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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頁     亦舒

  轉個身再睡,臉上七彩的化妝品怕要全部印到墊子上,管它呢。

  電話又響。

  我呻吟,又不敢不聽,怕是哪個客戶找我。我說:「找誰?」

  「我是羅倫斯。」

  「先生,我不認得羅倫斯。」

  「我認得你的聲音,你是楊之俊。」

  我改變語氣,「閣下是誰?」

  「如果我說我是『關先生』,你會記得嗎?」

  「哦,關先生,你好,怎麼,」我醒了一半,「關太太有什麼特別要求?」

  他且不回答:「你在午睡?」

  「是的。」

  「啊,真知道享受。」

  「關太太有什麼事要找我呢?」

  「不是她,是我。」

  「你有工作給我?」我明知故問。

  「當然也可以有。」

  「那麼待彼時我們再聯絡吧。」

  「我現在要赴一個約會,再見,關先生,多謝關照。」我再度掛上電話。

  弔膀子來了。

  連姓甚名誰都不肯說,就來搭訕。

  這個男人好面熟,不知在什麼地方見過。

  電話鈴再響,電話沒有發明之前,人們怎麼過活的?

  是母親。

  「今夜我去打牌,你幫我忙把那個長篇劇錄下來。」此牌不同彼牌,母親一直玩橋牌。

  「你該買架錄影機。」

  「行將就木,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嚕嚕囌囌購置那麼多東西幹什麼?」

  她又來了,一點點小事便引來一堆牢騷。

  「好好好,」我說,「好好好。」

  她掛電話。

  好好好。這彷彿是我唯一的詞彙。好好好。

  陶陶又打電話來。

  「明天是喬其奧生日,我們在迪斯科開派對,媽媽,喬其奧問你要不要來。」

  「我不要來,」我光火,「多謝他關照我。」

  「媽媽,你應當出來走走吧。」

  「不要教我怎麼做,我要是真出來,你才吃不消兜著走,難道你希望有一個穿低胸衣裳在迪斯科醉酒勾搭男人的母親?」

  她說:「不會的,你控制得太好。」

  我沉默,如果真控制得好,也不會生下陶陶。

  「媽媽,鞋店減價,你同我看看有沒有平底涼鞋,要白色圓頭沒有裝飾那種。」

  「好好好。」

  「媽媽,我愛你。」

  「我也愛你,幾時暑假?」我的愛較她的愛複雜。

  「考完這兩天,就不必上課。」

  「你打算住到哪裡去?」

  「媽媽,我不是小孩子了。到時再算。」

  「喂,喂」。

  陶陶已經掛掉電話,免得聽我借題發揮。

  該夜索然無味,吃罷三文治匆匆上床。

  第二天早上腹如雷鳴,逕往酒店咖啡室吃早餐。

  三杯濃茶落肚,魂歸原位。

  我結賬往潔具專家處看洗面盆。

  他把目錄給我看。

  「妙極了,」我說,「這只黑底描金七彩面盆是我理想的,配黑色鑲金邊的毛巾,嘩,加上黑如鍋底的面孔,像費裡尼電影中之一幕。」

  老闆大惑不解,「有黑色的毛巾嗎?」

  「有,怎麼沒有,只要有錢,在本市,連長鬍髭的老娘都買得到。」

  老闆忽然聽到如此傳神而鄙俗的形容,不禁呆在那裡。我活潑地向他眨眨眼。

  他說:「我替你訂一副來吧。」

  「要訂?沒有現貨?」我大吃一驚。

  「楊小姐,價值數萬的洗臉盆,你叫我擱哪兒?」

  「要多久?」

  「兩個月。」

  「要命,我已經把人家的舊盆拆下來了。」

  「你看你,入行那麼久,還那麼冒失。」

  「你替我找一找,一定有現貨。」我急起來。

  他搖頭,「我獨家代理,我怎麼會不知道?」

  「你去同我看看,有什麼大富人家要移民,或者可以接收二手貨。」

  老闆笑,「楊小姐,大富人家,怎會此刻移民?人家護照早已在手。」

  真的,只有中小戶人家,才會惶惶然臨急抱佛腳。

  「那我的顧主如何洗臉?」我瞠目問。

  他打趣我,「由你捧著面盆跪在地上伺候她洗。」這老闆大抵看過紅樓夢,知道排場。

  我歎口氣,「也已經差不多了。」

  他見我焦頭爛額,便說:「我盡力替你看看吧。」

  「一小時內給我答覆。」

  「小姐,我還有別的事在身上。」

  「我這一件是最要緊的,明天上午十點我還要考試,你不想我不及格吧?我一緊張便失水準。」我希望拿同情分。

  他們都知道這些年來我還在讀書。

  「今次考什麼?」

  「商業法律。」

  「真有你的,好,我盡量替你做。」

  我施施然走了,出發到兩個地盤去看工程。中飯與油漆匠一起吃,與他乾了一瓶啤酒。

  下午趕回家,匆匆翻一輪筆記。

  葉成秋打電話來祝我考試順利。

  陶陶剛考完歷史,她說:「我想可以及格,媽媽,祝你成績理想。」

  「我?」我都不知這些年來我是怎麼考的這些試。

  永恆的考試夢,卷子發下來,根本看不懂,莫名其土地堂,一堆堆的希臘文與拉丁文,別人埋頭書寫沙沙響,我在那裡默默流淚……

  「媽媽?」

  「是,我在。」我回到現實來,「我都背熟了的,應該沒問題。」

  「祝你幸運。」

  「謝謝你。」

  四點鐘,潔具代理商來電,說瓷盆沒有現貨,他盡了力幫我。

  那我怎麼辦?

  他叫我立刻讓師傅幫我將舊盆裝上去。

  我說我索性關門不做還好點。

  我根本不是鬥士,一有什麼風吹草動,頭一件想到的事便是不幹,棄甲而逃。

  怎麼對付關太太?我捧住頭。

  電話又響,我不敢聽,會不會就是關太太?

  那邊很幽默愉快地說:「我是關先生。」

  「有什麼事?」我沒好氣,這個吃飽飯沒事做的人。

  「我也不旁敲側擊了,楊小姐,出來吃頓飯如何?」

  「這是沒有可能的事。」

  「楊小姐,凡事不要說得這麼堅決,說不定哪一天你有事找我,到時你可能會倒轉頭請我吃飯。」

  我惱極而笑,「是嗎,如果你手頭上有意大利費蘭帝搪瓷廠出品的彩色手繪、名為『費奧莉』的瓷盆連18K鍍金水龍頭一套,我馬上出來陪你吃飯坐檯子,並且穿我最好的透空絲絨長旗袍及高跟鞋!」

  他呆在電話那一頭。

  我自覺勝利了,「如何?」

  「你怎麼知道我有一套這樣的瓷盆?」

  「什麼?」我驚問,「你有什麼?」

  「我有一套你所形容的瓷盆,昨天才從翡冷翠運到。」

  我忽然之間明白了,關太太就是知道他家中有這樣的瓷盆,所以才磨著叫我也替她弄一個一模一樣的浴室,這是果,不是因。

  我服了。

  「楊小姐,你說話算不算數?我一小時後開車來接你,吃完飯,你明天可以叫人來抬這套潔具。如果你肯一連三晚出來,我還有配對的浴缸與水廁。」

  我覺得事情太荒謬滑稽了,轟然大笑起來。

  「關」先生說:「我們有緣分,你沒發覺嗎?」

  「不,」我說,「我沒有發覺。」

  「我可以把整個浴間送給你,真的,只要你肯出來。」

  「我要看過貨物。」我歎口氣。

  「當然,就約在舍下如何?我立刻來接你,你愛吃中菜還是西菜?我廚子的手藝還不錯。」

  怎麼搞的?怎麼一下子我會決定穿起絲絨晚裝登堂入室送上門去?

  「好的。」我想或許是值得的。試試也好,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了。

  他歡呼一聲,「好得不得了。一會兒見。」

  這是不可把話說滿的最明顯例子之一。幸虧我沒答應會裸體去陪他跳舞。

  我刷松頭髮,穿上我唯一的長旗袍。發瘋了,也罷也罷,索性豁出去玩一個晚上。

  門鈴響的時候,我故意扭著腰身前去開門。

  這個羅倫斯穿著禮服站在門外,手中持一大扎蘭花。

  他見到我立刻擺出一個駕輕就熟驚艷的表情。

  我訕笑他。他居然臉紅。

  他實在不算是個討厭的人,我應該消除對他的陳見。

  出門之前我說:「這事不可以叫你太太知道,否則瓷盆也不要了,我的工也丟了。」

  「她不是我太太,」關先生說,「她也不姓關,她真名叫孫靈芝。」

  「哦。」我想起來。

  是十年前的檀香山皇后。

  「那你姓什麼?」

  「我沒說嗎?抱歉抱歉,我姓葉。」

  葉?這下子我不得不承認楊家的女人與姓葉的男人有點緣分,我沉默。

  他的家非常漂亮,豪華得不像話,並不帶紈褲之意,只有行內人如我,才會知道這座公寓內花了多少心血。

  「我一個人住。」

  「好地方。」

  我們並不是一對一,起碼有三個以上的傭人在屋內穿插。

  他很滑頭地說:「要看東西呢,就得進房來。」

  我只得大方地跟進去。

  他並沒有吹牛,套房裡堆著我所要的東西。

  整間睡房是黑色的,面積寬闊,連接著同色系的書房,因為裝修得好,只覺大方,不覺詭異。

  我歎為觀止,「誰的手筆?了不起。」

  「真的?你喜歡?」

  「是哪位師兄的傑作?」

  「我。」

  我笑,不相信。

  「真是我自己。不信你可以問華之傑公司,傢俱是他們的。」

  大水沖到龍王廟,華之傑正是葉成秋開的出入口行,寫字樓全部由我裝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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