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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亦舒

  岳琪笑說:「別洩露我是奸細。」

  客太太聽見子翔清脆的聲音喊媽媽,一如七八歲時音容,忽然鼻酸。

  小時,她擁著小子翔說:「來,趁子翔未長大成人再緊緊抱住媽媽。」

  子翔也會說:「趁媽媽在生也多多擁抱子翔。」

  母女都明白生老病死是怎麼一回事,異常珍惜對方。

  真是慶幸。

  當下子翔問:「媽媽,爸爸可好?」

  「狀況叫人側目,他打算穿唐裝上班。」

  「長衫馬掛,還是短打,抑或中山裝?」

  「這要問他了。」

  「媽媽子翊又換女朋友。」

  「這算是新聞?你呢,你幾時來看媽媽?」

  「咦,媽媽,電訊有阻礙,忽然霹靂啪啦,明天我再同你說話。」

  子翔乘機掛斷電話。

  她不是不願多說,而是實在不知說甚麼才好。

  下午,容子翔的新宗任務來了。

  蘇坤活問她:「子翔你拿加國護照可是?」

  「正確。」

  「你諳普通話?」

  「可以交通。」

  「那麼,你起程到杭州去一趟,有五名加國公民在當地孤兒院領養嬰兒後不獲出境,到領使館投訴,使館聯絡我們處理。」

  子翔蠢蠢欲動,「我立刻動身。」

  「詳情會電郵給你。」

  「你呢,你與我同行?」

  「我得前往剛果,哥瑪市那伊拉岡哥大山爆發,五十萬人流離失所,全世界著急,宣明會將與我們會合要求全球協助。」

  「五十萬人!」子翔這才明白甚麼叫做哀鴻遍野。

  「子翔,我也希望你可以一起前來,剛果人說法語,看情形我真得操練一下法文。」

  子翔笑。

  「祝你去杭州馬到功成。」

  子翔閉上眼睛,彷彿看到蘇坤活奮不顧身投入工作的樣子。

  他的粗布襯衫已經洗得發白,天氣熱,渾身是汗,濕印直透布衫,背脊出現一個

  丫字,腋下、胸前,都有汗跡,曬乾了,有一片淡淡白色鹽末。

  這才是子翔心目中的男子漢,智勇雙全。

  他是那種一部吉甫車卡在阿瑪遜河泥濘裡也不覺驚怕的人,一手揮走大毒蛛,一邊還能笑嘻嘻告訴同伴牠是莎劇麥克白斯中那三個女巫煉藥的必需品種。

  誰還會耐煩同光說不練的白面書生約會,他們動輒還要看不起女性。

  子翊把他介紹給妹妹是做對了。

  但是,蘇坤活一開頭就說明他不是一個追求者。

  子翔急促出發,到了飛機場才有時候逐一通知親友。

  岳琪意外,「哦,杭州,可以見到媽媽了。」

  子翔也有三分喜悅。

  「子翊可在?我與他說幾句。」

  「子翊往新加坡微系統研究中心開會,小小島國如斯先進,叫人欽佩,臨走前他放盡伊龍股票,幸保不失。」

  「近十年八年人人都通世界跑。」

  「子翔,記得探訪伯父母。」

  「我想給他們一個驚喜。」

  「子翔,不要給任何人驚喜,免生意外錯摸,凡事說清楚。」

  「明白。」

  子翔留言給母親,說明班機號碼抵達時間。

  然後,她打開手提電腦查看杭州第一孤兒院數據。

  領養孤兒的詳細手續清楚列明,還有照片可以參考,從新生兒到三五歲都有,九成是女童,她們都有小小圓扁臉,大眼,十分可愛,全是棄嬰。

  子翔心底起了異樣感覺。

  她閉目養神。

  這一程不算太遠,但是子翔一閉上眼睛就看到蘇坤活的影子。

  她有點無奈,初中時第一次與班上籃球健將約會也有這種感覺,子翔一向喜歡高大寬肩膀厚胸膛的異性,跳舞時他的下巴可以輕輕擱在她的頭頂。

  子翔沒想到母親會來接飛機。

  容太太穿著一襲寶藍色夾旗袍,十分華麗,一見女兒便用力招手。

  「媽媽。」

  有母親真好,子翔把整張臉埋在媽媽肩膀上。

  小時候她最喜歡躲在母親腋下,那真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

  容太太仔細看她,「子翔,皮膚又粗又黑,喲,手指甲髒髒,還有,頭髮枯黃,你像自非洲回來。」

  子翔微笑,可不就是非洲。

  「快跟我回去酒店好好修飾。」

  「媽媽,我這次有任務在身。」

  「甚麼事,你不是在休假嗎?」

  「說來話長。」

  容太太一把將子翔推進酒店汽車,押著她走。

  子翔吩咐司機:「去火車站,請替我買一張雙程票往杭州。」

  容太太一怔,「你去杭州做甚麼?」

  「探訪朋友。」

  容太太嗯地一聲。

  第四章

  (10)

  「辦完事我一定陪媽媽大吃大喝。」

  容太太這才露出笑容。

  「媽媽,你身上旗袍好看極了。」

  「這個款式叫昭君出塞。」

  子翔一怔,昭君出塞,不是有去無還嗎,連她都知道這個不祥典故。

  她見母親在興頭上,並不出聲。

  「我叫你爸的秘書陪你去杭州。」

  子翔不由得笑了,「秘書有工作在身,怎可任意差使。」

  「那麼,我陪你去。」

  子翔握著她的手,「媽媽,你放心,我辦完事立刻回來。」

  她乘車趕往目的地,沿途欣賞風景,自得其樂。

  那五對加籍領養夫婦在火車站等她。

  每人手中抱看一個嬰兒。

  大家一湧而上,「你就是調停人容子翔?」

  「容小姐,我是第一孤兒院負責這件事的苗岱紅。」

  一個漂亮的年輕女子伸出手來與子翔相握。

  一時間眾人七嘴八舌,語氣激動憤慨。

  幸虧容子翔耳聽八方,她已得知真相一二,不由得大表詫異。

  「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好好談。」

  「請順便到我們孤兒院參觀。」

  五對洋夫婦抱著的幼嬰白白胖胖,看上去都像楊柳青年畫中騎在大鯉魚背上的胖娃娃,可愛極了。

  他們一起乘車回孤兒院。

  子翔搞清楚來龍去脈,同那班家長說:「現在不是孤兒院不准放人,而是領使館拒發護照給嬰兒入境。」

  苗岱紅苦笑,「第一孤兒院成立已近三十年,聲譽清白,現在他們懷疑我們誘逼生母把第二胎強送孤兒院,給外國人領養,真正蒙冤。」

  「嗯。」

  「容子,你是加國公民,你再替我們跑一次代辦處。」

  其中一位阿瑟太太流淚,「我苦苦懇求林斯代辦無效,我怎能放棄小孩,她已經是我女兒。」她緊緊抱著梳一綰沖天炮的小玲。

  大家紛紛抗議。

  「誰會想到自己的國家會留難我們。」

  「做了三十年公民,發覺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我已留在杭州超過一個月,再也不能告假,若不返回安河,連工作都會丟失。」

  「叫我們提供嬰兒親生父母棄權書,說明是孤兒、棄嬰,哪裡去找生父母!」

  「不可理喻。」

  子翔從未遇見過這種事,一時暈眩。

  她說:「我去見林斯代辦。」

  苗岱紅說:「我幫你預約。」

  容子翔生氣,「他是公僕,我是納稅人,他原應為我服務,我有急事求助,還需預約?這又不是跳舞吃飯!」

  大家先是一怔,隨即鼓掌。

  苗岱紅忽然歎口氣。

  子翔說:「我代表那林斯向你道歉。」

  「不不,不是那個意思,容子,我是驚歎你們那民主思想根深蒂固存活在血液中,理直氣壯,毫不猶疑地挑戰權力。」

  子翔失笑,「領使館的目的便是幫助在外國的國民,他並非在高處,我不是在低位。」

  苗岱紅欲言還休,終於又歎了口氣。

  子翔也不是有勇無謀,她先把五個領養個案瞭解得一清二楚。

  第一孤兒院的數據已經計算機化,院長特准容子翔查閱機密數據,她研究過這五宗領養手續,毫無紕漏,同往年個案完全相同,照記錄,已有千餘名兒童在歐美安然生活。

  現在,她好去見林斯了。

  子翔想一想,為謹慎見,她找蘇坤活提供忠言。

  答覆來了:「你要打的電話號碼暫時不能接通。」

  子翔馬上找李岳琪。

  岳琪沉吟半晌,「我從未試過遇到這樣棘手的事,以事論事,換了是我,我會單獨去見這個林斯,以免有外人在旁,他不能暢所欲言,或是下不了台。」

  「好,我單刀赴會。」

  岳琪笑:「你寫一段特稿,把領養家庭圖片電郵給我,我替你編擬成當天頭條,給林斯代辦參考。」

  子翔點點頭,「筆比劍有力。」

  她立刻坐下來做功課。

  子翔寄住在孤兒院員工宿舍,她這一篇文稿寫到深夜,立刻電傳給岳琪。

  岳琪在清晨答覆:「圖文精采,編輯部已決定明日刊登,我先把大樣傳真給你。」

  子翔忽然說:「給林斯代辦也傳一份。」

  「我替你查過這個人,他是歐亞混血兒,今年才廿七歲,年輕有為,在渥京讀海外政治及新聞系。」

  「為何做出如此不合理事情?」

  「或許他身不由主,上頭指示,別有隱情。」

  「我應該對他客氣?」

  「子翔,對任何事任何人,都應當忍耐從容,據理力爭。」

  「琪姐,多謝指教。」

  「去吧。」

  子翔隨即收到第二天的頭條。

  奇怪,文宇寫在紙上是一回事,排了宇印在報上,那種震撼又自不同。

  岳琪所擬的頭條是「如何挖出母親的心」,照片中是哭泣的養母阿瑟太太與可愛活潑的嬰兒小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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