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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亦舒

  卓敏忍不住問李平,「舅舅對你好不好?」她天生是個熱心人。

  李平很感動,但一時並說不上來,只得握著卓敏的手,搖一搖,「慢慢我告訴你。」

  卓敏點點頭。

  李平慢慢走向車站,上了電車,朝他們揮揮手。

  卓敏看到羨明還站著不動,不禁又笑出聲來。

  羨明低下頭,踢起一塊石子。

  對卓敏,他說話流利得很。

  「謝謝你。」

  「謝什麼?」

  羨明也說不上來。

  卓敏拍拍他肩膀,「我要過去乘十四座位。」

  羨明意外,「我們同路。」

  其實李平在電車上是看到這一幕的,她莞爾。

  南下之前,老聽人說廣東人性子極強極倔,動不動罵山門刀砍人,害得她話都不敢多說一句,舅舅又千叮萬囑,叫她不要與閒雜人等往來。

  直到一年過後,膽子才漸漸大起來。

  其實上海只有更擠,繁忙時候馬路上人群肩並肩,腳踏車輪子擦輪子那樣子走。

  李平喜歡雙層電車,她更喜歡纜車,這城市裡可愛的事與物實在太多,使她眼花繚亂。

  李平是個絕頂聰明的人物,她當然也知道,她也長得使別人目眩神馳。

  她心目中約莫覺得這兩者之間是有點關連的,但一時又說不上來是什麼。

  假日,跑到太平山頂往下看,沒有煙霞的日子,目光可以無窮無際,看到老家那邊去。

  上海是一塊平原,沒有層次,黃浦江帶著上游的沖積泥,幾時有維多利亞港這種明媚的蔚藍,看著看著,那一點碧藍像是要跑到李平的眼睛裡去,她不由自主瞇起雙眼。

  感覺像做夢。

  有一次,在銀行區迷路,並不慌忙,先逛了百貨公司,然後挑一個最時髦的女郎,截住她,問路。

  那女郎與李平一照臉,神色訝異之極,隨即和顏悅色地把地鐵站入口指給李平。

  李平羨慕這都會中女性英姿颯颯,永不言倦的樣子,手上都提公事包。

  李平問舅舅:「但為什麼她們都穿得似苦學生?」

  舅母在一邊嘿一聲笑出來,「這就是你不識貨了,正流行這種簡單的款式與顏色呢。」

  李平自幼看慣灰黑棕三色,有一種抹不掉除不脫的厭惡。

  她喜歡花悄的料子。

  不管流行什麼,她抱定決心要一生穿得七彩繽紛。

  舅母看著她,「你這孩子……廠後邊有間儲物室,地方還過得去,你就住那裡吧。」

  舅舅想說什麼,舅母輕輕抬一抬眉毛,他便噤聲。

  李平沒有在乎。

  這已經是皇恩浩蕩了。

  在小房間裡一住便一年多。

  房間沒有窗,白天黑漆漆也要點著六十火的燈,一個夏天,熱得李平昏了頭。

  好處是房內有一隻小小的洗手盤,在上方掛面鏡子,就成為梳妝的地方。

  舅舅每個月給一點點零用,廠裡頭包簡單的伙食,李平安份守已,舅母也漸漸認為她不算是個負累,她讓她坐在門口聽電話做傳達員。

  當夜李平攤開課本,狠狠的把會話背了十來遍,才站起來準備休息。

  牆角有一隻老式的、小小的風扇,鐵灰色,年紀肯定要比李平還大,正艱苦地轉動,發出格格聲響。

  李平把蓆子挪到地上,淋浴更衣,一躺下,就睡著了。

  開頭的時候,還做亂夢,她母親一直同她說,怎麼佯外祖父在半夜被宣召出去,一直沒有再回來過。

  那時候李平的母親懷著她,她還沒有出生,但不知怎地,李平一直夢見外祖父躺在地下,一嘴的血。

  噩夢驚醒,她喘息著,一頭一腦的汗,於是改睡地上,水門汀地板陰涼,睡得穩了,

  從此也不再做這個夢。

  李平惘然。

  會不會呢,會不會就這樣在這小小儲物室內過一輩子?

  李平隨即啞然失笑,即使她願意委屈,恐怕舅母也不會允許她留到七老八十。她打點好了,跑出屋外到小攤子去吃早點。

  李平特別愛吃豆漿燒餅,第一次看到,沒想到這裡也可以找得到,分外驚喜,以後成了老主顧。

  就那樣,站在路口,狼吞虎嚥地匆匆把燒餅油條塞進嘴裡。

  李平覺得好笑。

  一般人都以為南來之後人人都會脫胎換骨,不錯,也有部分是真實的,在上海,她是大學生,一樣很驕傲很有特權,被母親照顧得無微不至。此刻自生自滅,孑然一人,簡直像換了一個人。

  汽車響起號,林立的熟食攤一定又一次擋了去路。

  李平退一步,踏上行人路。

  她以為是舅舅開著平治車來上班,停睛一看,卻是部黑色大車,李平說不出是什麼牌子,只管低頭把豆漿喝光。

  肚子一飽思想有點遲鈍,暫且擱下煩惱,回到廠內擦乾淨嘴,坐到崗位上去。

  李平在心內長歎一聲。

  兩件白上衣對換著穿,今天穿的是線衫,把袖子卷高些,顯得有點俏皮。

  為免不必要麻煩,她把頭髮剪得很短很短,幸虧髮質自然有點鬈曲,貼在腦後,並不難看。

  接了幾個電話之後,李平看見舅舅陪著一位客人出來。

  以舅舅恭敬的神情看來,這一定是位要人。

  李平莞爾,舅舅拜金,生意上門,雙膝即時放軟,非常的可愛。

  閒時嗜看報上有關名人的報道,把社會知名人士的逸事背得滾瓜爛熟,李平稍一遲疑,舅舅便神氣活現地問:「李福兆你都不知道,查良鏞你沒聽過?」

  李平會即時垂頭,表示慚愧,心中卻暗暗好笑。

  認識有什麼用,人家又不打算救濟誰。

  還不如背熟了英文文法,講得流利寫得流利的好。

  當下舅舅與客人已經走近。

  他叫「李平,過來。」

  李平連忙站起來,拉一拉裙子,走過去。

  她並沒有認真打量客人,故意讓舅舅一邊肩膀遮住身子,唯唯諾諾的應著。

  舅舅嚴肅的說;「這是夏鎮夷的少爺夏彭年。」

  李平更是一點概念都沒有,她頻頻點著頭,表示印象十分深刻。

  舅舅滿意,放她回去坐著聽電話。

  李平鬆一口氣。

  電話響了,李平答:「霍氏製衣。」

  那邊馬上笑起來,「李平,我是高卓敏。」

  「咦,有什麼事,怎麼會打到這裡來?」李平下意識掩住聽筒,左右看一看。

  「我當然有辦法找到你。」卓敏活潑的說。

  「我現在不方便講話。」

  「今天晚上,一起看電影如何,我請客。」

  「好的。」

  「今晚見。」

  剛放下電話,她看見舅舅一直把客人送出門,隔了很久,才回轉來,一面孔笑容,不知有什麼好消息,進去找舅母宣佈。

  日常生活刻板枯燥,李平也很想家。

  老房子發還了,雖然住客都不願搬走,到底活動的地方比較大,有兩間房間是屬於她的,要結婚的話,不會像其他的青年人那樣,愁沒有新居。

  放棄了很源跑了來這裡……李平噓出一口氣,回是回不去了,雖然說碰到什麼是什麼,但年輕人很少服貼命運,李平仍然充滿信心。

  那天晚上,電影散場後閒談,她同卓敏說:「只有一次,病了三天,才真的氣餒了,舅母直懷疑我裝病。」

  卓敏憤憤不平,「天下什麼人都有!」

  李平笑了一會兒,「比這更厲害的都有呢。」

  羨明跟在她們後面,這些話,都聽在耳朵內,他心如刀割,愧無良方幫助他喜歡的人。

  李平已把卓敏當作知己,但有些苦,說不出來就是說不出來。

  去年,舅家的菲律賓籍女工放假,下班後,就差她去做了半個月家務。

  為免招致更大的侮辱,李平愉快的去了。

  年輕力壯,怕什麼呢,下班後耽小房間裡,豈非更悶,李平這麼想。

  任務完成,舅母送她一隻舊的電視機,彩色不大對勁,但畫面仍然清晰,李平記得舅母微笑說:「你好像挺喜歡這類工作。」指的是煮飯打掃洗浴缸。

  李平沒有回答。

  氣還是氣的。

  這之後,她時常把管理員看剩的報紙取來,翻到聘人廣告欄,注意某一類字眼:

  「全市最豪華夜總會——中式皇宮中外大客雲集律師練馬師大公司老闆巨型表演高級茶舞每次外出一千元以上(只陪吃飯逛公司)可借上期二萬五時間即金錢抉擇須英明容貌端好談吐得體大方者請親臨下址。

  李平相信廣告中似通非通的字句說的都是實情,她似沒有見過更赤裸更現實更坦白更直接的廣告。

  看多幾次,也習慣下來。

  也許,也許在一個大雷雨、貧病交逼的晚上,她會邊爬邊奔地撲到皇宮夜總會去討救兵。

  但事情還沒有到這種地步,她還可以等待更好的機會。

  那夜他們一行三人到老地方喝咖啡,王羨明手中剛有一份分類聘人小廣告,李平一時興至,便翻開來大家研究。

  卓敏說:「王羨明是職業司機。」

  羨明訝異,他從來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過,高卓敏是怎麼查出來的?

  卓敏向她眨眨眼。

  羨明漲紅面孔。

  王家可以說是司機世家,羨明加人行列也已經有兩年,一向認為是份理想的職業,他父親為東家服務超過二十年,大富人家對下人極之客氣,以勞力換取薪酬光明正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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