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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陳毓華

  他的眉眼一抹凝重,水當當直覺這似乎不是個美麗圓滿的故事。

  擅於隱藏感情的人最寂寞,那股感同身受的體會令她心湧憐惜的情愫,她忘了方纔還視為「生命」的雞腿,不覺用油膩膩的手撫了撫郭桐深鏤悲傷的臉。

  他為她這小小的舉動滿心怛惻,一剎,他只覺往昔承受的心力交瘁得到了撫慰,喉頭的梗痛變淡了。

  「她——」水當當無從猜測。

  「嫁為人婦,她的夫君是我的好友。」他的聲音很淡很淡,輕得彷彿一不留意,字字便要逐風而失。

  「你還愛著她?」

  他的眼光自空冥處收回。「我希望她幸福,」他困難地嚥了口氣。「在她披上嫁衣的那一日,我已失去再愛她的資格。」

  她一點胃口都沒有了。「你不是那種肯廉售自己愛情的人。」

  「我說過,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愛情是無比自私的,可他怎忍見摯友日日消瘦憔悴,為了相思纏綿病榻,那樣魁梧奇岸的男子跪在地上求他,求他讓渡他的愛情,只因他愛她勝於自己的生命。

  他大醉十天,和郭梧大吵一架後遣散了十方楓林府的所有僕傭,又辭去江南七十二道水路碼頭總瓢把子的職位,遠走關外。

  滄海桑田,他從沒想過自己還會踏進關內。

  「愛就是愛,你以為她嫁過去後會幸福嗎?」如果哪天她愛上一個人,即便死也休想叫她「讓」出她的愛情來。

  「探雨向我保證他會讓驚虹幸福的。」

  水當當冷笑。「那麼她又何必寄那一張帖子給你,真要沉浸在幸福裡的人早該把那種東西給毀了。」

  郭桐沉默了許久。

  「不管如何,我都要上驚虹峒莊看一看。」

  「我想——那裡不會有人歡迎你的。」這一路她雖然沒和林倚楓正式見過面,但她知道她也是那不歡迎郭桐去的人之一。

  「我要去,沒人能改變我的心意。」他眼中迸出了五彩鋒芒。

  「你打算什麼時候去?」她從沒打算阻止他,因為她比他更好奇。

  「反正已近在咫尺,隨時隨地都行。」

  「隨時?那這鬼地方是?」

  「我家。」以前的十方楓林府。

  「我要去參觀。」

  「廢墟一座鬼聲啾啾,有什麼好看的?」人去樓空啊。

  「桐兒——」她還有一籮筐問題。

  往事儘是難堪,郭桐不願再提,隨手捉來那瓶解藥。

  「三錢外敷,三錢內服。」

  「我還沒——」

  「吃!」他嚴格把關。

  識時務者為俊傑,看他心情欠佳,還是順從他一次好了。她嘟嘟嘟,一口氣把瓷瓶裡的藥粉吞下一大半。

  交差!

  郭桐頭疼得搓了把臉。

  真是暴殄天物,那寶硯天神散是他父親花了數十年,年年上天山採擷天神木蘭花精研的千金解毒散,能解天下毒,卻被不識貨的水噹噹噹成尋常藥粉吃下大半。

  罷了!也許天意如此。

  「別忘了外敷。」

  「知道,知道,我又不是笨蛋,要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她把餘下的話吞回肚子裡,因為他銳如鐮刀的眼光還真有那麼點可怕。

  「現在。」他令出如山。

  她訥訥。「那個地方……人家沒有銅鏡擦不到嘛!」笨蛋!笨蛋!逼她說出這羞死人的話來。

  雖然不常,可女兒家的矜持她也是有的!

  「給我。」他伸手接過瓷瓶,示意水當當躺回石床。

  她這才悚然失色。「我自己會設法,不用你雞婆。」她仍學不來溫柔。

  和她不一定有理就說得通的,郭桐放棄浪費口舌。他拎小貓似地將水當當放在石床,冷然命令:「二選一,要自己脫還是我來?」

  水當當滿臉通紅,皙白的貝齒森森露出來。「我會宰了你的。」

  他冷嗤,威脅地跨前一步。

  水當當百般不情願的併攏雙腳,往床內縮,郭桐又進一步,「叮」的一聲,一副利若寒霜的短刀從她繡花鞋的前端冒出。

  哼,她水當當從不受要挾!

  她的身子是留給未來夫婿看的,誰敢輕舉妄動,包準吃不了兜著走。

  老實說,郭桐委實沒料到她鞋中藏有機關,待發現不對,小腹微縮,身子微側,堪堪避過水噹噹的攻擊。

  「我的身子只有我未來的丈夫能看,你算哪根蔥!」

  郭桐身如鬼魅,  一個呼吸間欺到她身旁,  手臂猿伸,放倒了水當當。「你的『身子』我早看過了,還矜持什麼?」

  他不帶邪思的撩開她的衣服,三兩下替她上好了藥,順手除去她的刀鞋。

  「以後不准再穿這種鞋。」

  「你有完沒完!涼鞋也不准穿、繡鞋也不許,你不安好心眼,敢情要我打赤腳穿草鞋當乞兒才甘心嗎?」得寸進尺的臭傢伙,管東管西管畚箕。

  「你想跟我,就必須聽我的。」他也失了耐性,由喉嚨迸出低吼。

  「你以為你是誰?」要比嗓門,大家一起來。

  「我——」被慌亂衝散的理智又聚攏回來。對啊,他究竟著了什麼魔,處處關心她,生怕她受一丁丁傷害……他開始為自己這種脫出常理的行為耿耿於懷。

  他就這樣近距離的注視她那無比生動的面孔,驀然驚慌失措起來。

  水當當不明白自己說錯了什麼,那些話一口氣從她口中衝出來,完全沒有經過思考,等她說完,再見到郭桐陰沉的臉,她已開始有些忐忑了。

  「桐兒——」

  郭桐臉色複雜地瞅了她一會兒,隨之倉促地走開了。

  不過才幾個時辰光景,屋外的景物全披上淚臘般的一層潔白,天空還不斷落著鵝毛絨似的雪花,像郭桐剪不斷理還亂的心潮。

  郭桐無視於紛紛落到他發上、身上的飛雪,無視於荒園中的斷紅殘綠,木然掏出他隨身的橫笛。

  淒越悠揚的笛聲伴著雪花傳了出去,水當當在石室朦朦聽著他的笛聲,不覺陷入一種空前未有的迷茫裡。

  笛聲直到夜深露重時分,響徹在水噹噹的耳畔,久久不去——

  確定水當當已安然睡去,郭桐才仔細地闔上石室門,來到曾做為他書房的院落外。

  他拿出一顆不起眼的彈珠,朝空一彈,高遠的黑絲絨天空遽然出現一道流星似的光痕,它躺在天際一晌後才漸漸淡去。

  郭桐就在院落中等著,形同化石。

  半炷香後,有道灰影翩然從簷瓦中翻落。

  「爺……是您嗎?」

  那聲音帶著抖音,似乎不敢相信。

  「崑崙,我在這裡。」郭桐出聲。

  他像張硬冷神秘的黑色剪影,一動也不動地貼在沒有月光的暗影下。

  來人雖然穿了件雪貂大氅,行動卻不受任何限制,以極快的身影來到郭桐的面前。

  「爺!」淚水刷進他的眼眶,他雙膝一軟,便要跪下。

  郭桐眼中也有流轉的水霧,只是他控制著不讓其落下。「又不是娘兒們,不要來這套。」他堅硬的鐵臂扶住崑崙奴的手,堅持不接受他的大禮。

  崑崙奴抬起閃著熾烈光芒的銅眼,粗獷的方臉和絡腮鬍卻仍簌簌抖動。

  「爺,您變瘦,又憔悴了。」一別數年,往昔睥睨八方、蓋世無雙的武林名俠竟成這般落拓模樣,教他如何不心疼。

  他是南海國人,從小被賣為奴,侍候郭家兩代,當年郭桐解散十方楓林府便是將總瓢把子的位置讓給了他。

  郭桐不在意地淺笑。「哀莫大於心死。」

  他的笑容看起來那麼瀟灑,卻又那麼落寞。

  「爺……」

  十方楓林府發生的事,崑崙奴從頭至尾看得一清二楚,雖說他是個下人,可他深深明白他們少爺的苦心。

  「往事已矣,不要再提,我今夜請你來是有件事要問你。」

  「爺請說,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現在的他雖稱得上是一方豪傑,但對郭桐,他仍無比尊敬。

  「這東西,你認得?」他掏出由水當當身上除下的暗器。

  他雙手就著布帕接過。「長空幫的『修羅血彈』。」

  「嗯。它上頭餵了毒。」

  「它怎會在爺的手中?」

  「它傷了我一個很重要的朋友。」

  崑崙奴眉鋒深攢,欲語還休好幾次後,終於鼓起勇氣問道:「爺的『朋友』可是魔教中人?」

  郭桐沒否認,直接頷首。

  「咚!」崑崙奴雙膝跪地。「我不知道是爺的朋友,可是爺,你怎會跟魔教的人扯上關係?」

  「先談你吧!」他心中有數,事情並不簡單。

  果真。「日前我接到少林寺送來的武林帖,帖中註明魔教死灰復燃,更重要的是江湖另有一派傳言,上古兵器青雷和紫電劍雙雙出土,許多武林同道表面雖按兵不動,實際上卻蠢蠢欲動,好不容易平靖的武林眼看又有一場風暴將起了。」

  郭桐只料得事情不單純,倒沒想到複雜到掀起武林巨濤的地步,他雙眉緊蹙,如刀鋒的眼遲遲飄向遠方。

  「我明白了。」許久之後,他才說了這麼句話。

  崑崙奴左看右睨,揣測不出他爺心裡的主意,不覺有些慌了。「爺,事非小可……」

  「我自有分寸。」他一向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你回去吧,夜深了。」一片雪花翩然從半空掉落,停在郭桐的肩上,十分觸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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