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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亦舒

  她看見一張大床,床上有白紗蚊帳罩著,隨輕風緩緩拂動,看不清楚床裡情況。

  可是,世貞的第六感告訴她,床上有人。

  她輕輕走近,耳畔嗡嗡作響,看到了。

  在紗帳之下,躺著兩個人,正是童式輝與阮祝捷,童仰睡,阮女躺在他腹上,他的手握著她的手,兩人的嘴層已經發黑,可是看上去並不恐怖。

  世貞輕輕伸手去想掀開紗帳,終於沒有。

  她落下淚來,呵有情人終成眷屬。她知道他們在這,他們向她托夢。兩人臉色平靜秀美,似睡熟了一般。

  世貞走到門邊,揚聲,「保俊,請你馬上過來。」童保俊在樓下問:「你在哪裡?」「主臥室。」他土來了,手中拿著一杯飲料,「什麼事?」看到床上的人,走近,杯子失手摔到地上,他掩著面孔,踉蹌地退後幾步,坐倒地上。

  世貞過去扶起他。他勉強站起來,立刻撥緊急電話到派出所。

  世貞聽見他嗚咽地說:「家中有二人死亡……是我兄弟及其女友……是,不,不是謀殺,請即前來幫忙。」不到十分鐘警車與黑白車都趕到了。

  世貞獨自沿小路走到沙灘。

  那潔白的私人沙灘上清晰地留著兩行足印,同她在夢中見到的一模一樣。

  一位女警前來找她,「王小姐,請過來接受問話。」世貞默默垂著頭重返屋內。

  女警問:「他倆是愛人?」

  「是。」她聳然動容,「她仍然愛他?」「是。」女警噓,「要多愛一個人,才能犧牲到這種地步。」

  世貞輕輕答:「是。」通知童太太才是最難過的一關。

  世貞說:「最好面對面講,我們且回去再說。」

  「我需料理後事,一時怎麼走得開。」「那麼由我回去擔此苦差。」

  「不可以,在這種時刻我最需要你。」他緊緊抓住她的手,在這一天之內兩個人都瘦了一圈,紅絲眼,黑眼圈。苦不堪言,世貞也不想走。

  「叫趙麗萊律師通知她好了。」

  「不大好吧。」童保俊忽然冷笑說:「我不與她脫離母子關係已經夠好。」世貞是老好夥計,立刻召來人手幫忙,一邊與趙律師通話。

  趙律師是個十分謹慎的人,需要許多實料,世貞親自電傳資料。

  轉過頭來,看見童保俊在長沙發睡著了,平時英偉的他現在看上去像一塊舊毛巾,衣服團得稀皺,一臉鬍髭,雙臂緊緊抱在胸前。

  這個可憐的人。

  世貞想過去安慰他幾句,可是腳一軟,自己也倒下來。

  她在地毯上轉了一個身,覺得這也就是全世界安息的最好地方,毫無遺憾,她吁出一口氣,睡著了。

  夢中看到童年的自己坐在一個黑角落哭泣,母親去世,她的命運是如此可悲,從此不能做一個完全的人。成年熟睡的她淚流滿面。

  這時童保俊反而醒來,推醒世貞,「別哭,別哭。」世貞醒來,擁抱童保俊,哀哀嗚咽。

  童保俊苦笑,「世貞,看看我們,蓬頭垢臉,真像叫化子。」什麼俊男美女都經不起現實折磨。

  「要起來辦事了。」二人淋完浴,童保俊請酒店的理髮師上來服務。

  理髮師問世貞:「小姐你打算修一修發腳?」世貞指一指童保俊的陸軍裝,「同他一樣。」理髮師大吃一篇,只得同她剪一個相似的款式。

  看著頭髮紛紛落下,世貞感覺非常爽快,童保俊在旁並沒有阻止她。

  在這個時候,誰還有時間弄頭髮。

  他倆不約而同換上白襯衫卡其褲。童保俊間:「要運回去嗎?」

  「他們那麼遠來到這,想必是真心喜歡,就永遠留在這好了。」

  「說得對,就這麼辦。」「有無遺書?」「沒有。」

  「很明顯已經不再留戀世上任何人任何事。」

  「你做得到嗎?」世貞答:「不,像我這種俗人,再辛苦也想活至耋,戀戀紅塵,而且別替我擔心,我會照顧自己。」童保俊撫摸她的臉頰,「你失足,但是你不會跌倒。」世貞補上一句:「跌倒了也立時三刻爬起。」童保俊默默凝視她的素臉不語。

  短髮沒有化妝且瘦了許多的她看上去像個小男孩,楚楚可憐,份外動人。

  可是他也知道,她不再屬於他。

  他說:「將來,誰同你在一起,我都會妒忌。」世貞答:「我也是。」

  「你也是什麼?」「我會同你的女友過不去。」

  「我會保護她。」

  「你敢。」世貞說:「別挑戰我。」童保俊不以為然,「我不會允許任何人傷害我所愛。」

  半晌,世貞歎息,「是我沒有福氣。」她把頭伏在童保俊胸膛上。

  正當他們要回去的時候,趙律師陪同童太太抵埠。

  老太太穿戴非常整齊,全套珍珠首飾,面部化妝一絲不苟,木著一張臉。

  趙麗萊律師無奈地說:「保俊,童太太要與你脫離母子關係。」童保俊冷淡地回答:「我同意。」世貞自問沒有資格表示意見,沉默不語。

  趙律師又說:「又叫你把所有生意交還予她,不然公堂相見。」

  「沒問題,一回去即可安排移交手續。」趙律師站在他這一方,提醒他:「是所有童氏資產。」

  「我明白。」趙律師急了,「保俊,你會一無所有。」

  「不要緊,我還有一雙手。」說罷,才覺得口角老套,不禁訕笑起來。

  老太太一直木著面孔,一言不發。

  趙律師低聲說:「保俊,不要意氣用事,要不向母親求情,要不上法庭解決,你蠃面甚高,童氏業務一向由你主持。」可是童保俊說:「我不想爭辯。」「保俊——」童保俊揚揚手。談話就這樣結束。他偕世貞離去。

  「自小到今,家母總是無論什麼都遷怒於我,我怎樣做,也不能討好她,不如分道揚鑣。」是有這樣的母親,挑一個孩子,認定了他,一輩子拿他來出氣,終身說他不好,摧毀他自尊與自信,叫他坐立不安,假裝看不見他所有成績,成日唉聲歎氣表示擔心,利用這一點來叫孩子誠惶誠恐,以便鉗制他。

  他回到家,第一件事便是把所有的資產交出。

  這是件相當複雜的事,行內頗為轟動,童保俊日以繼夜連同三個會計師忙了近一個月才完成大業。這段日子王世貞一直在他身邊。

  童保俊詫異地說:「這十年原來我一直把那麼多事情背在身上,難怪未老先衰,透不過氣來,笑都笑不出。」世貞既好氣又好笑,「那是你事業的心血結晶。」「唏,真笨,做人不過三餐一宿,那麼辛苦幹什麼,你看地裡的百合花,它不種也不收,可是所羅門王最繁華的時候,還不及它呢。」等交待清楚之後,他在中英報上登了全頁啟事與母親脫離關係。

  第九章

  他笑笑同世貞說:「現在,我是個一無所有的窮光蛋了。」世貞毫不猶疑地說:「你還有我——」他的眼睛亮起來。

  世貞笑著續下去:「這個朋友。」童保俊也笑,一雙眼睛忽然閃爍明亮,世貞怔住,這不是式輝的眼神嗎,她有剎那的失神。

  世貞說:「我也得擇日遷出這間公寓。」童保俊轉過頭來,詫異地說:「你這只糊塗蟲。」世貞一怔,「什麼?」

  「公寓早已過戶給你,你不知道?」世貞張大了嘴。

  「連同那一批證券一起簽字,現屬於你,又何必搬家?」原來他早已為女友作出安排。

  世貞十分感動,「那你呢。」「我睡天撟底。」「不不不,請搬進來住。」童保俊作驚駭狀,「那,不是變成同居了嗎,不不,我反對同居。」世貞從末見過他如此輕佻活潑過,不禁無限噓,當年的童式輝想必更加可愛。

  童保俊知道世貞想起故人,拍拍她肩膀。

  「保俊,那批股票我決定售出。」「等它們增值豈非更好。」

  「我需套現來支持你重振旗鼓。」童保俊凝視她:「不一定會賺錢。」

  「錢財身外物。」童保俊拍手,「我果然沒看錯你。」

  世貞有點興奮,「有什麼計劃?」誰知他搖搖頭,「我從來沒放過假,我打算休息一段日子。」世貞不出聲。

  「你說怎麼樣?」「我無異議。」啟事一刊出,胡雅慈頭一個打電話來。

  「報上的童保俊與你的愛人是同一人嗎?」為免麻煩,世貞答:「是。」

  「發生了什麼事?」「母子脫離關係,他得交還所有產業。」

  「數十載母子恩怨兩句話就交待清楚。」世貞吐出長長一口氣。

  「嗶,這口氣既濁且怨,內大有不可告人之處。」「可不是。」

  「你倆仍在一起?」「我總不能在他最不得意之際離開他。」

  「唏,這是女子最容易犯的毛病之一,小心小心。」世貞苦笑。

  「不過,我相信這樣的一個人物必定已為自己作出了妥善安排,無論如何不致於一無所有。」

  「是,他一向有心計。」雅慈笑,「不然如何存活,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放心好了。」世貞啼笑皆非。當天下午,她去看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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