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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亦舒

  他看了世貞一眼,背轉身,往大門走去。

  走到一半,終於停了下來,並沒有回頭,可是沉聲道:「你跟不跟我走?」世貞知道要在這一秒鐘內下決定,她的腿比她的心理智,只得跟在童保俊身後,進電梯,去到樓下。童保俊沒有看她。

  涼風一吹,全身濕透的世貞打了一個冷顫。她咬緊牙關忍耐。

  童保俊發話:「這種事,不可以有第二次。」世貞這時也醒了。

  她以為她是誰,竟然私自出來尋歡。

  真奇怪,剛才竟似著了魔似,目中無人,心中無人,一心一意只想掙脫枷鎖躍進水中。此刻只餘一種荒涼的感覺。

  童保俊說:「回去換衣服,桑琳的人在等我們。」這一招真狠,完全像懲罰逃學的小孩,在路上抓到了,仍然得捉回課室受訓。世貞不語。

  「你有十分鐘時間。」世貞一生倔強,她一言不發上樓,匆匆除下濕衣,換上乾淨衣服,濕發索性束在腦後,又狠狠地抹上胭脂,拎著絲襪鞋子下樓。

  她總共用了十二分鐘。在車廂,她說:「借一借地方」,穿起襪子來。

  童保俊別轉頭,只是裝看不見。

  世貞最後踏上鞋子,動也不動端坐。

  她是一個不甚發脾氣的女子,因為聰明,知道形勢比人強的時候多說無益。

  趕到宴會,剛好來得及入席,雖然遲到,助手們把幾位客人敷衍得密不通風,他們也沒有不高興。

  世貞加入戰圍,與客人談天說地,東南西北,無所不聊,又刻意對一位太太的珍珠首飾羨慕不已。她的演技,比自己想像中好得多。

  輪到上菜之際,才知道體內有不隨意肌,她一點胃口也無,那也好,可以騰出空來替別人夾菜添酒加茶。宴會十分成功,飯後一直喝咖啡到打烊。

  散席時童保俊與世貞站門口送客。

  一天的工作終於完畢,世貞吁出一口氣,收斂了所有笑意,獨自走出去按電梯。

  童保俊把一隻手按在她肩上,像是有話要說。

  世貞那邊肩膀忽然抽搐僵硬,她內心苦笑,終於不能勉強自己,原形畢露。

  她輕輕一側身子,把童的手滑到一邊。

  接著,她踏進電梯,頭也不抬的走了。

  回到家,恍如隔世,這是她一生人第二個最長的一天,上一次覺得時間那樣難過是母親辭世那夜,世貞記得她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天總不會亮。

  她把頭倚著車窗,略覺淒酸。

  因為實在太累,一切感覺都接近麻木。

  回到家,不想沐浴,終於連眼皮都抬不起來,她倒在床上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一半身子麻木。原來整夜沒有換過姿勢。

  都說不卸妝入睡最傷皮膚,這種預言在三十歲之際會全部應驗,世貞連忙設法補救。童保俊那朝有事,八時一刻便回到公司。

  一眼便看到世貞坐在辦公室與助理商討公事,臉上一絲化妝也無,穿白襯衫,俏麗如故。年輕真好,睡三小時與十小時完全看不出來。

  他走到門口,其他同事都連忙招呼老闆,可是世貞低頭看著文件,不予理睬。

  他只得回到自己的房間去。

  午飯前找她,親自撥電話過去,電話響半天無人接,終於助手前來說:「王小姐出去午膳,請問哪一位我?」童保俊輕輕放下話筒。

  這時他才發覺沒有王世貞在一旁是多麼的寂寞。

  他用手抹了抹面孔,歎息一聲,為了自己,不得不遷就這位小姐。

  昨晚,他實在太過份了。

  他打一個電話,著人送一份禮物來給世貞,希望可略作補償。

  世貞並沒有吃午餐。

  她趁那一點點空檔,走到水門汀森林一個小小休憩花園去坐下。

  石凳上有其他人比她先到,一對是年輕情侶,只得廿歲出頭,衣著樸素,兩人合吃一客便當,卻不改其樂,一直看著對方微笑。

  世貞別轉面孔,但願他倆這一點點愛的火花可以維持到中年。

  另一角是個穿西裝的年輕人,正在翻閱一份財經日報。

  一切都是那樣陌生,世貞覺得格格不入,天色陰霾,像隨時會得下雨,世貞剛想站起來,有人過來坐她身邊。

  那是一個年紀與她相仿的年輕女子,手中拎著某時裝店大減價的紙袋。

  她疲倦地坐下,吃一隻蘋果。

  世貞像是看到她自己的影子一般,十分震驚,她若沒有進童氏,還不就是這個模樣。那女孩吃完蘋果,同世貞笑笑,無奈而疲乏地向某大廈走去。

  那看報的年輕人發現了世貞,目光向她打招呼,世貞佯裝看不見,轉身離開。

  她才不要同這種人攀交情,一看就知道還住在父母家中,月入二萬,一萬大約是賭馬,本錢五千交給母親,剩餘的作零用,十年八載也成不了家。

  世貞怎麼知道?她姐夫吳兆開就是這種人。

  回到公司,看見桌子上有兩盒禮物,打開其中一盒,邊是鮪魚壽司,她連忙取起一塊吃。

  另一盒是一串黑珍珠項煉,同昨天桑琳老闆娘戴的一模一樣,襯最別緻的珠扣,是一粒白金圓珠上邊用極細小藍寶石出地球上五大洲的輪廓。

  向她賠罪呢。做得真漂亮,可見有錢好辦事。

  有人咳嗽一聲,敲敲門。

  當然是童保俊,他靠在門框,問道:「還喜歡嗎?」世貞遲疑一刻,總得開口說話吧,總不能一輩子不講話呀,那麼,現在是下台最好機會,於是她輕輕說:「我昨天不過是客套,才稱讚這串大珠子。」「你戴上一定好看。」

  「我用不著名貴首飾。」「可以轉送令姐。」

  「她整日打理家務孩子,哪配戴這個。」說罷,覺得不好拒人千里,趕緊自己戴上,找鏡子照。一抬頭,發覺童保俊已經離開。

  世貞靜靜坐下來。

  適才他進來,她看他嘴角還有一點點瘀痕,大家都不可能那麼快忘記不愉快的事。

  辦完事,她打電話約雅慈出來。

  「嗯,這一連三天我都沒空,下星期或許,你同我秘書聯絡吧,希望在十五號之前可以成功見面。」世貞沒好氣:「半小時後我到你門口接你。」掛上電話。

  三十分鐘後雅慈跳上她的車,「我是真的沒有空。」

  「約了誰?」雅慈不答。「男人是不是?」世貞冷笑。

  雅慈答:「我尚未打算約會女人。」「推掉他。」

  「喂,別攪局好不好,我半年也沒有一次約會。」

  「是個怎麼樣的人?」「新同事。」

  「你打算請他,抑或他打算請你?」「誰請誰不一樣。」

  「果然,」世貞說:「絕望了。」雅慈並不動氣,只是吩咐司機:「請駛往康凱酒店,」然後,她轉過頭來,同世貞說:「但我們是自由身,日後發展如何,誰也不知。」車子停下來,世貞狠狠對雅慈說:「祝你毫無結果。」雅慈不予理睬,自顧自下車。一個年輕人迎出來,殷殷替她接過公事包。

  世貞沒有細看,她別轉面孔。

  不不不不是妒忌,她只有替雅慈慶幸。

  旁人都好像可以得到他們真正想要的,王世貞最想要的是什麼?

  有能力保護她、愛惜她的父母,還有,成功的學業,體貼的丈夫,一個溫暖富足的小家庭……汽車喇叭忽然響起來,車子擠成一堆。

  司機探頭出去,與隔壁車子交換消息。世貞間:「怎麼了?」

  「前邊撞車,交通阻塞,看樣子會是三兩個小時的事。」

  「那我下車步行好了。」「王小姐,你自己當心。」

  「我知道。」

  「王小姐,童先生問起,我怎麼說?」司機聽差辦事,值得原諒。

  「說我已經回家。」

  「是,王小姐。」本來打算與雅慈去吃上海菜,此刻除出回家,也沒有其他的事可做。

  天淅淅下起雨來,世貞抄近路走回招雲台。

  路經花檔,她選了一束玉簪,等兩位家庭主婦先付錢。

  其中一個說:「早十多年,買菜不那麼辛苦的時候,總可以省下錢來插一兩支劍蘭或是玫瑰,現在不行了,蔬菜往往比水果貴。」世貞神馳,她多希望她到中年,也可以把這種事當大事,一本正經提出來與家人朋友討論。

  正想留神聽下去,身後有人說:「看我找到什麼?」世貞一轉身,看到的卻是童保俊。他手上捧著一大把姜蘭。

  花檔主人大喜,「先生,夜了,便宜一點給你。」時限已屆,已無討價還價之力。

  世貞詫異,「你怎麼會找得到我?」

  「沒辦法,至寶總得看緊。」

  「至寶,那是一個好名字。」他笑笑,「將來有個女兒,乳名就叫至寶。」

  看樣子他已決定化解他倆之間的誤會。

  他捧著那一大把花,跟她並肩走。

  世貞看著前邊的路,忽然抱怨說:「累了,走不動。」童保俊說:「不怕,我背你。」「你雙手可是拿著花。」

  「你拿花,我背你,來。」「那麼多人看著,不好意思。」

  「不是說累嗎?」他蹲下。

  人生有幾何可以得到這樣的承諾,世貞伏到他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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