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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梁鳳儀

  王錦基禁不住叫了一聲:

  「主席!」

  還沒有機會把說話講下去,楊慕天即以手勢阻止了他。

  很明顯地,楊慕天不要別人打擾自己。

  他的確極度驚駭,之後,他竭力思考,試圖把全身的血液抽回來,再調度到腦袋去,企圖尋個水落石出。

  令楊慕天如此錯愕的原因,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並不單純為了這女子出類拔萃的容貌,更不只由於她異軍突起的叫價。

  而是一段早巳塵封的往事,就在這女子出現的一剎那,再重新被揭起。

  會不會是她?這麼的似曾相識?

  楊慕天一邊使勁地思想,一邊竭力地要甩掉腦海裡殘存的陰影。

  單是這種矛盾與衝突,就足以令楊慕天覺得自己被扯到精神崩潰的邊緣。

  他務必要仔細重翻往昔的舊帳,才能認定這眼前的女子,是否是跟他有過宿世前緣的一個人!

  但要重視往昔,對他是何等殘忍的一回事!

  誰願意自揭瘡疤?

  然,除了那陣濃不可破的光彩,令這女子閃閃生輝之外,那容貌、那笑靨,那眼神,都宛如來自遠方,彷彿在那鄉間河畔,第一次相識她時的模樣!

  楊慕天不會忘記,這二十年來,其實屢屢的在夢中,不期然地與她相見。

  真不能置信?nbsp; ?br />
  如今的光景或者純粹幻覺而已。

  怎麼可能?

  分手時,對方衣衫破爛,蓬頭垢面,生不欲生,死不能死,徹頭徹尾掙扎的落難人,怎麼可能搖身變成這個樣子?

  才否定了這個可能,隨即為自己帶來更大的震驚。

  然則,楊慕天又如何?

  一朝飛上枝頭做鳳凰,在這聞名全球的傳奇小島上,普遍得不再為人帶來震驚,只會教人津津樂道。

  自己就是一個現成實例。

  對方何獨不然?

  楊幕天手開始冒汗。

  正因為思考過激,猛力抽回多年往事,使他整張臉,漲成紫紅,頭筋湧現,皮肉微微顫動。

  拍賣官已循例喊了最後一次價,隨即拿起木槌,在檯面上一敲。

  就是十二億元,羅祖謀家族的大本營,傳至第三代,就轉手到這位一望令人驚駭、再望教人蕩氣迴腸,三望就要死心塌地傾心相許的奇女子手上了。

  也沒等在場各人驚魂甫定,這一頭拍賣官拍了板,那一頭,奇女子像一陣陰風似的消失了,形同鬼魅。楊幕天一連打了好幾個寒噤。

  大局已定,王錦基與施震鳴齊齊望住老闆,聽候他的發落,

  過度的震驚,根本使得楊慕天無法思想有關地皮拍賣一事,

  他稍稍定下心神時,拍賣場的人群已經在撤退。

  究竟有多少人向他拋下同情憐憫的眼光,甚或意圖上前安慰幾句,楊慕天都沒有注意到,他根本的不在乎!

  他回過氣來,就在兩位助手陪同下,步出拍賣行。

  拍賣行大廈門口,堆滿了記者,都爭著採訪這位落敗的財經鉅子楊慕天。

  當然的無可奉告。

  永盛樓與拍賣行都在中環,原是幾分鐘的腳程,就為了饒倩真的周到,老早通知司機去接,免得記者群亦步亦趨,直跟著楊慕天,沿途採訪。

  才坐在汽車上,楊慕天就已漸漸控制了情緒,恢復常態。他對王錦基說:

  「查到了其中的來龍去脈沒有?」

  對,只一轉眼的工夫,楊慕天就向他下屬拿答案。

  這是他的慣技。在香港商場之中,也並非獨一無二的現象。

  任何一個規模龐大的機構,任職的高級人員經常要三頭六臂,有什麼業務上的重要資料與消息,都要盡快打探出來。效率完完全全比美聯邦密探隊。

  因為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哪一個企業鉅子,會甘願打輸數?

  守在他們身邊的一群手下,個個都是官高厚祿,其來有自。

  無人在世上有責任白養了誰?

  誰要老闆久候三分鐘仍拿不出答案來交代,辦事不力的印象,立即輸入波士的腦袋去,絕對有永遠刷除不掉的危險。

  今日發生之事,非同小可。

  王錦基能未足四十歲,就坐上了永盛集團母公司的執行董事職位,除了他的學士與碩士學位之外,還在他辦事的驚人效率,深深打動楊慕天的心。

  誰在今天沒有一兩個勞什子的學位了?

  別說大學畢業文憑,連擁有工商管理學碩士學位的眾男女,一字排開,肯定長過皇后大道東、中與西!

  可是年紀輕輕成為大機構的董事成員能有幾人?

  王錦基隨即露了一手,即抓起電話接回永盛集團的公司秘書部,單刀直入,問那頭頭李家雄:

  「怎樣?剛才囑你跟拍賣行的冼道仁聯絡,取到資料沒有?」

  對方不住地講,只見王錦基立即寫在記事簿內。

  掛斷了電話,王錦基便如數家珍地向楊慕天報導:

  「是菲律賓的一個華裔家族財團。」

  「她叫什麼名字?」楊慕天迫不及待地問,對其他資料似乎完全不在意。

  「莊競之。」

  楊慕天的臉色就在那一秒鐘煞白。

  簡直自得像一張紙。

  全身的血液,好像被吸血殭屍一下子抽離似的。楊慕天咬牙切齒,冷冷地在心裡說:「好!不愧是巾幗鬚眉,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那一定是她無疑。」

  王錦基知道老闆今日心情奇劣,故而動靜怪異。沒有他的指示,就再不敢把查到的資料講下去。

  事實上,資料也極有限。

  拍賣行的冼道仁先生當然有十足證據,知道這位莊競之小姐有充裕的資金競投,才會讓她參與,更特地陪在她身旁。

  根據冼先生辦公室透露的資料,菲律賓國家銀行以及中東的國際銀行同時向拍賣行提出了擔保,可知這位莊競之完全是實力派的大富豪。

  楊慕天經歷了這個巨變,有一丁點的暈眩,定過神後,他囑咐司機,

  「回深水灣去!」

  這就表示要倒家了。

  沿途車廂內的氣氛死寂。兩位助手當然不敢發一言半語。

  直看著楊慕天走進他的寓所,車子才再駛回永盛樓去。

  楊慕天返寓所之後,把自己關在書房內,一直沒有走出來。

  家裡的人知曉他的脾氣,連妻子盧凱淑在內,都不敢去驚擾他。

  楊慕天的書房前有一系列的落地玻璃窗,他坐在那張十九世紀法式古董皮椅上,仍能居高臨下,看到藍天碧海。

  深水灣的海港景致,盡入眼簾。

  楊慕天無力地把自己拋在皮椅上,完完全全地不知所措。

  莊競之!

  二十多年前,楊慕天也是在一個晴天,認識了莊競之?nbsp; ?br />
  地點卻是中國廣東之北,曲江縣韶關的一個叫馬霸的地方。

  楊慕天的父親世代都是這馬霸的地主。

  說起馬霸,面積雖不太大,卻是舉國聞名的出產絲苗米最盛最靚的一處地方。

  歷代帝皇的一口飯,這馬霸是必然供應地之一。

  楊慕天雖在戰時出生,小時候時逢烽煙,但還算大幸,並沒有太受飢寒交迫的苦。

  楊慕天的父親叫楊君佐,是個喜歡讀書的人,繼承父業,當上地主,也無非把土地租給一些貧農耕種絲苗米,自己總是一天到晚地躲在書齋裡,埋首在詩詞歌賦之中。

  還記得大約十一歲那年,有一個早上,楊慕天探頭到書房去看望他父親,被楊君佐慈愛地一把抱在懷裡,說:

  「慕天,你長大後,要不就鑽研中國古典文學,要不就出洋去念番書,千萬別學這等新文學,我實在受不了。看,打從晚清開始,我們國家內的雜誌,刊登的所謂文章小說,都不倫不類,看得人不是味道。」

  才過了一年,生活就完全不是從前的那回事了。

  國家厲行土地改革,地主都被拉到街上去,把罪名寫在一個木牌上,懸掛胸前,當街示眾。

  楊君佐自不能倖免。

  楊慕天那年十二歲,正值升上初中。

  他一向敦品勤學,成績斐然。

  誰知就在那一天,竟然出了事!

  楊慕天在學校,被老師無端端地揪出來,宣佈革除學籍,地主的後一代不准再接受教育了。

  楊慕天哭著,走回家去。

  家中空洞洞,竟無一人,楊慕天嚇得不敢流眼淚。走遍了大屋的每一個角落,只是不見人影。從前鬧哄哄的一家人,有父有母,有婢有僕,如今只剩他一個!

  楊慕天重新跑上街,找到個街坊嬸娘,正要開口追問,那嬸娘只低著頭,急急走過,也沒有理會他。

  如是者,一連幾個相熟的,對他的態度,都如出一轍。

  楊慕天彷徨得眼淚又忍不住掛下來。

  忽然街角轉彎處有個小聲音在叫他:「喂!慕天,慕天!」他循著聲音看去,竟是他的一個同學小牛。

  「來!來!」小牛示意他走近街角,剛好有棵大樹,兩個小人兒就躲在大樹幹後,街上走過的人,不易看到。

  「慕天,出事了,你父親出事了!」小牛煞有介事地說:「別告訴任何人我給你通風報訊,否則,連我、我的家人都要受牽連。我也是看在那天,你把親戚送來的乾果讓我分嘗,很想報答你,我才這麼冒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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