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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梁鳳儀

  就是如此這般,每天大清早,在顧春堂開舖之前,楊慕天就先上牛媽的報攤去,蹲在那地痞茶居的大門口,先把一份西報看罷,那裡頭報導的有關金融消息比較中文報紙詳盡得多。

  對於四叔,楊慕天更是必恭必敬,每天股市收市後,慕天就走過去喜孜孜地跟四叔說:

  「龜靈膏是送過來給四叔呀?抑或你老上我們顧春堂去!」

  四叔已臨近退休年齡,身邊無兒無女,年輕夥計們都嫌他贅氣,一句「想當年」,就要人家聽他講那耳熟能詳的故事。故此,難得有楊慕天自動送上門來當個乖乖的聽眾,對他的印象也就好到不得了。

  日子有功,楊慕天很能自出自入那四叔的小型辦公室,不時聽到他抓著電話講一些股票消息。楊慕天都記在心上。

  他很有系統地給自己一個考驗。每天坐到經紀行的金魚缸內去時,他就拿支筆,記下自己薪水的股票,寫上當時的價位,是決定買入抑或賣出,差不多次次都命中。

  有時坐在身旁的炒家,跟楊慕天的意向不一樣,竟又往往是楊慕天看得比對方准。

  那西報跟四叔口中洩露的消息對楊慕天的紙上投資決策甚有幫助。有一天,西報一段新聞分明已透露了那間叫捷和洋行的可能要派紅利紅股。當日,一開市,股價偏軟,也只有捷和洋行的價錢較為堅挺。旁邊的股民心裡頭一亂,都紛紛出貨。楊慕天不以為然,自顧自地在紙上做上記號,瘋狂購入捷和洋行股票。果然,翌日,大市雖仍沉寂,捷和卻逆流而上,開心得楊慕天什麼似的。

  又一天,午膳完後,楊慕天捧了杯廿四味涼茶給四叔,剛好聽到他在電話裡頭講:

  「是不是大戶要聯手出豐隆呢!去到哪個價位?二元六角!」

  楊慕天走出外頭金魚缸一看,豐隆還在三元一角上落,他已在筆記簿上,沽出三萬股豐隆,如此直至下午收市前,豐隆股價真的直線下降,只因楊慕天消息靈通,走先一步,現下把剛才沽出的重購回來,就已賺了好多,才不過是一個鐘頭的功夫。

  這一晚,楊慕天坐在床上翻看自己的筆記簿,無言苦笑。

  勤奮好學、把握時機、善於調度人際機會、甚至於天才橫溢,若真的船在股票上頭玩上幾手,哪怕只是一天半天的功夫,他就能賺夠一層樓。

  然,如今筆記簿上的業績,完全是紙上富貴,自己仍舊是居陋室,衣粗布,寄人籬下,僅可餬口,這樣子下去,怎可能有前途?

  楊慕天十分氣悶,他想,只要自己手上有一點點資本,就可以了。

  譬如說這層樓如果是他名下,挪動至銀行做按揭的話……

  念頭一閃而過。

  這些日子來,楊慕天是。苦惱的,

  香港是天堂,亦是地獄。

  天堂不在於他生活的那一區,連天堂裡的走狗,住的食的穿的用的,通通比他們好。

  楊慕天想起了三姐?nbsp; ?br />
  當然,他也不能忘記那個跟自己一般年紀,甚而樣貌不及自己英俊的萬家少爺。那一臉似笑非笑,一派無可無不可的表情,給人一種不可一世的,高不可攀的感覺。

  楊慕天妒火中燒,認為上天不公平!

  為什麼有人會有萬家公子的命運?

  他卻還是勞勞碌碌,營營役役,無無謂謂地奔波於茫茫人海之中。

  楊慕天完全記不起來,世界上有比他遭遇更悲苦淒慘的人。

  天氣實在悶熱,天像要壓下來似的,入夜了,連一陣熱風也欠奉。

  電台的天氣報告說,天文台預測這晚應該有大雷雨。然,一點跡象都沒有。

  尾房劉家的兩個孩子因著頑皮,被母親狠狠地打了一頓!一枝雞毛掃打得兄弟二人的屁股開了花,哭聲震天,使屋內翳悶的氣氛添了一點生氣,卻又吵得人心更煩亂。

  中間房住的老夫老妻,平時還算靜局的,不知是不是為了被孩子的哭聲騷擾,天氣又熱,反正睡不好,也就扭大了那個音色極差的收音機,收聽時代曲。白光的歌喉,原本清脆動人,可惜歌聲透過那破傢伙傳出來,又浪漾在這個環境之內,只有變得淒厲?nbsp; ?br />
  楊慕天根本煩躁,當然睡不著。

  心想,這樣的鬼地方,怎麼能長久待下去呢?

  好艱難等到尾房那兩個孩子稍稍收住了哭聲。又聽到頭房似是有人飲泣。

  楊慕天想,怕是迴響或者幻覺,於是,轉了個身,又竭力睡去。

  那飲泣聲夾雜著收音機的時代曲,是清晰的!

  他驀地坐起身來,走到走廊盡頭的頭房去。

  楊慕天輕輕敲門,問:

  「春姐,有什麼事嗎?」

  裡頭沒有反應。

  楊慕天推一推門,沒有上鎖的。

  他探頭一看,只見顧春凝在不住地抽咽。

  楊慕天於是跑進去,慌忙地問:

  「春姐,什麼事?」

  顧春凝兩眼紅腫,分明已哭了好一陣子,那頭凌亂的捲曲的頭髮膩膩地貼在頭皮上,身上那件薄薄的綢衫褲,滿是皺紋,在這種天氣與環境裡,整個人都顯得骯髒。

  這副模樣的女人,再淒涼,其實都難於引起男人的憐惜與同情。

  然,看進楊慕天的眼裡,心上卻起了異樣的感覺。

  他坐到顧春凝的身邊去,陰聲細氣地問:

  「春姐,究竟什麼事?」

  顧春凝答:

  「今天收到父親自美同寄來的信,他老人家病了。也真真挨了好幾十年,怕撐不下去了,已決定把那小餐館頂讓給朋友,自己安心養病去。信裡頭講,希望我到舊金山去一趟,見得一時是一時了。」

  說著眼睛又紅了起來。

  「春姐,」慕天一手搭著春凝的肩膊,另一手拍在她的手背上;「放心,吉人自有天相,你不就去這一趟,老人家見到親人,心上一歡喜,就會藥到病除。」

  「父親若是這樣子就去世的話,他還真沒有享過什麼福呢,原本打算退休後就返香港來陪我住的,現今怕沒有這個日子了。將來呢,孤伶伶只有我一個!」

  「怎麼說這話了?」

  楊慕天把手緊緊地搭著顧春凝的肩膊。

  「你還有我。我也還有你。只要我們在一起互相照顧,也就好了!」

  顧春凝抬起頭來望住楊慕天,有一點驚駭,臉上又剎那的有一份難為情。

  靦腆的表情只有在漂亮的女人臉龐上才幹嬌百媚。

  楊慕天不是不知道的。

  「春姐,你怪我這麼對你說話?」

  「慕天,你還小呢!」

  「不,春姐,我感激你,敬重你,沒有你在身邊,生活才會不—樣!」

  顧春凝的心卜卜亂跳。這些日子來,有楊慕天在身邊,真是不一樣的。說到底,一頭家,是要有個男人才成。偏偏在苦難中成長的人,肯定比較成熟,楊慕天因而跟自己是合適的吧!

  鄰房的破收音機仍然傳來幽怨的時代曲,那麼的配合氣氛。

  那歌詞說:

  「龍不抬頭不下雨啊!」

  「雨不灑花花不紅啦!」

  顧春凝的房內靜謐一片。

  他們當然都聽到歌聲。

  楊慕天問:

  「是不是,春姐?」

  還沒有待顧春凝回答,楊慕天就把她看成是個美好一如莊競之的女人般,情不自禁地吻了下去。

  還是等到差不多天亮時,才狠狠地下了一場雷雨。

  因著葛地涼快,全層樓的人都睡得爛熟。

  只有楊慕天不。

  他望著那高高的,黯灰式的天花板,呆呆地盤算日後的計劃。

  他是平臥的。

  身旁的女人轉了個身,一條腿壓到他的小腹上來。

  楊慕天厭惡地伸手將那條腿撥落床上。

  女人只微微一動,仍昏昏沉沉地睡。

  楊慕天想,女人真是非男人不行的吧?

  正因為此,男人不好好地利用女人也真是太暴殄天物了!這思想已經算很給女人面光呢!

  顧春凝把父親寄回來的旅費留了一半給楊慕天,且到銀行去辦好了手續,讓楊慕天加簽在她的儲蓄戶口內,才上飛機到舊金山探親去。

  機場上,楊慕天送她。

  顧春凝很有點依依不捨,不住地囑咐楊慕天:

  「我會得盡快回來,你好好地守住顧春堂啊,每天做了生意,現金要趕在銀行關門之前存進去,切莫帶回家去。我們那幢樓,也太人雜了。晚上你上夜校,我又不在,就乾脆早點關門算了,只常伯一個人看不了鋪。」

  顧春凝還有很多很多說話,楊慕天其實都聽不進耳去。

  他的一顆心早就已經放到股票市場上去了。

  現今,手上已有資金,楊慕天的膽識壯起來。他跑到四叔跟前要開戶口。

  四叔笑著說:

  「年紀輕輕也學人炒股票?」

  「四叔,你也是早出道的人,現今才獨當一面,就提攜一下後進吧!」

  一頂高帽子讓本來已喜歡楊慕天的四叔更加偏袒他。

  本來四叔是不肯答應讓楊慕天開開展戶口,覺得太有投機成份。然,經不起這後生的苦纏,也就答應下來了。

  四叔原本打算多費點心給楊慕天留意著,免得他血本無歸,誰知兩個多月下來,楊慕天買賣股票的成績,完全出乎四叔意料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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