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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謝上薰

  「沒印象。」

  「不得了,這個人好會記恨哦!不管我六歲時對他做了什麼,我老早忘得一乾二淨,他居然還唸唸不志,特地跑來找我,真要命!」

  秦藥兒鄙視他、輕蔑他,沒見過這樣小氣的男人。

  「噯,你誤會了。」梅真總算弄明白全是自己一頭熱,當年的六歲女娃早將他忘了。「難怪你一直沒有來找我。」短暫的失望之後,他重新點燃對她的愛慕之情。這十年來他不時在心裡想像她該有的模樣,待見了面,她的美依然超乎他的想像,令他心動神迷,她的性情又那樣率真、活潑,從不做作。他不放棄她,他要重新獲得她的好感。

  秦藥兒在一旁露出挑釁的眼光,看他能拿她怎麼樣?

  龍湖含笑抱胸的注視這兩人,有趣、有趣,事態的發展似乎脫軌了,也許最後「漁翁得利」的人是他。

  「喂,姓梅的,你到底想怎麼樣?」她不耐煩道。

  梅真笑看著一臉淘氣的她,不想操之過急。「姑娘放心,我沒有絲毫惡意。十年前初會於舟中,我與姑娘一見如故,贈你一隻白梅玉珮,歡迎你隨時來梅園找我玩,不料一等十年不現芳蹤,我只有親自來請人了。」

  有這回事嗎?秦藥兒輕咬下唇思考,就算真有一塊玉珮,也不知轉手把它送給哪個乞丐了,她並不注重身外之物,不像一般人寶貝兮兮的珍而藏之,她只看重她在乎、她關心的人與事,其餘一概轉頭就忘。

  「不知秦姑娘和這位兄台肯不肯賞光?」

  「我叫龍湖,是藥兒的師兄。」眼見師妹「外銷」有望,他連忙向她鼓吹:「揚州梅園鼎鼎有名,有機會去參觀一番,很是難得。」

  她小聲道:「搞不好是先禮後兵,誘咱們羊入虎口。」

  他不禁好笑:「你像是可憐無助的小綿羊嗎?」

  「你什麼意思,難不成我是母老虎?」

  龍湖很想說是,又恐她使性子不去梅園,難得有人自願犧牲,他還客氣什麼?

  「我說小師妹,你不會是畏怯膽寒吧?」

  「我會怕這瘟生?笑話!」秦藥兒吃不得激將法。「去就去,誰怕誰?方纔我還在想,他生得這般出眾,若能騙過來當跟班,那可多露臉。」

  「這種鬼主意你也想得出來?」

  「你認為我辦不到?」

  「嗯,我看希望很大。」下面的話他沒明說:任何男人娶了你,都會主動變成你的跟班、錢莊。「師兄預祝你成功。」他笑得非常誠懇。

  「日月顛倒了嗎?這回你居然沒潑我冷水。」

  他附送一個更大的笑容鼓勵她,揚高了藥兒的興致,鬥志昂然的瞄向梅真。

  他們師兄妹有個壞毛病,一鬥嘴往往就忘了別人的存在,這景象落入梅真這位有心人眼中不知有多親密,彷彿看到一堵無形的牆阻隔他人插足到他們的世界中。

  ※※※

  黃昏時分,一群鳥呱叫著自屋簷飛衝上夕陽。

  白月裳駭然,被鳥叫聲嚇住了,腳步略頓,抬頭看看天,很快地,又踩著小碎步來到半月門前,她必須先走過一座古樸的木橋才能到達門口。一溪流水巧妙地隔開主園和副園——大伯梅皖山的私人禁地「滌園」。半月門是「滌園」唯一內外相通的出入口,門上的機關特請專人設置,目的是想擁有一處滌心濯塵的情境所在;但白月裳無意中發覺,「滌園」裡藏著一個大秘密!

  踩過木橋,她瞧瞧四下無人,半蹲身子,雙掌合抱右邊的橋欄杆,使勁往逆時鐘方向轉動,半月門洞開,她連忙跑進去,門的兩邊牆上各有一個燭台懸掛,她依樣轉動右邊燭台,門應聲合上。

  至此刻,她半懸的心才放了下來。

  上月初,她發現一直在「滌園」當差的啞婦貴嫂,捧著年輕姑娘穿戴的衣服什物,用布中包成好大包,怕人瞧見似的低著頭猛走,撞到了她也不賠禮,見鬼似的轉身想溜,平時倒也罷了,不巧那天她從朱蓉鏡那兒嘔了一肚子氣,正沒處發洩,劈頭罵了她一頓。這貴嫂是梅皖山由外地帶回來的,據說被人毒啞了,耳朵並不聾,梅皖山可憐她,給她一個安身之處,是以對大老爺忠心耿耿。白月裳看她形跡可疑,問她包袱裡是些什麼東西,貴嫂是老實人,只會不住搖頭,表示沒什麼;月裳礙於身份,也不好強搶過來看一看,靈機一動,便笑道:

  「自然是大伯父交代的重要物品,是我糊塗了。你快去吧!」

  貴嫂如釋重負,疾步而去。

  白月裳繞小徑來到滌園,意外見到那包東西擱在門前,貴嫂人不知去了哪裡,良機莫失,她偷偷打開翻了一翻,又原狀包妥,機伶溜回這邊來,爬到最近的一棵樹上躲起來;剛藏好身,果見貴嫂又抱了另一包東西來,然後進了滌園。距離太遠,她只隱約瞧見貴嫂在橋柱上不知動了什麼手腳,半月門便教她給打開了。

  「不得了,難道大伯在園子裡藏女人?」白月裳下了樹——爬樹是她的一項秘技,不敢教任何人瞧見——她愈想愈迷糊:「他喜歡的姑娘,大可光明正大的討回家,何需偷偷摸摸的?」

  為了傳宗接代,梅家的男人均是多妻妾主義者,大家也認為理所當然。

  好奇心會殺死一隻貓,白月裳受不住「秘密」這兩個字的誘惑,一有時間便往這邊跑,想盡辦法要解開機關,就這樣試了二十來天,終於瞎貓碰上死耗子,給她碰對了,但她不敢久待,只在門內探了探,又趕緊離去。

  前天,大伯宣佈有事出遠門,預計一個月後回來,她終於大了膽子走進來探險。

  隱藏在「大家閨秀」這層矜持外衣下的白月裳,骨子裡其實是很富於冒險精神的十八歲女孩。

  初到滌園,她不免訝異這兒沒有一般園子慣見的奇花異卉,只有碧草如茵,小池塘、幾根修竹點綴於屋前,鵝卵石鋪成的小徑在綠草地劃出不規則的曲線。

  綠,一大片的綠,一大片使人想睡臥在它懷中仰望藍天白雲,讓身心悠然自在的如茵綠地,白月裳不由屏息,沒想到這樣簡單的園子,比栽滿人間百花、巧置假山流水的園林更令人感覺舒服。

  她一直覺得大伯梅皖山比之親姨丈梅曉豐來得有風骨,為人行事均十分有原則,在她心裡一直敬佩他多於姨丈。今見滌園,她更相信自己的眼光沒錯。

  她的姨媽佟秋蕙是梅曉豐的元配,為梅家產下唯一的香火子梅真,鞏固了自己的地位,又素來疼愛白月裳,於她七歲喪母后就接來梅園一起生活,盡心栽培她,她的用意大家心知肚明,而月裳也一直努力做到符合她的要求,至少表面上如此。

  她跟著梅真叫梅皖山一聲「大伯」,心中實敬他如父,滿心不願見他做出有虧德行的醜事。

  暮春的陽光暖洋洋的灑了她一身,綠地的清香,池塘的蛙鳴,以及這裡的氣氛,每一樣都美妙得熏人欲醉。

  誰會相信這裡隱藏著罪惡的秘密?

  「喂,你是誰?」

  一個輕輕柔柔、宛如天籟的女性聲音使白月裳嚇了一跳,回過頭去,她瞧見一個好美、好美的女孩子,明眸似水,氣質如夢,純真若嬰孩……天哪,她該如何形容這女孩?風吹過,女孩的衣袂飄飄,一時間,她竟以為她是從畫中走下來的仙子。

  「夢娘。」

  另一個聲音輕喚,白月裳回過神來,梅皖山正走出竹廬。他在自己家裡!不曾遠行?!那個喚夢娘的女孩近乎喜悅的投進他懷中,他再自然不過的擁住她。

  「你來了。」他的聲音平淡,彷彿她的到訪不是一件意外的闖入,而是受主人邀約的遲到者。「我知道你會來,但你還是比我預估的慢了一日。」

  「大伯。」她簡直無言以對。

  「當貴嫂向我提起不小心撞見你,我就有預感遲早你會在滌園出現。我早已看出,你跟蓉兒不一樣,你不是個平凡的女孩。」

  在白月裳的驚愕之下,他靜靜的回轉竹盧,拋下一句:

  「既來之則安之,進屋裡坐。」

  她實在被弄糊塗了,既好奇且糊塗,一雙腳不由自主的跟了進去。

  ※※※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咬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時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由太湖入長江,再溯江而上,第十二夜船停靠於瓜洲上游的一個渡口。

  朗朗月華,流照著滔滔不絕、無窮無盡的長江水,佇立江邊,感覺天空十分高曠,映照出己身的渺小與生命的短促,不免徒生感歎。

  當然,這種屬於詩人、哲人的心境,不會是來自秦藥兒,她全身上下沒生半個詩人細胞,就算梅真浪費一嘴唾沫的向她解釋、述說,她心情好時就賣你三分面子,連連點頭裝懂;要是心情不好,聽沒三句就會叫你「閉嘴」!假若有龍湖在場,或許她會忍耐聽完,然後低聲咒一句:「無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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