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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歐倩兮

  施小姐推推玳瑁邊眼鏡,頗不以為然地搖頭。年青人做人處事真是一  代不如一  代了,想當年他們初出社會,雖是少了點歷煉,但是伶俐機巧,可不在話下,長官跟前,還容得下半點的怠慢嗎?

  她往約露那拖泥帶水的步子瞄一  眼,不屑地嗤了嗤,拿起電話。

  惟剛回  頭,示意約露把門帶上。

  她關了門,人卻挨著門邊,趑趄不前,一  張背差不多貼在那扇橡木門上了,一  對眼睛卻一  瞬也不瞬直望著惟剛。

  惟剛眉峰一  挑,看著她。「為什麼一  直瞪著我看?我像具秦俑嗎?」

  約露掠開眼光,臉皮熱烘烘的,她盯住角落一  只烏木書櫃的腳架看,咕噥道:「當然不是……」

  「那就好。」他故作鄭重道,卻面露嘲色。

  一  點都不好!約露心裡喊叫。

  惟剛走到桃心木辦公桌後,朝一  張旁椅比畫一  下。「請坐。」

  她咳了咳。「我站著就好。」

  惟剛也不堅持,往黑色旋轉皮椅一  坐,溫吞吞道:「我想到我的小學校長,他最大的消遣就是把小學生喊到桌前,聽他訓話──就像這樣。」他向桌前一比。

  小學生?約露一  箭步上前,在他指定的位子坐下。

  惟剛偷偷莞爾──就知道她帶了這點叛逆。他靠著椅背,側眼打量她。

  她穿磚紅短外套,黑條絨窄裙,配上短跟黑鞋。秀髮分在雙肩,波浪微起,一  身的清麗雅致,扣人心弦。

  到今天才得以細細端詳她──她有張近似瓜子臉,但要來得更圓潤些的臉蛋,明潔的額上修出一  對斜飛的眉,三  分秀麗倒帶了七  分的倔氣,但那只鼻樑卻像一  管小白臘燭般的娟秀,一  張嘴兒勾著淺淺的口紅,唇色極嬌,如不是她抿得那麼僵緊,定可勾勒出極美、極動人的款式……她嚴坐在那兒,腰桿打得筆直,下巴也抬得陡高,兩手交握在裙面上,目不斜視看著前方。美麗,但處處透著刺人的傲慢,傲慢裡,又彷彿夾雜著不安與騷動。

  惟剛不由得懷疑──怎會把她和另一  個女孩混淆?在某些角度下來看,兩人或有些相似,但實則她們是全然不同的典型。那一  位極嬌柔,極婉約,極矜持,眼前這個,卻是十  足明艷,十  足剛愎,十  足激烈。

  硬要說,只有一  處相同,兩人都生就了一  雙勾魂懾魄的眼睛,眸子像黑水晶,時而水秀,時而迸火,而且兩人偏巧都姓了梁……惟剛收回  思緒,咳了一  下,打了開場白,「好久不見了。」

  合計十  四  天。但約露也只嘴裡咕噥一  聲。

  「早就想找妳談談,不過一  直沒空回  社裡。」

  約露忍不住,她說道:「社長大忙人,日理萬機,東奔西走,也難怪在公司難得一  見。」

  這是惟剛第一  次聽見她一  口氣說這麼多,她的嗓音清脆有力,但滿是說刺味兒,果真不開口則已,一  開就是唇槍舌劍的殺人。他嘲弄地笑了笑。

  「在公司難得一  見,倒是在座談會不期而遇。」

  提到座談會,約露一  下坐鎮不住,身子在椅上扭扭捏捏挪著,視線又落到書櫃的腳架去了。而惟剛也像突然失去了耐心,直接便切入主題。

  「那天在座談會上為什麼突然走掉?」

  約露發現她的腦子一  片空白,兩周前設想好的說辭,一  句也拚湊不出來。

  「臨時有事。」只好胡亂編派,本能地閃避。

  「臨時想到家裡正在燒開水?」他譏問。

  「如果你相信的話。」

  「不相信。」

  約露嚼著下唇沒作聲,惟剛激她,「有勇氣當眾離座,卻沒勇氣道出理由?」

  她果然就被激怒了,目光冒著火星地掃向他,衝口便說:「你的高論讓人不敢苟同,我沒辦法坐在那兒洗耳恭聽。」

  無論約露事先想好要說什麼,都絕不是這種講稿──她是豁出去了。

  惟剛兩道濃眉壓得低低的,瞅了約露半晌。「敢問我說了什麼,惹得妳這樣──義憤墳膺的。」

  約露駭然發現,她竟然起了想哭、想嘶吼的衝動,她咬住牙關,但下唇在哆嗦,嗓子是凝滯的。

  「你把癡心的女人,」──我姊姊。「說得像傻瓜。」

  惟剛一  愣,好像沒料到約露會是這種的回  答。不知道怎麼一  回  事,「癡心的女人」幾個字,使得他的心口像舊病復發般痛楚起來。

  他狠著聲,「癡心的女人本來就像傻瓜。」

  約露猛立起身,呼吸嘶嘶地響,雙眸騰出火焰,像要把眼前的男子一  把火燒掉似的。

  「沒錯,癡心的女人傻,但負心的男人可恥!」

  惟剛不明白她為什麼這麼憤怒,他只知道他的腦波再度被這陌生的女孩,激起強烈的振輻,一  些已經乾涸了的情緒──苦的、澀的、痛的、怒的,沁出了記憶,化入了血脈,又在他的週身循環奔蕩。

  他把十  指絞住,抵在桌面,身子傾向前去,重重看著約露。

  「為什麼,梁

  小姐,」他壓抑著聲調問,像夏日午後有威脅性的悶雷。「從一  開始我就覺得,妳似乎有點恨我?」

  「這話差遠了,方先生。」約露是一  口碎玻璃一  樣猛利的咬字。她沒什麼好隱瞞的。

  「我豈止有點恨你,我是恨透你了。」

  第五章

  社長室一  下像陷進地窖,空氣變得稀薄,一  股讓人承受不住的死寂和窒息。兩人都在細喘,聽來格外震耳,格外驚悚。

  惟剛與約露四  目對峙著,他滿眼又驚又疑,還蘊著怒意,而約露還是一  臉的倔強,僵持著不肯有一  點退卻。

  桌上的電話一  聲大作,把兩人活脫脫給震跳起來。惟剛掣下圓白的鍵子。「什麼事?」他問,音調雖低,倒還沉穩。

  「社長,律師先生到了。」施秘書在另一  端報告。

  「請他稍坐一  會兒,我立刻見他。」惟剛囑道,兩道視線始終盯著約露,像縫在她的眼睛裡。

  最怕人的就是這一  言不發的注視,一  副莫測高深的表情,不知對方心裡在想什麼,就更恐怖。約露漸感不支。

  他也感覺到了,這雙漂亮得醉人的眸子,閃閃爍爍的,彷彿不是什麼恨意,是害怕。她怕他。惟剛隱隱感到一  絲快感。

  如果可以,他真想把全世界的律師都趕回  去,把梁約露逮到胸前,把她剖開到底,徹底來研究她,弄清楚她為什麼恨他,為什麼怕他,為什麼扯這些莫名其妙的鬼話!最後卻只說:「回  妳的位子去吧,我們下回  再談。」

  話一  出口,惟剛自己都覺得訝異。還有下回  ?他究竟有多少耐性?這女孩比牙痛更折磨人。

  約露臉上沒有表情,卻躊躇著,然後用一  種魯莽的口氣問:「慕華說,找我進公司是方先生的意思?」

  他看得出來,她覺得不可思議。「不必納悶,」他泰然回  答:「社裡缺人,而我至少懂得惜才。」

  惜才之外,還有別的理由──因為我還想再看到妳,惟剛說給心裡聽。

  約露緩緩吸口氣,點個頭,回  身去開門。邪的是,那只亮晶晶的黃銅把手,任她左扭右扳,硬是卡在那兒,如何也不動一  下。從前爸媽常笑話她手腳駑鈍,但這扉門可不是在和她作對嗎?

  惟剛等了五  秒鐘,起身走過去,從她背後伸出手。約露一  驚,慌忙把手縮回  。他高大的身影籠住她,一  股腰溫暖暖襲向她的背,隔著層層衣服都感覺得到,太逼近了,她的耳根子燙得厲害,胸腔內滾輪似的震動起來。

  他的大手握住門把,橡木應聲而開。

  那一  句「謝謝」噎在喉嚨,直到她人走了出去,行過施小姐身邊,這才沙啞地擠了出來。沒人知道她在謝誰。

  ***這天中午,約露獨自溜到見飛旁側那座小巧的三  角公園去。四  月裡杜鵑在風中綻開了粉臉,入鼻儘是淡蕩的香氣,可惜約露缺了那份賞花的好心情。

  慕華沒有說假,方惟剛才是她的施主──不計前嫌的找她進公司,他想證明什麼?約露賭氣似地把一  管奶油卷扔進嘴裡。或許是天氣忽晴忽陰,公園裡冷清清的,乏人問津。唯一  一  張雕欄鐵椅,約露坐一  邊,有個老人則據在一  邊。

  那老人是後來才到的,兀自坐著,眺望前方的見飛大樓,靜默不出一  聲。約露的午餐正吃得食不知味,卻發現一  旁的老者扶著額頭,歪向一  側,咻咻喘著氣。她吃一  驚,趕忙問道:「老先生,您怎麼了?身子不舒服嗎?」

  隔半晌,才見他顫索索抬了抬手,仰起臉來咕噥,「老毛病,沒什麼。」約露觀看這位老者,滿頭白霜,鼻柱高聳,眼神咄咄,穿一  襲罕見卻醒目的黑底紫團花長袍,面色帶點灰白,神情氣態卻十  分威嚴,讓人在他跟前,自動便恭敬起來。「您真不要緊?」約露不放心。「要不要聯絡家人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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