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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杜默雨

  「陳敖!」巡撫又大喝一聲。「這裡還有總督命令,你跪下聽令。」

  陳敖仍是帶著笑容,撩起袍擺,坦蕩蕩地跪下。

  外頭群眾嘩然,縣衙衙役刻意不阻攔,全讓他們衝進了公堂門外。

  巡撫無視外頭的憤怒叫聲,大聲念道:「查前吳縣知縣陳敖任官期間,判案謬誤,疑有大逆不道之嫌,即日解送都察院……外面吵什麼啊?」

  「報告巡撫大人,好像……快暴動了。」

  「擋住!擋住!」巡撫回頭見了一片黑壓壓的人頭,不由得一陣膽怯,但仗著最高官員的氣勢,他丟下公文到地上,仍是威嚴地道:「陳敖,你自己看看,你可知罪?」

  「草民無罪。」陳敖看也不看。

  「你說什麼?你這大膽刁民,死到臨頭還嘴硬,來人呀,把他枷了。」

  「誰敢動我們陳大人?」張龍、趙虎衝了出來,擋在陳敖面前。

  「你們兩個下等差人還不閃開?否則你們的陳大人罪加一等。」

  「誰讓陳大人戴那玩意兒,我張龍第一個跟他拼了。」張龍紅了眼。

  他才說完,公堂內的縣衙衙役也持著水火棍,一字排開擋在陳敖身前,擺出最兇惡的臉孔面對巡撫大人。

  手持木枷準備拿人的差人膽怯了,裹足不前。

  巡撫冷笑道:「陳敖,你果真反了,你要連累他們嗎?」

  阿三和阿四扠起陳敖,忿忿地道:「大人,別跪他。」

  場面僵硬,陳敖不願衙役兄弟因他遭禍,於是拍拍張龍趙虎的肩頭。「兄弟們,別嚇著撫台大人了,萬一嚇出病來,說不定要拉著去陪葬呢。」

  「大人!」趙虎哭了出來,為什麼大人總是這麼風趣啊!

  「收起水火棍,我們這水火棍只有打屁股時候才用,別擋在前頭絆路,撫台大人不小心跌倒了,我們還得幫他滿地找牙。」

  「陳敖!」巡撫火冒三丈,這小子還有心情消遣他?「你都不是縣太爺了,拿什麼身份命令他們?你悖逆、狂妄、僭越……可惡啊!還不去枷人?」

  眾衙役站得筆直,仍是握緊水火棍,護住陳敖,不讓來人越雷池一步。

  陳敖見巡撫氣得齜牙咧嘴,額冒青筋,也知道玩笑開夠了。

  收起放浪之心,他推開張龍、趙虎,伸出雙手,從容笑道:「來吧,既然上頭認定我有罪,不戴是不行了。」

  張龍、趙虎撲通跪下,硬是拉下他的雙手,緊緊扣在彼此的大掌裡,放聲哭道:「大人呀,他們不能這樣子對你……」

  所有衙役也轉身跪下,水火棍啪啪丟到地面,也是激動地流淚哭道:「大人仁厚,總不隨便打人、枷人,只有那惡性重大的殺人犯才需戴枷啊!」

  「大人待我們像兄弟一樣,我當差二十年,還沒碰到這麼好心腸的大人。累了,你要我們休息,餓了,你掏餉俸為我們加菜……嗚……」

  「大人總記得我娘親的生日,吩咐我早點回家幫娘親做壽,還送壽麵……」

  「朝廷冤枉大人了,大人沒罪,大人平日為老百姓伸冤,我們也要為大人伸冤啊!」

  裡頭哭,外頭的老百姓也哭成一團,這位親民愛民、還會唱曲給他們聽的大老爺,怎能被胡亂摘官定罪,又要被押送到京城去呢?

  安心心讓爹爹抱著,看到大家哭,不覺大眼垂下,小嘴一癟,也莫名其妙跟著嚎啕大哭。

  「嗚嗚,姨爹大人不見了,心心沒玩水啊!」

  這一哭,哭出了米軟軟好不容易遏止的眼淚,米甜甜握住她的手,陪著妹妹一起默默流淚。

  巡撫的師爺見了這場面,上前低聲道:「大人,戴枷與否,只是一個形式,您要殺他銳氣,已經達到目的了。眼下場面混亂,不如速速讓差人帶走,好完成差事。」

  巡撫審度情勢,即使他不被陳敖氣死,也要被萬頭鑽動的老百姓踩死,於是咳了咳,道貌岸然地道:「陳敖,念在路途遙遠,今日本大人不枷你,你跟著刑部差人走吧。」

  「多謝巡撫大人。」

  「大人!」張龍、趙虎還死死拉住他,眼淚鼻涕沾了他滿手。

  「我看這樣吧。」新來的袁大人和善地笑道:「這兩位差兄弟忠肝義膽,我讓他們出公差,陪同陳大人一路上京,服侍生活瑣事。」

  「道命!」張龍、趙虎大聲地道。

  「袁大人客氣了。」陳敖先向新官致意,再扶起兩位兄弟,眼中有淚,笑道:「快快,都起來,既然朝廷有令,我這趟北京一定得去。天氣冷了,大家早晚當差,要保重身子。」

  「大人呀!」沒有人肯起身,這一聲保重又讓大家哭得涕淚漣漣。

  唉!是不得不走了,再不走,只是徒增感傷,也讓袁大人為難。

  邁開沉重的腳步,每走一步,就一聲「大人,別走啊!」緊緊勒住他的心。

  昂起首,嚥下淚,陳敖掙開拉住他的衙役,一口氣走出了縣衙大門。

  一個老太婆見了他,立刻跪下哭道:「大人,您大恩大德養活咱一家人,老婆子跟您磕頭了……」

  「啊,是了婆婆,你快起來,別碰了老骨頭啊。」陳敖急忙扶起。

  「你要走,老婆子就不起來,你不走,老婆子才起來。」

  「大楞子、二楞子,快扶你奶奶起來呀。」

  丁婆婆身邊兩位小童也跪道:「奶奶說,如果沒有陳大人照顧、送銀子,大楞子就餓死了,我們要跟陳大人磕頭。」說著祖孫三人就磕了下去。

  陳敖急道:「別這樣……」

  話未說完,前面又叭啦啦跪下一堆人,一個大漢捧出一條大白蘿蔔,哭得像個三歲娃娃。

  「大人保全了我們的菜園子,不讓壞官員踩爛,陳大人你瞧,這蘿蔔長得這麼漂亮,本來要送你燉湯喝……」

  陳敖禁不住心頭酸楚,淚流滿面。

  這群善良可愛的老百姓啊,他的心因他們而緊緊地繫在蘇州。

  他再也灑脫不起來。原以為特立獨行,瀟灑妄為,一人做事一人擔,然而這些年來,他的一言一行已深深融入蘇州百姓的生活中,他在其位,百姓歡喜知足;他罷官離去,卻讓他們惶惶無所依靠了。

  也苦了癡心相對的軟軟啊!

  抬頭望去,她亦是含淚看他,兩人縱使已訴過千言萬語,卻是難以分捨,她那姣好小臉是如此慘白,教他一再痛過的心怎堪再痛?

  老百姓看到陳大人哭了,大家更是哭得呼天搶地。

  「我們不要陳大人走呀!」

  「天理何在啊!為何一個好官會遭到冤枉陷害?貪官卻在街上招搖啊!」

  「我們要上京城告御狀!」米多多用力抹去眼淚,振臂高呼。

  「對!告御狀!教乾隆爺瞧瞧,他損失了怎樣的一員好官兒!」米甜甜也不顧自己的大肚子,聲音清脆地大喊著。

  百姓情緒沸騰,前頭的巡撫衙門差役根本開不出路,巡撫大人看看天色,不耐煩地道:「快走,再哭下去天都黑了。」

  「欽差大人於敏中大學士到!」

  街道那頭有人大聲呼喝,一聲又一聲傳來,震動人們的耳膜。

  巡撫吃了一驚。「於敏中?!他不在北京,跑來當欽差了?」

  一頂八人大轎火速奔來,一放妥,於敏中走出轎子,也是大吃一驚。

  「果然是萬民相送。」於敏中四處觀望,語氣驚奇。「陳敖的聲望和那些彈劾他的摺子,實在相去十萬八千里啊。」

  有人喜道:「告御狀的對象來了。」

  米多多認得於敏中,立刻高聲喊道:「欽差大人,冤枉啊!我們的陳大人有冤,您一定要主持公道!」

  於敏中循聲望去,點點頭。「大家稍安勿躁,本官就是前來處理此事。」

  「哇!」群眾爆出歡呼聲,嚎哭的止住聲,跪著的爬起來,個個拿眼直瞧於敏中,期待他說出挽回陳大人的話。

  米軟軟心情激盪,不斷拭淚。天無絕人之路,敖哥哥有救了?

  於敏中為一品京官大員兼皇上身邊重臣,從二品的巡撫當場矮了一截,他趕忙上前迎接,換上最諂媚的笑臉。「於大人,您奉旨南來蘇州,怎不事先通知?好讓下官率同官員前去迎接啊。」

  「我從總督那邊過來,事情緊急,你這個摘印官跑的比我還快,只好累得我不眠不休從南京趕來。」於敏中很克制地壓下一個呵欠。

  「大人辛苦了,請到下官官邸歇息……」

  「不用了,陳敖在哪裡?」

  百姓自動讓出一條路,陳敖穩下心情,不做無謂揣度,緩步向前。

  「草民陳敖拜見於大人。」

  「草民?」於敏中一抬眉,望向巡撫。「本來是皇上要摘的官,倒被你摘了。」

  巡撫嚇得魂不附體,咚地跪下,抖著氣道:「臣……臣不敢……臣沒膽……皇上他老人家……」

  「你跪我幹嘛?起來。陳敖,皇上有口諭給你,接旨吧。」

  「草民接旨。」陳敖恭謹跪下,盯住地上石磚縫裡的螞蟻,只要他隨意吹捏,那小螞蟻就一命嗚呼了。

  「陳敖,蓋朕南巡之意,乃為體察國內民生政情,稗有益治理家國天下,你未能認知朕之苦心,多次上摺阻撓,理由牽強,以勞民傷財之詞陷朕於不義。又,你考成大計敬陪末座,實有負朕拔擢深恩,朕明年南巡之時,不想見到你,收到吏部免職公文後,朕命你回家唸書,閉門思過,他日聽候選任復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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