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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葉小嵐

  「你要想看輕鬆一點的書呀,有松本清張的偵探小說,還有克麗絲蒂。」於嵐繞向另一座書櫥,隨手抽出幾本,「哥哥愛看,買了好多回來,你自己挑吧。」

  「都是翻譯小說?」

  「嗯,台灣這幾年流行翻譯通俗小說,書店裡擺得到處都是。」於嵐把手上幾本書遞給他,允寬隨手接過,視線卻落到牆上一幅毛酣墨飽的對聯上,寫的是;

  有書、有劍、有肝膽,

  亦俠、亦儒、亦溫文。

  於嵐的眸光隨著他的一轉,「很有意思,是不是?我一位中文系的學長送的。」

  「字寫得滿好。」

  「是啊,那男孩子是被公認的才子,聽說有不少女孩子捧著紙捲去請他寫字呢。」

  允寬抿了一下嘴角,轉身向外走去,於嵐微微一怔,隨即將眼光自他背上調了來。她可不是習慣於自欺欺人的人,還不至於去幻想他的行為帶著吃醋的意味,當然那男孩是曾經追求過她,但人家表現得溫文含蓄。再說對聯是真好,也沒有壓在箱子裡的道理……於嵐苦笑一下,甩甩頭。你這是麼啦,胡亂為自己辯護什麼呀?根本沒有必要的啊!再說只不過是進來找書,找到了書,自然就回房去看了,又有麼好奇怪?難道人家的一舉一動,要向你報備嗎?

  於嵐閉了一下眼睛,強行壓下心底酸澀空茫的感覺,光不自覺地掃過架上排列整齊的圖書,繞過兩個書櫥,她看著取下那冊泰戈爾詩集,咬著嘴唇去翻方才允寬所引用那首詩。

  她並沒有花費多少時間,那首詩列在「漂鳥集」裡,還排得相當前面。翻開詩集,她看見自己曾用原砂一樣的鋼筆,在詩句旁打著密密的小圈。而在詩下的空白處,血一樣的字跡潦草凌亂地寫著:

  但我明明已經死去,為什麼還清醒地受這樣的鞭笞呢?果不是我底自我分裂為二、彼此對立,就是惡魔已將我底魂攫取入煉獄裡!

  一陣陣寒意凍襲著於嵐,這是多久以前寫下的句子啊?她身、心、意志和靈魂全都崩離開來的日子裡?而今這一道傷口又血淋淋地在她眼前翻開……不止是在自己眼前,也同時呈現在允寬眼前。於嵐咬緊了牙關,如果說人間世上有什麼她厭恨的事,那無疑是這一種了,在遺棄她的男子眼前暴露出自己的弱點和傷口。想到允寬讀到這一段文字的反應,她的臉龐熱辣辣的燃燒起來。他是憐憫嗎?是愧疚嗎?是遺憾嗎?是抱歉嗎?是……

  該死!你為什麼要推測?你為什麼想知道?

  她心底那個細小的聲音來得如此無聲無息,卻一下就得她渾身冰冷。她迷惘地抬起頭來,正看到允寬站在門口。於嵐怔怔地看著他,看他沉思而奇異的眼睛,挺直的鼻樑,若有所思而緊抿的嘴,以及那黑色的毛衣,深灰的長褲。於嵐的神智還沒有從自己的思緒中回復回來,她還在抗拒著心底那小小聲音,抗拒著那其實已經開始浮現的答案,抗拒著那漸漸擴散開來的疼楚……她迷濛的眼睛水霧般將允寬籠住,微顫的唇角有著一種脆弱的神情。她在看他,但又好像不是在看他。

  允寬輕悄無聲地移了過來,兩雙大手輕輕落在她肩上。

  「小霧?」聲音裡有一絲遲疑和不穩定。低下頭,他看清了於嵐手中的書本,他手上的力量不覺微微加重。

  於嵐微微顫抖,迷濛的眼睛清醒了一些,「怎麼又回來了?」她低語,「你不是已經找到你想看的書了嗎?」

  「我改變主意了。」允寬定定地看她,「我想讀泰戈爾。」

  於嵐驚跳了一下,迅速地從他手中掙開,「不!」她喘著氣回答,允寬的話仿如急速轉動的石磨,一霎間已將她過去和現在的情緒全碾合在一起,那不只是過去的傷口,也是現在的需求。於嵐的臉色因覺醒而慘白,她死命地將書抱在懷裡,極力護衛她最脆弱的感情,「不!泰戈爾不能借你!」

  允寬沉默著,眼底的神情深不可測,但卻不是嘲笑,不是憐憫,只是溫柔……以及其他壓抑太緊,緊得即在平常於嵐也未必狡滑得出的東西,「為什麼不能借我?」

  於嵐驚覺到自己的孩子氣和過分緊張,掙扎著放鬆下來,「因……因為我今晚要看。」

  「那麼,」允寬微笑了,「明天借我?」

  於嵐抱緊手上的書,「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看完。」而且等我看完的時候,你大概早就不在台灣了;也許我此生都不會再有看它的時候……她在心裡默默地加了這一句,勉強自已微笑,「你還是看你的松本清張吧!」

  「那不是『我的』松本清張,而且我從未說過喜歡松本張清,」允寬微微歎了口氣,「如果你不想把泰戈爾詩集借給我可以推薦一些其他的書嗎?」

  「櫥子裡有那麼多書,你可以自己去找啊。」

  「你是專家,不是嗎?我接受一切你所推薦的書,」允寬深沉的眼睛看向她手中的詩集,「那麼,等你信得過我的品位時,也許會願意和我討論泰戈爾這樣美麗的作品?」

  天哪!他怎麼可以在說著這些充滿暗示的言語時,還表現得如此無辜!於嵐狂亂地別開臉去,假裝自己正在流覽書籍。一整個晚上,她都盡力在忽視彼此間波濤暗湧的感覺,忽視他所有語帶雙關的言詞,告訴自己說,那一切都只不過是她的多心。因為若不如此,她就要跌進漩渦中去,慘遭滅頂,再也掙扎不出……於嵐挫敗地垂下肩膀。

  來不及了,她已經跌進去了。不,她更正自己,不是「已經跌進去了」,而是一直不曾走出來過。她曾經用了那樣多的心力來說服自己,說他已不是當年的他,而自己也不再是當年的自己……而如今的允寬,依然,甚至是更強烈地吸引著如今的於嵐!如果她可以把當年的情感貶低為少女的迷戀,現在的情感又該怎麼說呢?於嵐絕望地合上雙眸。她愛他!再逃也沒有用了,她如何能逃避自己的心呢?她愛他!

  但是他呢?

  於嵐打了一個冷顫,允寬的聲音立時在身後響起,「有點冷是不是?你穿得太單薄了。」

  何止是單薄而已啊?我需要一件盔甲。於嵐苦笑—下,盔甲有什麼用?最大的敵人是她自己,來自她的內心。「是誰像命運一樣驅遣著我?是『自我』跨在我底背上。」她又打了一個冷顫,允寬輕輕歎息一聲。

  「回房去加件衣服吧,小霧,別感冒了。」

  她望了他一眼,迷迷茫茫地走出圖書室,手裡緊緊抱著的,還是那本泰戈爾詩集。

  她愛他,她到了現在才知道……

  於嵐厭倦地調開眼睛,把這篇愛情小說推到一旁。已經進入十一月了,台北的陰濕簡直觸手可及,在這樣灰色的天空下,著實叫人無法提起工作興致。於嵐歎了口氣,自已知道這些都不是理由。允寬真的才回來兩個星期而已嗎?她搖搖頭,再次勉強自己去讀桌上的小說。心神不寧已夠糟糕,她可不能因此而影響到自己的工作,這篇稿子,昨天就應該審完了,她卻一直拖到現在。於嵐看了一眼牆上的鐘,還有半小時才十二點,她埋下頭去,開始聚精會神地工作。

  這是一篇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正是她目前最不想碰觸的那一種。於嵐勉強將它看完,便即陷入沉思中,小說的結構、文筆、可刊登性……一時間全被她拋出了腦外,直到一陣敲門聲將她驚醒。

  差五分十二點,於嵐納悶著來人會是誰。今天是週末,哪—個人不是急著下班呢?也許是既嵐?但既嵐從來不曾如此斯文過,進她辦公室還敲門……這些想法電光石火般在她腦中一掠而過,於嵐簡單地說,「請進。」

  推門進來的是趙允寬。

  當然是他,於嵐微微挑起一邊眉毛,「怎麼是你?哥哥呢?」謝天謝地,她的聲音和往日一樣平靜。

  「他下午有個應酬,陪客戶吃飯去了。」

  於嵐點點頭,開始默不作聲地收拾桌子,允寬看著她和細膩的動作,忽然開口問道,「一道吃中飯好嗎,小霧?」

  於嵐微微一僵,沒有說話,允寬懊惱地嘖了—聲,「呆,我幹麼問你,等你上了車,我把車往外一開,嘿嘿!」

  於嵐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你確定你留學的地方是德國而不是阿拉伯嗎?」她問,「我們的女權什麼時候低落到這步地了?」

  「我不認為綁架行動和女權運動之間有什麼相關,」允寬笑著說,「再說,強盜也可以保有完美的騎士精神,照樣為女士拿外套、拉椅子。英國有羅賓漢,中國有楚留香。」

  於嵐一時間啼笑皆非,忘了和他辯駁:騎士精神並不等於女權運動。

  「怎麼樣,小姐,你自己選擇被綁架的地點吧?」他淘氣地看她,然後又加了一句,「其實,吃過午飯,我還有事要請你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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