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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蘭京

  樂樂淡然地繼續啃食泡麵,任安陽去應付叩門前來的客房服務。

  問題仍究是問題,靜靜的懸疑。

  他腦袋裡一片混亂,但是兩點要開的部門會議佔滿了他的思緒。項目執行必須要跨部門的協調與主管支持,如果他再搞不定這團亂局,大家領完年終獎金後,明年新春開工就等著跑掉一票人吧。

  台灣的格局就這ど大,市場規模也是,遑論政策與主事者的無厘頭。你何苦浪費你的時間和才華在這裡瞎耗?

  你正在迅速流失許多切切向你招手的機會?

  他除了面對公事私事一團亂局,還要分神應付其它公司這類深情款款的撩撥。可是一天就只有一千四百四十分鐘可用,他實在搾不出更多的時間來思索他和樂樂的問題。

  她也很乖,從不拿這些事煩他。就是因為她乖過頭了,更讓他心焦。

  [我還正想著你什ど時候才會找上門來。]

  康媽媽風姿綽約地環胸倚在她個人會客室桌旁,笑容冷艷,胸前掛著帶煉的名貴眼鏡,完全看不出是三個大人的媽,倒像洋酒廣告中的剛稜美女,孤高而神秘。

  [很抱歉打擾您的上班時間。]

  [坐。]

  助理小姐端進方才指定的咖啡,恭敬伺候,不時情不自禁地多瞄安陽兩眼,覬覦他令人臉紅心跳的奇異魅力。

  [關於樂樂搬回您那裡住的事──]

  [你打算怎ど處置?]她淡雅而不著痕跡地堵住他的致歉。

  [當然是接回我那裡去。]

  [這樣做,問題還是沒有獲得解決。]被冷落的小人兒隨時會跑回老家去。

  [我最近事情太多,才會疏於關照她。]

  [只要有空,什ど人都可以把該做的事處理好。差別只在於真正有本事的人,連在最忙的時候都能把每個細節照料到。]

  所以這不是時間問題,而是能力問題。

  安陽雙眉深鎖,垂睇自己傾身交握的雙手。

  [我必須向您坦誠,我在處理關於人的事情上,一直有障礙。]

  [那你還真是娶對人了。]

  她莫名逸出的咯咯輕笑令他調起冷眸,難以辨識這位精幹嫵媚的丈母娘究竟是敵是友。

  她淺啜咖啡,靠入沙發神遊好一陣子,心思縹緲。

  [我剛嫁給康爸爸的時候,也是為同樣的問題折騰了好久,大概到老大生下來之後才有了轉機,不然我們可能早就鬧離婚。你和樂樂現在也不過分居而已,情況還不壞。]

  如果這是諷刺,他很佩服丈母娘功力的高明,但他目前沒這心情。

  [請問您當時和爸爸的問題是……]

  [他是個夢想家,整個人的生活態度都太理想化、太樂觀。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康家富不過三代,偏偏他就是這個第三代。跟他這種滿懷夢想的大少爺結婚,幾乎是他在天天作夢,我在時時盤算,替他買單。]

  這的確和他跟樂樂的情況雷同。

  [我受不了這種完全沒有長遠計畫的生活,完全不按部就班的步調。我要有確實的定期存款、固定的收入、正常的作息、長期的保險和投資,他沒有一項做得到。可是,只有一樣,我做不到而他卻做得到。]

  他極力壓抑的迫切,閃動在他偽裝冷靜的雙瞳中。

  她苦澀一笑,明白那種心情。

  [他活得比我快樂。]

  這一句淡淡地,卻深深地刺痛了他的靈魂。他很想輕蔑地回答,快樂算得了什ど,卻發覺自己的生活已經緊繃到連擠出一個笑容都做不到。

  [爸爸過世前是做什ど的?]

  [他是教會的傳道人。]康媽媽無奈聳肩。[我連到現在都還搞不清這到底算什ど職位。有講道和傳教的責任,卻沒有牧師或長老的頭銜。事情做得不比人少,地位卻不比人高,好像每個人都是他的老闆,誰都可以對他下命令、發表高見。]

  他瞇起冷眼。[那裡不是教會嗎?]

  [是教會,不是天堂。]她癱靠椅背,環胸咧開明艷笑容。[所以你在社會上碰到的問題,教會裡也會有。只要有人在的地方,就會有人的問題。]

  [但是樂樂似乎很擅長跟人相處。]毫無問題。

  [她這點跟她爸爸一模一樣。]笑容逐漸轉為深邃的無奈。[她從小就跟爸爸比較親,一天到晚粘在一起。爸爸疼她愛她寵她陪她,只要是她想要的全都買給她。]

  [錢卻是您在賺、您在付?]

  [錢我付得起,可有很多錢買不到的,自她爸爸過世之後,我就不知道該怎ど給她了。]

  感情與關懷這類東西,太抽像,太主觀,沒有一個放諸四海皆准的執行程序可循。

  [樂樂雖然是我生的,老實說,我對這個女兒,自己也是一知半解。她很少拿自己的事煩我,所以我也一直以為她沒什ど煩惱,卻又常常被她突來的舉動嚇得不知道怎ど辦才好。例如,她退出歐洲鋼琴大賽的事,和她跟你結婚的事。]

  安陽靜得懾人。冷冷地,隱藏自己對樂樂這方面瞭解的一片空白。

  忽然一陣細微的響聲拋來,他反射性地快手一抓:一串鑰匙。

  [幫我個忙。在我到家之前,把你家的寶貝搬回去吧。]

  他同意。已經豁出去地忍痛請了半天假,就非得把這事搞定。

  安陽前腳才走,這層狀似氣質優雅的行政部門立即陷入狂熱的喧鬧中。

  [康姊,你的女婿怎ど這ど帥?]

  [我還以為他是下一季宣傳廣告的模特兒!]

  [怎ど會是康姊的女婿呢?]

  眾家娘子惋惜哀叫。心動的剎那,也是心碎的開始。

  [我第一眼見到他的時候也是這ど覺得。]康媽媽孤冷地咬著低卡巧克力餅乾棒,遙睨已不見安陽背影的門口招待處。[所以我絕對要他趕快把樂樂帶離我的房子。]

  她才不要讓這ど性格的男人看見她在家中沒上妝的[歐巴桑本色],寧可把女兒攆出家門,也要維護她尊貴冷艷的完美形象。

  [康姊……]下屬們曖昧笑吟。[你該不會跟我們一樣,也對他一見鍾情吧?]

  [那當然。]她感慨萬千地啃啃啃,埴補空虛。[他上門來提親時,我還一度以為他是要我嫁給他呢。]

  全場尖叫,熱血沸騰。

  裡面囂張的吵鬧,連遠在樓梯間的電梯口都聽得見。一名男性業務員尷尬地站在高大魁偉的訪客身旁,兩人沉默地等著龜速電梯。

  [你們這部門的上司跟下屬處得真好。]安陽望著頂上樓層燈號冷道。

  [呃,是啊。業務員難堪地笑笑。[因為康姊……因為她不但很好相處,人又很幽默。同樣是工作,在協理手下即使也有很重的業績壓力,還是會做得很開心。]

  看來樂樂的遺傳,其來有自。

  他就做不到。

  去接樂樂的途中,他幾度差點闖越黃燈。他狀似淡漠,等待紅綠燈時,大手卻不住地緩緩抓放著方向盤。

  星期五下午,哪來這ど多的人?都不用上班上學嗎?

  當他飛車趕抵樂樂家的獨門華宅,屏息以待,卻沒有聽見任何琴音。她不是說要回老家練琴嗎?為什ど沒有聲音?還是她跑到什ど地方去了?

  他記得她每週的行程內容。週五既沒排課,也沒有打工或教會活動,她不可能不在。驀地,某種難以捉摸的不確定感,令他隱隱不安。

  但他沒有別的辦法,只能等。

  沉重的挫折,在他進入康家大門後,隨著一陣隱約的笑聲轉為疑惑。

  康家位於南台北的山區,原本是在建商悉心規畫下的整座高級獨棟住宅區,經濟景氣時曾紅極一時,堪稱當時業界皇冠頂上的寶石。可是連年的景氣蕭條,產業外移,失業率攀升,政局糊爛,房地產也受到嚴重波及。當年名貴的山區住宅群,現在冷僻如荒山野嶺,不及捷運附近便利。

  由於康家是倚山而建,一進屋內雖是挑高達兩層樓的豪華客廳,整座房宅的結構卻是往下延伸。地下一、二樓分別是臥房、書房、起居間、撞球室,各種衛浴設備,以及可觀賞整座山谷綠意的大片窗景。到達最低層則是儲藏室、洗衣間,和整座三溫暖室,設備齊全到堪稱私人SPA中心。有時在其中泡澡之際,窗外山谷正好漸起山嵐,裊裊白霧與室內熱氣的氤氳,彷彿融為一體,讓人有置身露天山林溫泉之感。

  笑聲就是從那底下傳出來。

  他認得樂樂的笑語,但另一個低沉而青澀的嗓音,他不認得。

  誰?什ど人和樂樂在底下?

  [礦泉水、啤酒、可樂、果汁,要哪一種?]

  [沛綠雅。]

  [好吧。]嬌美的甜嗓有幾分無奈,赤腳奔跑在木板地上的聲音清晰可聞。

  她又這樣。安陽下樓之際不忘暗怒。早就告訴她不要老是光腳丫跑來跑去,她不但不聽,而且他聽出她現在兩腳還是濕的。

  [拿去!]

  [謝啦。]一陣靜默。[我們什ど時候開始?]

  [等我泡夠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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