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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頁     凌淑芬

  「我……我做了一件很糟糕的事情。」她垂低了無面目見人的螓首。

  「哦?」洪小萍無法把「糟糕」、「失常」與這位一絲不苟的上司聯想成一線。

  「我……我讓一個男人……以很親密的方式……吻了。」晶秋終於羞愧地承認。

  「噢。」洪小萍頷首,目前為止好像滿稀鬆平常的。「然後呢?」

  「然後?」她的舉止還不夠驚世駭俗嗎?「然後……他又摸我。」

  話題總算進入高潮迭起的部分!洪小萍倏然笑朗了奕奕煥射的精神,準備投入限制級的討論會,等待她揭露情節益發重大離譜的秘密。

  捱了半天,當事人卻未曾顯露繼續往下說的意願。該不會短短幾個字眼就算陳述完畢了吧?

  「摸哪裡?」洪小萍的好奇心被激發出來。

  拜託!晶秋彆扭地擰絞手指頭。如此直接的問題,教人家從何回答起?

  「摸……就是摸男人喜歡摸女人的地方。」

  「胸部?」洪小萍提出千百種可能性中的第一個推測。

  「洪,你的用詞可不可以含蓄一點?」晶秋呻吟著把頭埋進張開的手掌心。

  「我已經很含蓄了,原本打算稱之為『乳……』」

  「住口!」她慌忙掩住對方的唇,張揚的紅潮迅速地自肌膚的底層氾濫到表面,絲毫不怠慢。

  「好嘛!」洪小萍在她手心底下悶悶地開口。「重點是,你喜不喜歡被那個男人吻?」

  「我──我──」哦!老天,她乾脆自殺算了,莫怪乎輿論會發明「二度強暴」的恐怖詞彙,現下她確實產生了被二度侵犯的感覺。

  「這個問題很重要,有助於決定你應該如何看待輕薄你的男人。」洪小萍端出過來人的建言。

  「我──其實──我──好嘛!我承認,我並不排斥!現在你明白了吧?你的頂頭上司是個裡外不一的蕩婦,本質淫亂得令人髮指!」她的武裝徹底被信奉誠實的美德所瓦解。

  「慢著!」洪小萍簡直被她差點沒挖個洞把自己埋起來的強烈反應弄糊塗了。「讓我重複一次,你認為自己應該被打下十八層地獄,上刀山下油鍋,千割萬剮,胸口貼上一個巨大的血紅A字,冠上淫婦的千古罪名,永世不得超生──只因為,你被一個芳心默許的異性吻了?」

  這──這節長篇大論,合理嗎?

  晶秋驀地瞠住她。

  洪小萍也回瞪過來。

  兩人默默相對了數分鐘。

  「算了,我不跟你說了。」半晌,她氣結地投降。

  明明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的情況,怎麼由旁人口中轉述出來,竟然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

  她忽然覺得……很蠢!

  「也好。」洪小萍顯然與她有相同的感覺。「我只想通知你,總機小妹剛才又簽收一束送來給你的鮮花……說不定是來自那位讓你上刀山下油鍋的偉男子哦!我替你拿進來。」

  她呆性地目送洪小萍離開辦公室。

  陽德送她花?不會吧!他的手法向來以希奇古怪見長,應該不至於選擇送花這種古老的把戲。

  可是,前一次陽德為花店充任臨時小弟的時候,好像曾經流露出「哎呀!我怎麼沒想到可以送花給她」的懊喪。就因為他瞭解她一定會推測他不至於採取古典路線,為了給她一個驚喜,乾脆以反高潮的手法推翻她的猜論,不是嗎?

  繞口令出現了!晶秋的腦汁被自己攪和成一團漿糊。

  「噹噹噹噹!」持化人采著魔術師的蝶式步伐,翩翩舞進她的辦公室。「虞小姐,你的魅力不同凡響哦。」

  茉莉花!整盆的茉莉花,白白淨淨,靈潔而優雅,靜靜鑽破陶盆內的土壤,抽出嫩綠精幹的枝牙,盛接著綿密點點的纖白小花,一縷濃郁卻不嗆鼻的甜香沁入她鼻端。

  應該是他送的吧?

  一盆活的花。

  方纔也曾懷疑過,會不會是宋爾雅又遣花店小弟來附庸風雅了,而今親睹這一小盆茉莉花,她益發相信,那位自以為瀟灑的紈褲子弟只懂得選贈那些玫瑰、百合,才不會相中既平凡又冷門的小茉莉。

  陶盆邊懸掛著一紙小白卡,一個失神,就會與茉莉花混在一塊兒,被人忽略了。

  我想你!

  是了,一定是陽德。

  她笑逐顏開。

  基金會的接待區突然掀起一波騷動。

  「聽說送花的男士親自登門拜訪了。」洪小萍站得離外頭近,捕捉到總機小姐吱吱喳喳的片斷。

  「我馬上出去。」晶秋再也顧不得矜持,暫擱下別出心裁的小盆栽,奔出私人辦公室。

  即使分隔了七天,她卻時時端凝著莫名的期待感,彷彿自己在任何時刻、任何地點,不經意地回首瞥著他方,陽德慵懶的貓軀便會杵立在那兒,含笑的杏形瞳孔瞅著她。

  一如以往他未經通知,倏地出現在她的眼前。

  陽德……

  「陽……」她冀盼地拐了個彎,迎向接待區那道高瘦挺拔的背影,歡欣的叫聲卻嘎然而止。

  「晶晶親親!」一名頎長男子適時回向她的來勢,笑咧了白燦燦的牙齒。頂上半長不短的髮型明顯出自名家手筆,砸下大把銀子,只求設計師細心梳理成被春風不經意吹亂的線條。

  渾非她預料中,以一條髮帶隨易綰成的馬尾巴!渾非她意料中,彈力矯健的貓科動物。

  「是你!」胸腔中滿漲的興奮霎時餒了。該來的人不來,她萬萬不願見到的人卻上門了!

  「晶晶,你喜不喜歡我精心挑選的茉莉花?我特地打越洋電話向老爸打聽,挑出你最滿意的花種哦!」宋爾雅興高采烈的,笑容永遠煥發著十萬瓦特的功率。

  茉莉花原來出自於他的策畫。

  「還好,謝謝。」她不帶勁地掉頭踱回辦公室。

  她就說嘛!除了滿腦筋只懂得吃喝玩樂的富家子弟,還有誰會送出一盆「庸俗平凡」的白花!

  「別這樣,晶晶,你好像不太高興見到我。」宋爾雅嘟著嘴,眼巴巴跟在她身後進入辦公室。「我老爸出國之前,囑咐我有空記得多跑跑基金會,替他關照一下基金會的運作狀況,難道你不高興我遵從老爸的旨意?」

  「宋負責人真是太細心了。」她逕自坐回辦公桌後頭,鼻尖埋進最新一期的勵學計畫,擺明了敷衍偉大的負責人之子。

  天之驕子的宋爾雅,自小仗著風流俊雅的外貌,高人一等的家庭背景,幾曾生受過異性如此輕慢的對待?

  「來,親一下。」他不由分說地進襲至她身畔,驟然撈起包裡在修女袍底下的嬌軀。

  「喂!住手!」晶秋驚駭地大嚷。

  該遭天譴的宋爾雅!

  這位社交圈名公子追求她的目的,無關乎喜愛或傾心於她。他從小到大便敬畏極了老爸──「學無涯文教基金會」的創辦人宋學文,生平最大的宏願就是討好他精明卓絕的父親大人。只因宋學文欣賞她的辦事能力,曾經隨口在兒子面前誇讚了幾句,宋爾雅從此驚為天人,誓死以迎娶古板虞晶秋為最高做人原則。

  癡活了二十六年,唯一一位追求者甚至並非因為她「本身」而求愛於她,她是不是應該覺得很可恥?

  「親一下臉頰就好嘛!」花花公子拚命拉長了頸子,襲向她漲紅的俏顏。「噢!讓我心中千絲萬縷的思念,盡隨著這簡單的一吻呈現。」

  調戲良家婦女,不忘吟幾句似是而非的情話。

  姑婆式眼鏡被她掙落地,一絲不苟的髮髻鬆脫幾綹逃兵,晶秋雙腳騰空,只能在完全無法著力的劣勢下對抗強權的惡勢力。

  「不要!你是不是患了失憶症,誤把自己當成唐璜了?」

  「唐璜是誰?」宋爾雅剎那間提高曹覺。何時冒出一個姓唐的情敵,他怎麼沒接到消息?「晶晶,你在哪裡認識那個姓唐的?他家裡做哪一行?背景、相貌比得上我稱頭嗎?」

  上帝!空有外表而無靈魂誠然是他百分之百的寫照。晶秋翻出白眼,無語問蒼天!

  「晶晶,聽話!以後別理會那個姓唐的,我鐵定比那傢伙更行。」他試圖誘拐意中人奉獻芳心。「咦?你不戴眼鏡的模樣很可愛耶!」

  重綻的笑咪咪表情,儼然將艱困的拉鋸戰視為玩笑一場。

  話說回來,姓宋的確實也沒有惡意,純粹出於逗弄逗弄八股夫人的趣致而已。

  「放、開、我!」

  「沒錯,為了你的肢體健全著想,你最好放下她!」冷硬的男中音包含著鋼鐵意志。

  陽德!

  不知怎地,晶秋完全不意外他的現身。

  他總是這樣,在她最迫切難援的時候,帶著一身光華閃現她眼前。

  「陽……陽德……」她怔怔地回眸。

  短短一瞬間意志上的疏忽,立刻讓宋爾雅掌握到可乘之機。

  啾啾兩聲清脆的吮響,顯示她被人輕薄到了。

  士可忍,就不可忍。

  一道妙麗的弧線劃過空氣,起始點位於宋爾雅的臂彎,終結點止於陽德的胸懷,臨空旅行一大圈的「郵件」,想當然耳,不外是輕如鴻毛的晶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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