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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頁     亦舒

  房間裡傳出老師教學生的聲音:「要有節奏感,他他他——他,三長一短,他他他——他,再來一次,天才是甚麼?天才是極大的耐心毅力,繼續。」

  子翔追問:「誰?」

  林斯終於開口:「你見了她,也許疑竇會有終結,心靈創傷可以得到醫治。」

  子翔惻著頭,隔了不知多久,脖子有點僵硬,她聽見自己問:「她在這裡?」

  林斯點點頭。

  「你找到她?」

  林斯又點點頭。

  「你統共沒有徵求我的同意,你利用職權,查閱有關檔案,侵犯我私隱。」

  「我不忍看到你憂傷,我想幫忙。」

  「我不要幫忙!」

  「對不起,子翔,我送你回去。」

  子翔說:「走吧。」

  但是雙腳不聽命令,釘在走廊裡不動。

  她低下頭,「你說得對,得知真相,我或可開始痊癒。」

  林斯點點頭。

  「她可知道我是誰?」

  林斯點點頭。

  子翔深深吸進一口氣,拉一拉衣服鞋襪。

  「你準備好了?」

  子翔百感交集,「準備,一個人可以準備考試,準備見工,但怎樣準備這種事?」

  有人推開音樂室房門出來,子翔嚇一跳。

  那是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子,上完課拎著提琴樂譜離去。

  門又關上。

  子翔同自己說:此刻逃走還來得及。

  但是她沒有轉身離去,四肢已不聽使喚。

  林斯敲敲門,裡頭有人說:「進來。」

  子翔親手推開門。

  只見一個穿藍布短掛纖瘦的中年女子背看他們看著園景,像一幅圖畫。

  她輕輕轉過身來。

  子翔看到她的臉,就知道是真的,她們二人像印子印出來一般。

  五官一模一樣,連眉毛高低位置都相同。

  兩個人的手都顫抖得很厲害,不方便伸出來。

  半晌,她問:「你是容子翔?」

  子翔點點頭,想說話,張大嘴巴,沒有聲音。

  「我是周遠,音專的一名小提琴教師,今年四十七歲,已婚,有一女十五歲,丈夫是工程師。」

  林斯端來椅子給大家坐下。

  子翔看看周女士素淨面孔,纖長手指,知道她就是生母了,但是內心比想像中平靜。

  子翔終於問:「為甚麼?」

  「完全是我不好,請你原諒。」

  一個人可以原諒男朋友忘記她生日,也可以原諒同事在她背後插刀,可是,怎樣原詴自幼被遺棄在孤兒院呢。

  「由你親手抱到孤兒院?」

  周女士很勇敢,她獨力承擔責任,「是。」

  「他是誰?」

  「他在一宗意外中喪生。」

  「他可是一個好人?」

  周女士頷首:「讀化工的大學生,熱情,有遠見,有抱負。」

  「他姓甚麼?」

  「他姓于,終年二十一歲。」

  林斯握住子翔的手。

  周女士看著,嘴角微微朝上,「林先生是你朋友?」輪到她發問。

  子翔點點頭。

  「他們對你好嗎?」

  「非常有能力,又體貼入微,沒有更好的父母了,是我的造化。」

  周女士吁出一口氣,「你動靜像外國人一樣。」

  子翔答:「我是外國人。」

  「聽說,你也習提琴?」

  「媽媽替我找到名師,她是海費茲的徒孫,姓湯遜。」

  「可以彈一首給我聽聽嗎?」

  子翔雙眼潤濕,取過小提琴,「我自幼笨,班上最後用真琴的是我,一曲『閃亮閃亮小星星』練足一年。」

  她背著身子,奏出莫扎特那首著名童謠。

  林斯聽得呆了。

  短短幾節樂章,充份表現了對童年溫馨懷念之情,林斯像是可以看到小小女孩由母親愛憐地送進琴室學習......

  大家都淚盈於睫。

  周女士說:「彈得很好。」

  子翔放下琴。

  她與生母彼此凝視良久。

  忽然有人不敲門就進來。

  林斯「呀」一聲。

  驟眼看,會以為是容子翔翻版。

  少女直髮中分,穿白襯衫牛仔褲,活潑爽朗,她看著容子翔。

  「咦,好熟面口。」心直口快的她似足子翔小時候。

  周女士輕輕說:「這是我女兒李苗。」

  那少女打過招呼又一陣風似出去了。

  子翔再坐了一會,問了最後一個問題:「你有無想念我?」

  周女士用同樣平靜的語氣答:「每一天。」

  子翔已經無話可說,她站起來告辭。

  周女士忽然上前握住子翔的手。

  子翔一怔,周女士的手冷且硬,同容太太的不一樣,子翔輕輕掙脫。

  她勉強陪笑,「請你保重。」

  「你也是。」

  林斯開了門,子翔走出音樂室,鬆了口氣。

  她的肩膀垮了下來,靠在林斯身上。

  「你沒事吧。」

  「我很好。」

  李苗與幾個朋友在園子聊天,她也看到他們,走近笑問:「可是要學琴?」

  子翔凝視她,「你已練到演奏級了吧。」

  李苗微笑,「我三歲就開始學琴。」

  「你彈維奧拉。」

  「你呢,可是梵啞鈐?聲音較為尖刻,我比較喜歡中提琴像人語。」

  子翔取過李首同伴的琴,「你可練梁祝協奏曲?」

  李苗笑,「這裡每個人都會。」

  子翔說:「這樣吧,我去祝英台,你去梁山伯。」

  「哪一段?」

  「樓台會。」

  兩個女孩子在園子的噴泉池邊取出琴,調好絃線,子翔一鳴驚人,琴聲幽怨逼

  切,滿腔憂鬱無奈,李苗接著合奏,忿慨地控訴不平,傷心欲絕,兩支琴聲天衣無縫。

  同學們漸漸圍攏來。

  林斯聽得入神,正在最最激烈動人之際,忽然繃的一聲,G線斷開。

  子翔只得放下琴。

  同學們齊齊鼓掌。

  子翔道歉:「我犯了大忌,這位同學,我賠你絃線。」

  「不不,你彈得好極了。」

  第九章

  (25)

  子翔上前話別:「李苗,再見。」

  李苗點點頭,朝他們擺手。

  林斯把車駛走。

  「李苗的維奧拉彈得出神入化。」

  「而你,子翔,一次又一次給我驚喜。」

  子翔看著窗外,「我記得媽媽一次又一次為我尋訪好琴,並且說『子翔一日你如決定演奏我替你借史特垃底』。」

  林斯拍拍她肩膀。

  「我們去見媽媽。」

  那才是她唯一知道的母親,雙手暖且軟,左手無名指天天戴著枚大小恰到好處的鑽石婚戒,子翔自小到大只認得這雙手,它們為她梳洗、探熱、做功課、收拾書包、做點心、安排生日會、籌備旅行、選大學、挑男朋友、添小跑車…

  容太太在酒店地庫的美容院做頭髮,忽然看見子翔進來,十分意外。

  子翔握住母親的手不放。

  美容師急說:「小姐,指甲油未干。」

  容太太連忙說:「不怕不怕,子翔,甚麼事,林斯呢,可是有爭執?」

  林斯在身後輕輕抱怨:「不關我事,伯母。」

  子翔把媽媽的手擱在臉上,半晌不語。

  只聽見髮型師同容太太說:「鬢腳白髮不好看,今日替你遮一遮,過兩日記得來染。」

  「這白髮最討厭,特別觸目。」容太太懊惱。

  呵,母親有白髮了,歲月如流。

  子翔蹲在母親身邊不願走。

  容太太問:「子翔今日是怎麼了?」

  「媽媽我去四川省教書可好?」

  「你知道四川是哪四條河?輪到我說好與不好嗎?只要你高興罷了,」她停一停,「總比到洪都拉斯或比亞法拉安全得多。」

  又問林斯:「你等她?」

  林斯一往情深地答:「永遠。」

  容太太感慨地說:「我年輕的時候也有人那樣說,可是我尚未讀完書回來他已結了兩次婚。」

  林斯連忙說:「那時的人比較缺乏時間觀念。」

  容家兩母女忍不住笑出來。

  容太太說:「去,去逛街喝茶。」

  走到街上,林斯說:「我陪你去吃一碗酒釀圓子。」

  他們在小館子坐下,先吃生蒸饅頭。

  子翔輕輕說:「我貪容家的財勢嗎,並不,看真了,容家不過小康,爸媽持家有方,生活才過得豐足,我們是真心相愛。」

  「這就足夠了。」

  「你說得對,林斯,見過她之後,我已無牽掛。」子翔低頭,「還以為我會抱住生母雙腿痛哭,但是我心中毫無苦楚,眼淚流不出來,見面,不過是償還心願,我永遠是容家女。」

  「給你看一張照片。」

  子翔低頭一看。「呀。」

  那是一張褪了色的彩色照片,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比此刻的子翔還要小幾歲,男的有端正長方面孔,女的正是周女士。

  「我的生父母!」

  「周女士說,如果你不要,囑我代你把照片退回。」

  「說我已經看過。」

  林斯點點頭。

  「照片要來無用,又不能收在皮夾裡,『看,我真的父母親』,更不好鑲在銀相架放家裡示眾。」

  「我明白。」

  「真的,不怪我涼薄?」

  「你有你的明天。」

  他小心翼翼把照片收好。

  傍晚,李岳琪來找子翔。

  「子翔,有一件事與你商量。」

  「琪姐有其麼事儘管說。」

  「子翔,」她清一清喉嚨,「我想拿你做模特兒,寫一個中篇故事。」

  「我?」子翔指著鼻子。

  「是,你。」

  子翔啞然失笑,「我這個人有甚麼可寫?乏善足陳,一本白紙。」

  「只是照你做藍本,說一說華人家庭在這三十年來的變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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