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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雷恩那

  才談妥所謂的「交換條件」,狼鬼一聲令下,「海蒼號」半個時辰後立即拔錨升帆,載足了補給品,往北北東方位而去。

  正值夏秋相交,海面上除風勢較強、偶有疾雨外,航行還算得上平順。

  如此又過幾日,天候越近北邊越是寒涼,霍玄女在艙房裡盤腿練起呼吸吐納的功夫,讓熱氣流轉,勉強能夠抵禦,待入了夜,卻往往在睡夢中被凍醒過來。

  一日夜裡,她再次顫著唇醒來,見鳳善棠就坐在榻邊,高大身影籠罩而下,在小小艙房中倍具威脅感。

  她端持著姿勢動也未動,聲音全梗在喉頭。

  被擄來的這些天,除幾回作弄的強吻,他不曾再進一步侵犯她,後來她才知,這艙房原是他所有,可教她佔據後,他便和一干手下擠在下艙的大鋪,要不就乾脆睡在甲板上,從未如現下這般。

  兩人對峙著,她緊張地聽見自個兒咚咚、咚咚的心跳,努力地在幽暗中分明他的輪廓,盯望著那瞳底忽明忽滅的火焰,猜測他究竟已瞧著她多久。

  突然之間,他將膝上的一疊東西擱在她面前,嗓音平板,甚至還有點命令的口吻:「船中必須小心火燭,不能點火爐過夜,你蓋著它睡。」

  「什、什麼?」她尚未抓到重點,他已然起身,頭也不回地踏出艙房,留著她傻怔怔地躺在原處。

  待觸摸了那疊東西,攤將開來,竟是一件簇新又寬大的軟裘。

  按理,軟裘應是搶奪而來之物,有可能是他黑吃黑吞了誰家的貨,也有可能是近日劫了外邦來朝的貢船——狼鬼與連環島倒有一點相近,就是不打正當商船的主意。

  軟裘裹身,霍玄女說不出心中異樣的情愫,她縮在毛茸茸的暖意裡,指尖順著一片柔滑細毛撫上自個兒臉容,才知唇上有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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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於大海中又行兩日,霞紅時分在一座島崖底下靠岸,就在霍玄女好奇地以為已來到狼鬼的巢穴,未料及眾人雖下船,卻僅部分的人留在這座海中孤島,其餘的則分別上了另外三艘三桅漁船,連打扮裝束也安分許多,像是尋常的船工和遠海捕魚人家。

  她踩上平穩的陸地不到半刻鐘,立即又被帶上漁船,那男人根本沒打算對她這個「俘虜」說明什麼,而她也不會傻得去自討沒趣,反正……就靜觀其變吧。

  緊接著四、五日,船折回南下,終於在船上清水即將用盡之前,泊進杭州灣。

  他這麼大費周章地更換裝扮和座船,為的便是掩人耳目,在海上燒殺掠奪的狼鬼,回到陸地上來,竟成了辛勤工作又安分守己的漁家兒郎?!

  這男人的種種越來越像一道詭謎,越解越益迷惑,有個聲音在她耳邊極輕、極輕地喃著——莫之能解,不捨求何……既不能懂,還不能捨嗎?

  她不讓思緒繞在他身上打轉,猜不通透,也就不猜了,難道不好嗎?

  那聲音一轉嘲弄——不是不好呀,是她自個兒沒能把持住,捨了,心裡莫名地不甘。

  「你想在身上紋出何種圖樣?」她淡問,秀眸環視著她的新「牢房」。

  這座小小四合院極為隱密清幽,建屋樸素無華,前院甚是寬敞,圍牆邊還植著兩株桑樹和兩棵槐木,屋內亦維持得相當潔淨,桌面、床榻等處都細心整理過,連壺裡也加滿了茶水。

  此刻,由屋內往外望去,秋陽在前院石板地上灑落金粉,槐花謝盡,綠葉在金風裡搖曳,極其寧詳,與連環島和海上的景致全然有別。

  男人適才剛帶她下漁船,便有馬車前來接應,將他們送至此處,至於其他的大小漢子上岸後已迅速化整為零,走得乾乾淨淨,彷彿誰也不識得誰。

  鳳善棠末立即答話,徐徐喝著杯中茶。

  游移的眸光回到那張峻容,她神情仍淡,再次啟唇——

  「若你方便,我想明日就可以開始,待會兒,我會開一張清單給你,請你先備好所需之物。」她可不認為這男人會應允她親自上街,去採買黥紋染彩時需要的東西。

  「這麼急?你是真巴不得快快把我擺脫掉。」他放下杯子,眉目微側,薄唇噙著古怪的弧度。

  霍玄女雪顎略揚,避開他的話鋒,又道:「若我為你完成此事,希望你也能遵守諾言,放了那幾個女孩兒。」

  他唇上古怪的弧度加深。「狼鬼殺人掠貨、無惡不作,就只剩這麼點好處,說過的話絕不食言。」

  隱約間,那言語、神態再次有意無意地流露出自厭的意味,霍玄女心微微繃緊,不禁沉默了。

  卻在此時,鳳善棠探手從懷中取出一張紙,攤在她面前桌上。

  「我要紋上這幅圖,該怎麼做,你看著辦。」

  霍玄女一瞧,微繃的胸口像被重擊了一下,教她險些喘不過氣。

  這張紙像是隨意從坊間的畫冊中撕下的一頁,紙質十分普通,印色也尋常得很,偏就是紙上的圖……那張圖、那張圖……他當真要紋上?!

  「為什麼不?」他眉宇舒朗,一掃方才略微沉鬱的氣氛。

  原來不只腦中存疑,她當真對他問出。霍玄女怔怔地瞅著圖,又抬起眸光瞅著他,唇掀動了幾次,這才吐出話來:「可是……這、這是九天玄女圖……」

  他挑眉不語,等著她繼續說下,卻聽見她迸出一句——

  「你是男人。」竟還帶著指責的味道。

  這話的前後句似乎搭得十分有趣,鳳善棠不禁笑出——

  「是呀,我是男人,貨真價實的男人,所以才想要個女人時刻不分地貼在身上,這圖挺美的,不是?」

  她雪容驀地泛紅,胸脯因凌亂的氣息高低起伏,身子在他詭譎深邃的目光下熱了起來,某種難解的東西在胸處騷動。

  瞠圓了眸子瞪人,霍玄女掐著圖,一時間竟說不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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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愛紋什麼在身上,原也與她不相干,可為什麼偏偏是九天玄女圖?

  又為了捉弄她,讓她不自在嗎?

  倘若僅是衝著這一點,那也太不值得,畢竟在膚上大面積地刺青、染彩,得忍受綿密的針刺之痛。那樣的刺疼兩、三下是無所謂,一、兩刻鐘或許尚能忍受,但要是接連不斷地煨疼上好幾個時辰,傷口更多,疼痛的感覺越是清晰,便如火烤一般。

  而為了勻色,讓血珠能勻稱地混入染料,講究的是完整性,一幅染彩黥紋得一氣呵成才能盡善盡美,若是中斷,血珠出現凝涸,吃色就差了。

  問題是,當血液裡單次大量地混進染料,身子一時間常是難以承受,會出現似是中毒的現象,發熱、高燒避無可避,甚至會暈眩或嘔吐,嚴重一些,也可能短暫失明。

  他究竟打著什麼主意?霍玄女凝眉思量,躺在軟榻上,瞅著透進紙窗的清白月華,腦中有著男人冷峻面容,也浮現出那幅九天玄女圖。

  朦朧間,她似乎在夢與醒之間游離,她瞧見男人肌理分明的虎背,每一寸線條都暗蓄勁力,粗獷的美教人屏息。

  然後,是浮騰在那片虎背上的飛天圖,女子的姿態瀟灑輕盈,以一種綺麗的柔軟盤桓在他的古銅膚色上,那唇似有笑,眉眼輕斂,幾近透明的臉容……有些兒……教她迷惑……在那樣的迷惑中,她終是合眼睡去。

  翌日,午時剛過,鳳善棠已私下讓人將所需之物準備齊全,送來四合院落。

  此時分,男子房中香煙裊裊,除檀木外,似乎尚混入其他花草,在一向陽剛的單調寢房中平添了姑娘家的柔軟氣息。

  「那是什麼?」鳳善棠端坐在榻上,眉峰成巒地盯住立在桌邊忙碌的女子背影。

  霍玄女轉過身,將點燃的香爐移到榻邊的高腳茶几上,淡道:「寧神香。可以減輕疼痛感覺。」

  他眉心擰得更緊。「那就是迷魂香了?」

  南洋一帶的花草樹木,就他所知,便有不少種能提煉出汁液或粉末,不必直接吃進肚裡,光是塗抹在皮膚,或嗅上一、兩口,已能迷幻神志,教人在承受肉體痛楚時,還能歡愉地發笑,又或是安穩深眠。

  「我不需要。」他略嫌粗魯地道。他寧可清楚地感受到每一下針刺,也不願失去意識任人處置。

  霍玄女雪容平靜無波。

  裝滿寧神香的小瓶一直與幾件她使慣了的刺針放在同一個小鐵盒裡,她向來隨身帶著,甚少離身。

  「這不是給你聞的,我習慣燃著它做事。還有,若它是你所謂的迷魂香,我豈非把自個兒也迷昏了?」

  他目中精光閃爍,估量著,抿唇不語。

  放妥寧神香,再一次確認擺放在高腳茶几上以冬青葉、葛樹莖、槐花、山桑皮等等花草熬煮出的幾種染料,以及攤開在布面上的一排紋刺銀針後,霍玄女盈盈立在他面前,一樣沒出聲,只垂眸與他對視,那倔強神態又現,頗有與他較量耐性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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