了陳小山?」我說。

  「為什麼不是?他愛你,你不能滿足他——」

  「崔小姐,你來自一個封建的社會環境,那裡的風氣同我們這裡不一樣,請不要意圖探討我與先夫之間的關係。」

  「小山說過你永遠不肯好好同他說感情上的事。」

  我站起來高聲說:「陳小山已經故世了。」

  老李過來,「什麼事?」

  我低下頭,「對不起。」

  崔露露說:「我這次賣了房子就不再回香港。」

  我看著她,歎口氣,她當然會再回來無數次,登台演唱、錄唱片,做生意……她那樣說不過要我原諒她。

  我說:「我有點事,我要先走一步。」

  她叫住我。

  我轉頭,「你已經把心裡話都說出來,好舒舒服服地睡覺了。」

  老李偕我離去。

  他說:「好美的女人。」

  我不響。

  「像隻狐狸。」

  我忍不住白他一眼。

  「陳先生好風流。」

  我「霍」地轉過身子看牢他,滿面怒容,老李一呆,然後忙不迭道歉。

  我歎口氣,他以為我不在乎,在這種事上,全世界女人的反應都如一個模子裡印出來,分別只在涵養功夫深淺與反應安排是否得宜。

  「你還想說什麼?要不要加一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老李後悔得出血,「對不起,無邁,對不起。」

  不知自什麼時候開始,他已叫我的名字,而不是陳太太。

  「她說的一切,你都聽見了。」他搖搖頭。

  「每個女人都愛他,除出他的妻。」我諷嘲地說。

  老李詫異地抬起頭來,「除出你?我不會那麼說。」

  我看著他。

  「你瞞誰?瞞你自己?當然最愛他的女人是你。不然你幹嗎忍他十五年,到現在又苦苦為他留下一脈香燈?」

  我如遭雷擊地看著老李。

  「你愛他還勝過愛自己,他們不同,他們到要緊關頭,總是先救自身,無邁,不必騙你自己了。」

  我臉色轉白,背過身子。

  「他們是你老朋友,不忍拆穿你,我不同,我只是你的僱員。」

  「我們回去吧。」

  「自然。」

  「老李,替我們再物色一層房子。」我疲乏得全身無力。

  我蹣跚地走回家休息。

  第七章  離家出走

  司徒帶文件來找我簽。

  我順帶問他:「老李叫什麼名字!」

  「精明偵探社的東主,當然叫李精明。」

  我笑出來,「像個小學生的名字。」

  「但我們都做過小學生。」司徒很有深意的說。

  「他是個絕頂聰明的人,有許多美德。」我說。

  「他是老朋友了。」

  過一會兒司徒問:「銀女沒有向你提出具體要求?」

  我說:「大概就快了。」

  「你打算怎樣?」

  「是應當賠償她,事先答應過的。」我說:「不然她幹嗎留下來?她並不在乎這個孩子。」

  司徒沉默一下,「也只好這樣。」

  「怕只是怕她左手收了錢,右手遞給尊尼仔。」

  司徒微笑,「不會。」

  「不會?」

  「尊尼仔那一班人永遠不敢再來見王銀女。」

  「為什麼?」我瞠目結舌。

  「老李運用他的關係,使尊尼仔在路上『滑了數?』,摔得眉青鼻腫,發下毒誓,如果再來打擾你們,他自廢雙臂。」

  「什麼?」我張大嘴。

  「他自己走路發軟蹄,怪得誰?」司徒悠悠然。

  「這事可不能給銀女知道。」我說。

  「誰說過她會知道。」司徒說。

  我呆呆地看著司徒,男人在外頭做些什麼,女的真的沒頭緒,單看這個例子就可以知道,我還不是普通女人,更別說那些家庭主婦了。

  「不過你還是得當心,」司徒拍拍我手,「銀女身旁的牛鬼蛇神可多著呢。」

  「司徒,」我很感動地叫住他,「司徒,多謝你為我擔心,而其實一個女人到了望四的年紀,總有辦法保護自己,人老精,鬼老靈,即使我告訴你,我是一隻小白天鵝,你都不要相信我,看到今年選出來的香港小姐嗎?我可以做她的媽媽。」我唏噓。

  「胡說,即使她們是花樣的年紀,你還是有你的一切,你是著名的婦產科國手,你有風華,你有智慧,還早著呢,無邁,你還要戀愛結婚。」

  「別詛咒我,」我笑出來,「戀愛結婚?嚇死我。」

  「怎麼,你不希望再組織家庭?」

  「不了,太浪費時間感情。」我發覺同司徒我才能好好地訴說出來,同季康則不能。

  「季大夫怎麼了?」

  一言提醒夢中人,真的,多久沒見到季康?他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抬起眉毛,「季大夫是季大夫,司徒,你這可惡的,你的審訊術怎麼用到我身上來?」

  他高興地微笑。

  我窘,「怎麼,要看我失態?」

  「不,要知道你不是機器人。」

  「老季這個人有妻室沒有?」我想起問。

  「沒有。」他答:「這種工作,怎麼成家?」

  「一直沒有結婚?」

  「好像訂過一次婚?」他說。

  「嫁給他會幸福的。」我讚美說。

  「嫁給八成以上的男人都會幸福,很少男人德行如陳小山先生。」

  「司徒,小山已經過身。」我說。

  「死者為大?我一向不信這一點!」司徒說。

  「你同我妹妹口氣一模一樣,她也是,說起小山總是一樣口齒的。」

  「但凡愛你的人,都會這樣。」

  我一時沒聽出什麼破綻來。「累了,大家休息吧。」

  「最近銀女在幹什麼?」

  「我在教她英文。」

  司徒訝異,「怎麼教法?」

  「聽靈格風。」我說:「香港不知多少人自以為懂得說英文,其實起碼還要聽三年靈格風。」

  「你應當先教她中文。」

  我無奈,「人多好高騖遠,其實我的中文何嘗不需要加以多多修練。」

  「你可以了,無邁,你應當發發脾氣使使小性子搓搓麻將,你活得這麼上進光明謙率可愛,對旁人來說,簡直是一項負擔虐待。」

  我們相視而笑。

  第二天一早,我在視察手臂上的傷口,銀女出來,我放下手臂,「來,我同你再聽聽孩子的動靜。」

  她猶疑著。

  「有話要向我講?」

  她點點頭。

  「請說。」

  「上次你看過我母親,她怎麼樣?」

  「咳嗽」,我說:「健康情況不好。」

  「妹妹們呢?」

  「你們一家的女孩子都貌美如花。」陰溝裡雪白的曇花。

  銀女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她對我不再倔強。

  「媽媽應當好好療養。」她說。

  「是的。」話漸漸說到正題上,「我們可以幫你,有什麼要求,先同司徒先生說一聲。」

  「能不能把她接到醫院去?她咯過血。」銀女盼望地問。

  「當然可以。」我腦中閃過那美婦人的容貌。

  「姜姑娘一直想替她找個長期的床位。」

  我點點頭,「沒問題。」

  「但是她住進去,沒一下子又出來,病總是不好。」

  「為什麼!」這是銀女第一次沉靜地與我說她家裡事。

  「她那個男人。」

  「是最小兩個孩子的父親?」

  「可不是!」銀女很羞恥的樣子。

  「像尊尼仔纏住你一樣?她是他的搖錢樹?」

  銀女眼睛看著遠處,「是的,那日在梯間,尊尼仔指嚇我,我就想起母親也同樣被那個男人恐嚇,我沒有辦法再忍耐下去。」

  「你做得對。」我小心翼翼地說:「以後你都應擺脫他。」

  「可是母親為什麼不離了他?」銀女問。

  「你說過,她吃那人東西,所以醫院住不長,他替她弄那個來,離不開他。」

  銀女打一個冷顫。

  「沒有太遲的事,她還是可以戒掉的。」我說:「就像你,銀女,你知道我一直看好你,你從此是站起來了。」

  過很久,她才說:「我想找個房子,搬我媽媽出來。」

  「很好,我很贊成。我盡快會請司徒律師替你辦。」

  「你真的肯?」

  「我答應的事情當然要做。」

  老李比我還快一步,他已經把崔露露的房子買來,打算租給我,簡直沒想到他手腳那麼快。

  「這個時候買房子?」我答他,「時候不大對吧。」

  「很便宜,你喜歡的話就同我租。」

  「我只租幾個月,講明在先。」我說:「等那孩子生下來,你可以把地方轉讓給銀女,她家裡有人需要。」

  「那我就不客氣,到時從中賺一筆。」

  「何必把話說得那麼不堪,你根本不是那樣的人」司徒笑道。

  我與銀女收拾一下,搬入新居,朱碼著實忙了幾天。

  銀女喜歡這新地方不得了,常常說願意一輩子留在這間屋子裡。

  我說:「銀女,當你生下孩子,屋子就送給你,把你母親與妹妹接來住。」

  她喜歡得落下淚來,與前些時判若兩人。懷著孩子的女人會壞到什麼地方去?她有顯著的轉變。

  她問我:「是你送我的?這麼貴,你有這麼多錢?」

  「我……父母有。」

  「為什麼?為一個同你不相干的孩子?」她問。

  我不知如何作答。

  最大的難關彷彿都已經度過,我樂觀地守著銀女過日子。

  老李說我同銀女像是發生了真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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