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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寄秋

  貨車在花圃旁有塊小空地停住,秦日陽先下車繞過車頭,再打開側門扶珍妮下車。

  「好……好可憐的花喔!還沒綻放就被攔腰斬斷生機,它們一定會哭死。」珍妮痛惜這片好花。人就是這麼自私,為了一點點得益就毀了它辛苦活著的生命。她為花兒感到心疼。

  「你……」花會哭死?她這是哪門子論調?他實際地說:「盛開的花沒中盤商要的。」

  剪花時,通常是選那種尚未開花的成熟花葩,一旦花瓣有裂開跡象,就表示花期不長必須去蕪存菁,留下緊闔的兩、三朵花苞。

  「你想它們會不會流血?會不會抱怨你們大粗魯?喝!他居然用丟的?」珍妮的心在瞬時咚了一下。

  一個短小精幹的原住民青年,正把捆好的花束擲到貨車上,熟練地不傷及花身,倒叫一旁觀看的珍妮覺得他很殘忍,不懂得憐花惜玉。

  「珍妮,你是不是感情太豐沛、想像力氾濫過了頭?」秦日陽在她頭頂上無力地歎了好大一口氣,心想,法國來的女人都像她這樣嗎?把花當人看?

  豐沛?!有人還喚她冷血的蛇呢!她好奇地問:「你為什麼想在山上種花?」她愛花,但僅於欣賞,絕不會動手養一屋子的花。

  在她的觀念裡,每一朵花都有權在土地上自由開放,被養在溫室的花朵和被豢養的寵物無異,會失去自然界應有的光澤和天性。她自由,所以希望天下的生物皆自由。

  許多人都曾問及秦日陽,為什麼要放棄手中的幸福,甘心來到平凡無奇的山上種花種菜當果農,通常他只是笑笑不回答,其實他這種行為可以說是自我放逐吧。

  「你呢?為什麼沒事跑到山上來迷路?」他不做正面回應而反問她。

  小氣男人!珍妮不悅地說:「不要用問題來回答問題,這是非常差勁的逃避法,你是懦夫嗎?」

  他怔了怔,有種被人看透的狼狽感,「你說話老是這麼利,有一天會割傷自己的。」

  仰著頭大笑的珍妮差點笑岔了氣,「我的功力尚淺,真正舌利斷金的『怪物』你還無幸見識。」她算老幾,狐狸才是舌後!她又催促道:「你老實招吧!我洗了耳朵。」她的意思是要他別想摸魚,快從實招來,她洗耳恭聽。

  望著工人忙碌的背影,秦日陽喟然一聲,「歲歲年年花一樣,年年歲歲人不同。」

  「拜託,我的中文造詣真的不是普通的爛,請不要用太深奧的詞彙考我。」她哪聽得懂老中國的八股文字,只可惜催眠術不是萬靈丹,無法將不曾接觸過的一面變出來。

  「你哦!有空多翻翻書,這麼簡單通俗的字義你當難字讀。」他隨手摘下山側斜坡雜生的百香果,「要不要嘗嘗?」

  翻書也沒用,相看兩相厭。珍妮接過他手中有些泛黑的果實一剝,香味立即撲鼻。「甜中帶酸,這是野生的百香果吧!」

  「嗯!」眼看采收得差不多,秦日陽扯扯她身後的大麻花辮,「想不想體驗花農生活?」

  體驗?她一身細皮嫩肉不是來磨土的,珍妮敬謝不敏地把髮辮扯到胸前,「你請忙,當我不存在。」

  「懶鬼!」語氣中帶著他不自覺的寵溺。

  「我提出嚴重抗議,本人是不屑加人『屠殺』行列,請尊重淑女。」她不懶,只是不想動。

  「淑女?」秦日陽愉快地搖著頭悶笑,「好吧!淑女,你先等一下,我去去就來。」

  珍妮不滿地看著他抖動的肩頭,突然壞心地拾起地上一塊泥土,朝他正在和工頭交談的後腦瞄準。

  啪地一聲,準確無比的泥土正中目標,秦日陽撫著後腦勺猛然回首。

  見狀,她卻若無其事地拍拍手中泥屑,左瞄右晃地摸摸鏡框,好像剛才發生的事與她無關,更甚者,她的態度還表現得不知發生什麼事。

  「珍妮!我們有仇嗎?」他覺得這個女人教人火大。

  「沒有呀!」她故做無知地挑肩擺手。

  「那有怨嗎?」他甩甩頭,想把散碎的泥塊甩掉。

  「怎麼可能?」珍妮又露出慣有的笑容。

  這次秦日陽只迷惑三秒,就一板一眼地居高臨下俯望她,「無怨無仇,你幹麼拿我練手勁?」

  「有嗎?」她將眼鏡往下推,露出一雙清澈無辜的不解瞳眸。

  「有。」他十分肯定。

  「是這樣嗎?」珍妮偏著頭,紅艷的嘴唇微噘,性感極了。

  秦日陽口乾的注視她誘人紅唇,忘了自己正在生氣,心想她有一張適合接吻的唇。

  當他這麼想時,身體已早一步行動,柔軟泌香地貼觸讓他一震,連忙拉回失神的理智往後一退,不退還不打緊,一退就踩了個空,跌進排水的小溝中。

  見狀,原本看戲的工人改偷笑為大笑,每個人莫不都捧著肚子喊疼。

  「日陽兄,你以身堵水的壯舉太偉大了,請容我為你致敬。」珍妮的嘴角有一道可疑的詭笑。

  「藍、珍、妮!我要拆了你的骨頭。」他極其兇惡地爬起身,朝她大吼。

  「不要啦!人家好怕哦!」她掩著鼻倒走數步,「你壓到狗屎了嗎?」真噁心的味道。她喃念道。

  鐵青著一張臉,秦日陽陰鷙地抹抹臉,他當然知道自己有多臭,「你是故意的?」

  「怎麼會呢?你的個頭像座山。」抿著嘴,她努力不讓笑聲逸出。

  「你該死地居然戳我?」

  珍妮終於忍不住放聲狂笑,笑他太不濟。

  原來秦日陽一腳踩空時,另一腳曾用力要使其平衡不致跌倒,但錯就錯在他太信任她的「好心」,以為她伸出手要拉他,結果她竟食指一出的往他胸口一使勁,害他往後傾。

  排水溝說大不大,以他高大的身軀正好卡在出水口,形成十分滑稽的折疊人椅,長腳硬生生地和正面說哈羅。

  「你根本是在遷怒嘛!我一根小小指頭才多重,哪動得了你這頭大象?」她一閃身,躲過他憤怒的大手。

  「你還敢嘲弄我?信不信我把你丟下山拗摔成肉餅?」他開始追著她跑。

  珍妮是受過嚴苛訓練的聯合國幹員,根本不可能被他輕易逮到,只見她輕盈如風的身軀在花叢中穿梭,手腳靈活地以所學招術來化解他的步步逼近。

  見狀,一旁采收的工人停下手邊的工作,有趣地看著秦日陽像小孩子一般的追著人家女孩子,而且還百追不上,覺得實在有負他的一雙長腿。

  追了好一會兒,他才發現有數十道好奇的目光燃燒著他的背,他這才懊悔地止了步,瞪向一臉得意的珍妮,「你上輩子一定是泥鰍。」

  「而你上輩子一定是清朝的女子。」她覺得泥鰍滑溜溜的,和蛇倒挺相像的。

  「什麼意思?」一出口,他恨不得沒問,想也知道不是什麼好話。

  偏偏珍妮喜歡在人家的傷口抹鹽,「裹小腳的女人,所以走不快也跑不動,唉!無限同情呀!」

  他氣得眼皮直跳卻又拿她莫可奈何,只好先把自己一身泥濘的花肥洗掉。

  扭開澆花用的旋轉水柱,在清晨七點多的寒風下,渾身濕淋淋的秦日陽咬著牙受凍,連帶著火氣也凍成冰柱燙不著人。

  「你跟我家那頭狼一樣勇猛,這種天氣也敢玩水,我尊重傻子。」珍妮覺得好冷,緊緊拉著外套兩側。

  「傻子?!」他狠狠地怒視她,「你家是開動物園?」一下子是狐狸、一下子又冒頭狼。他暗忖。

  動物……園?她微慍地說:「你說是就是。」她一向是用這種口氣形容夥伴們。

  「為什麼我覺得眼中所見的你,不是真實的你?」他冷靜地一想,覺得她是個值得深思的女孩。

  鏡片後的她,有張清麗的臉,而她的身手也似乎太敏捷了,連常年在山中行走的他都摸不著她,實在相當詭異。

  「現在的你又何嘗是真實的你?千萬不要看女人的真面目,我怕你會做惡夢。」她眼睛眨呀眨個不停。

  「黑心肝的女人,想不想去看萱草?」香水百合已采收,接著他得去採收金針花。

  「萱草是不是你們中國人口中的忘憂草?」她曾聽說一整片的萱草美如圖畫。

  「嗯!不過我不保證你看了以後會忘憂。」他希望她不要再替花草請命。

  「放心,傻子隔壁住的是天才。」

  「你……唉!走吧!」他心想,自己還能怎麼樣,只有吃悶虧了。

  ※※※

  手裡捧著點心盒,一臉憂鬱

  的朱靜蝶將一切看在眼裡,胸口像壓了一塊大石頭,呼吸幾乎要停滯。

  打小追隨著他的身影而轉,從沒見他放下身段與女人如此放肆的追逐,還在眾人面前吻了她。

  雖然是個短促不經意的吻,卻教朱靜蝶的心被狠撞了一下,她覺得心快碎裂了,耳朵聽不到四周的嬉笑聲。

  她怎麼可能輸給一個陌生女子,她好不甘心,但不甘心又如何?自己只是一隻小小安靜的蝴蝶。

  「人都走遠了,不要看了。」永遠在她身後守候的古之明開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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