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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梁鳳儀

  第29節

  遜君曾問母親:「那個男的以後怎麼樣了?」

  母親輕聲地答:「不知道,沒有人知道。」

  遜君歪著頭,再問:「那麼,女的呢?」

  母親苦笑,沒有答。

  遜君老握著母親的手不放,苦纏不息地要答案。

  母親只好跟遜君說:「女的有個很乖的女兒,長伴膝下。那女兒從不做教母親傷心的事,母親叫她乖乖地睡覺去,她頂聽話的。」

  遜君立即答:「遜君也乖乖地聽媽媽話呢!」

  母親豆大的淚珠碎落在女兒黑漆的頭髮上,說:「那你就上床去,乖乖睡覺吧!」

  遜君母親去世時,只遜君陪伴在側。她父親習慣花天酒地,老早在遜君獨立成材之前,跟另一個女人走個沒影兒。母親彌留之際,遜君很想問問母親,這個感人的故事是真是假?故事中可有她相識相熟的人物,然,遜君到底忍住了。

  是誰的故事有什麼打緊呢?即使不是母親的故事,也依然成功而深刻地給她傳遞了一個訊息。對於自己珍貴的約會,不論如何艱難,定必準時踐行。

  近三十年,只有業務上頭的約會,能令遜君準時。也就是說,在她心目中,最珍貴的約會亦只不過是跟老闆交差的事宜罷了!

  直至今天,遜君才初次領受到務必要準時赴明軒的約會。

  心頭是一陣歡喜,又是一陣惆悵。

  前者不言而喻,後者是對自己經歷過這麼多年的奮鬥,仍要依傍著一個男人,始覺生活更有意義,有一點點的不甘不忿與迷惘!

  明軒和遜君先後到達百惠酒店的咖啡室。侍役熟練地為他們斟咖啡,給遜君多倒了一杯大大的西柚汁。

  「丁小姐,今天要轉吃什麼嗎?」

  遜君微笑地搖搖頭。

  「照常吧!」隨即望住明軒,補多一句:「湯先生只要咖啡,他在家裡吃了早點!」

  侍役走了以後,丁遜君骨碌碌地把一杯西柚汁飲完,滿口的酸!

  「遜君,你不是個不大方的女人,為什麼偏要在不相干的人跟前露那麼小家子氣的一手?」

  「你這是什麼意思?」

  「何必老在小題目上做大文章!聽者有意!」

  「心裡有鬼,才會知道弦外之音。其他的人管得了這許多!」

  「香港地頭能有多大,何況一個百惠廣場?」

  「明軒,你害怕了?」

  「相信我,鬧出事來,誰都不好過,而其中最不好過的人,也許是你!」

  「為什麼?經驗之談?」

  明軒再沒有出聲。女人永遠是世界上最難纏的動物。

  從前的遜君是磊落大方,豪爽清脆的,從沒聽見一句半句多餘的話出自她的口!

  是那份做人的簡潔與做事的乾淨,深深吸引住明軒的。

  明軒心想,千萬別是因為女人一到了手,就覺得可以挑剔,因而造成這些不快!自己斷斷不至於是如此無情無義的男人!

  明軒的驟然沉默,喚醒了遜君,使她覺著自己的稍微過態。

  「對不起,明軒!昨晚你走後,我沒有睡好!」

  明軒握住了她的手,說:「我明白!」

  侍役剛拿了碟煎雙蛋來給遜君。

  明軒慌忙地縮住了手。

  待那侍役走遠了,遜君又冷冷地說:「你可以把手伸過來了!」

  「遜君!」明軒為之氣結,不自覺地提高嗓門叫。

  「別高聲叫嚷,明軒,我們是見不得光的,惹得這兒的人注目,更易蜚短流長!」

  明軒歎著氣:「遜君,我們必須學習適應!」

  「目前的態度,曖昧如斯,還不算適應?」

  「你一定要多一點諒解,生活上太多的情不得已。」

  「我的體諒還嫌少?」

  丁遜君苦在心頭,今日世界上仍有心甘情願跟別個女人共事一夫,而又得不著物質上的任何好處者,怕應被列為受保護的稀有動物之一了。

  「遜君,為什麼聰明如你,也看不透其中的人情道理。我們在人前放肆一點點,後患無窮,權且這麼一忍,是教我們可以長相廝守的保證!」

  一天到晚,要忍的事情多得很!

  午夜夢迴,醒來獨自一人,忍!清晨共進早點,裝腔作勢,忍!回辦公室去,各行各路,各整乾坤,忍!下班後,找一千一萬個借口,才能躲進不見天日的小樓一敘,忍!

  什麼時候會得忍無可忍?

  就算真能百忍,又是否會有成金之一日呢?

  湯明軒口中心上所指的長相廝守,也不過是金屋藏嬌的一個預算而已。

  社會再文明,時代再進步,人們還是沒敢向婚姻制度挑戰!為什麼?因為法律人情都對婚姻制度認同時所產生的各種物質與精神上之利益,明顯地存在著,威力無比。於是結了婚的女人,極力維護既得利益,未結婚的女人又不甘心放棄權利。沒有人肯率先吃虧,帶頭否定其價值。

  如果有一天,身為男人的妻,在法律上規定要承擔家庭債務、不可領受丈夫產業、已婚婦人要繳納雙倍稅項、走在人前人後,凡冠以夫姓的女士要自動降格,低人一等,完全喪失被受照顧的優先權,才沒有女人會爭先恐後地跟男人結婚去。

  第30節

  到了那個時候,男女兩情相悅,只要共同生活在一起便成,那才是真正的靈慾需要,而無其他物質誘惑在內。

  現今嘛,獨立女性的尊嚴,是在情不得已、適應環境之下,向社會申請到的安慰獎而已。

  丁遜君太明自己的心態。事業上的成就,造成了她能人所不能的一番假象。其實,她明知自己是茫茫人海中隨波逐流的一員!

  要真正的灑脫,談何容易!

  連她走回辦公室去,聽到秘書張家平的一句無心話語,都惹得心頭極端不快。

  「丁小姐,今早要咖啡嗎?」

  「為什麼不要了?」丁遜君好奇怪,她早上喝咖啡是十年如一日的習慣。

  「我看這些天來,放在台頭的咖啡,你只喝幾口,就把它擱著!想你是有了吃早餐的習慣,咖啡既喝過了,也許在上班時給你換杯熱茶之類更好!」

  丁遜君愕然。

  張家平的細心洩露了丁遜君更改生活習慣的小秘密,從前上班前,她永不吃早餐,寧可多睡半小時。跟明軒走在一起後,才每天跟他吃早餐去!

  這個小秘密的背後是個大秘密。

  然,大秘密看來守不住,快要成為公開的秘密了。

  丁遜君總不成追問張家平,你怎麼知道我現今每天都吃早餐了?

  跟家平再熟,也出不了口。

  缺了理直氣壯的情懷,話就不便多了。

  一口悶氣因而卡在心上,凝聚成塊鉛似的。

  當然,再不開心都只是剎那間事,屁股一沾到辦公椅上,丁遜君就是個控制得宜、效率奇高的機械人,一直不停操作,一小時下來就清理了成尺高的文件。

  她批閱了一份有關李小青因公受傷要求勞工賠償的申請,驀地醒起李小青復元出院後,還沒有見過她。

  於是按動了台頭對講機,接到美工組去找李小青。

  「小青嗎?你有空請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小青推門進來了,望住丁遜君有點靦腆。

  「小青,你完全康復過來了嗎?」

  丁遜君慌忙走近小青,提起她的雙手,好好地把她從頭打量一番。

  「謝謝丁小姐!」

  「走起路來還舒服嗎?」

  小青點點頭。

  丁遜君如釋重負。一直生怕為了這樁意外害得小青變成殘疾,可怎麼好過?

  在業務推廣部門內的同事,個個都相當勤奮,全部在丁遜君一絲不苟的作風感染下,成了工作狂。身為部門主管,不是不感動的。

  每年年底,丁遜君必定跟董事局開火似的,誓死要為部門的同事爭取最高加薪幅度,因為這是她惟一能報答手下的實惠方法。

  主席董勁一也曾取笑她說:「遜君,你替下屬爭取薪酬時,那討價還價的模樣,像足了街市的賣菜婆娘!」

  丁遜君對於這個批評,甚是引以為榮。

  「丁小姐,我老早就想到你辦公室來,向你道歉一聲,只是……」小青怯怯地說。

  「怎麼?為什麼要道歉?」

  「哥哥給我說,那天母親在醫院對你無禮……很對不起,她一直是個家庭主婦,並不明白道理。」

  丁遜君愕然,這才想起了小青入院的一幕。那晚是的確令自己頂難受,若不如此,怕還未促成她跟湯明軒的關係。這當然不便跟小青明言,好謝謝她的撮合。

  「不要緊,你母親頂愛你呢!家庭主婦要主持的道理跟我們不一樣而已!」

  「她總是強我們做些難為情的事!要不是母親的堅持,我並不打算向公司索取什麼補償!」

  「小青,快別這麼說,這是你份內應得的。你住院是因公受傷的,那一份申請書我已簽批,交到人事部去處理了,放心!」

  「謝謝丁小姐!」

  小青退出去後,丁遜君獨個兒在辦公室內靜坐了一陣子,腦海裡不期然地重複又重複地出現李小青母親那副張牙舞爪的形象。突然地有點慌張起來,會不會東窗事發之後,盛頌恩就像頭兇猛的母獅般撲過來,撕自己的皮!那時候,湯明軒會像小青入院的晚上一般,挺身而出維護她嗎?抑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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