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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頁     梁鳳儀

  我像個微微發燒的小女孩,睏倦地躲在母親的懷裡,圖一時的安慰。

  「餓嗎?」母親問。

  我搖頭,說:「媽媽,陪我一會好不好?」

  「有什麼不好呢?從你出生,我就陪伴你至今只是你沒有察覺罷了!」

  說得太對了。我羞愧地對母親笑。

  「還是個孩子,才哭完了,有嘵得笑。」

  「媽,」忽然母親充滿信心,我說:「我已辭職了。」

  母親吁長長的一口氣,面露難色。

  「媽,你別擔心,我休息一陣子就去找工作了!」

  「這真是新聞呢,自你出道以來,我並不知道你也需要休息!」

  「我也勞累的!」

  「有些人一邊喊辛苦,一邊很能自苦中取樂。楚翹,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我看,你是那種人!」

  「媽!」我很無奈。

  「婚姻是婚姻,事業是事業,不必混為一談。鍾致生跟你甚至不是同事,將來也不會朝夕相對,無尷尬之可言。章德鑒跟他也不算太相熟,沒有什麼人情要兼顧,為什麼好好的一份工作,竟要辭退了?……」

  母親顯然越說越不滿,我則越來越煩躁。

  乾脆大喊一聲:「媽,請別說下去了,你根本不瞭解我,不瞭解整宗事件,不瞭解各種關係!」

  說罷,我掉頭就走回房裡。

  用力地關上門,拋在床上生悶氣。

  所有女人一有煩惱,不外乎幾度板斧以求宣洩。

  其一跟好友吐苦水。我不是願意一有家醜,就宜得向外張揚。此路行不通。

  其二是跑到街上去瘋狂購物,以另一種形式所產生的滿足感,平衡空虛的情緒。

  我又不是對任何衣物有愛好的人,怎樣一擲千金,都難以購得心頭所愛而得著快感。

  其三就是躲起來大哭一場,或者躺在床上,由得腦袋空白一片,睜著天花板過那無眠的一夜又一夜。

  我的選擇,也只有這一種了。

  其實不能怪責母親,沒有理由要她無辜地一而再,再而三地為我擔憂、失望、愁悶,以至於不知所措。

  可是,我不嫁鍾致生,還能向她解釋。

  然而,我辭職的理由呢,叫我怎麼開口?

  成長後有千百萬種無可奈何,即使是至親也無法分憂。

  生活上,人際關係的複雜與微妙,更非局外人能知一二。向外間人解釋只會因重提煩事而加添苦惱,弄巧成拙,得不償失。

  別說是母親,甚至是念真,我也覺難以啟齒。

  還是她輾轉從商場上聽到了我就快要離開章氏的消息,才急急找著我問。

  「為什麼,楚翹?」

  我搖頭,只一味地搖頭。

  「如果連我都不是你傾吐的對象,還有誰?」

  念真並沒有妄自尊大,的確,大學裡頭的三個談得來的朋友,李念真、譚素瑩與杜式薇,也只有前者,最能開心見誠地與她討論疑難與問題。

  式薇與素瑩之於我,只餘下一份不能否認的感情而已。

  人生舞台上,一下子選演的角色不同,就難以同場出現,互相溝通。

  式薇與素瑩正正就是如此。

  式薇現今頻頻出現於影視週刊,以聶家少奶奶的高貴身份而成名氣界的一員。

  她的時間、心思、精神、行為,尤其是價值觀,必與我們迥異。

  大家再聚首,都不知談什麼好。

  第38節

  早一陣子,念真在一個應酬場合碰見式薇,她也問起我來,對念真說:「楚翹仍在章氏打那份牛工嗎?」

  念真答她:「牛工也相當出色呢,章氏今時已不同往日,是間很有規模的出入口行兼旅行社。楚翹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式薇當即答道:「那一人也要看是什麼身份與份量。才剛剛創業的老闆,跟在他後頭的能撈到多少?楚翹這人有個毛病,老是妄自菲薄。實際上,她模樣與腦袋一點也不輸蝕,要嫁個登樣的人,未必難。這陣子,我小叔從海外歸來,身邊一堆名嬡閨秀,他都看不上眼,我老想叫楚翹試一試,她若肯排眾而上,未必不能修成正果。」

  念真再無言語。

  她把這番對話告訴我時,我也啞口無言。

  不能說式薇對我不好,更不能說她不是言之成理。

  只可惜,她心目中的好,我不以為好。她認定的道理,我亦未敢苟同而已。

  正如我和念真非常尊重式薇嫁進聶家的決定,甚至這最近聶家公子不斷傳出的緋聞,局中人仍能如此忍氣吞聲,甚至落落大方,這一切畢竟都是她個人的選擇。

  倒轉來,也真希望她能對我們的價值觀念還以尊重。

  彼此河水不犯井水,把往昔的情誼冷凝起來,以保鮮常新,不必去碰它算了。

  至於譚素瑩,唉,更加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一攤開報紙,娛樂版赫見聶杜式薇穿得像肉彈似的以貴夫人的身份出現,心頭已是一陣蒼涼。再看其餘港聞版及自由論壇版,又見譚素瑩以尖酸刻薄的嘴臉,義無返顧地攻擊政敵。難道沒有感慨?

  別的且不去說了它,素瑩提倡民主、力主直選,要盡快一人一票,非但未可厚非,單是這個崇高理想,已相當值得支持。

  然而,民主與羅馬一樣,都並非一日可以建成。

  在沙灘上建築巨都名城,還要限時限刻,各人七手八腳,也不細研土質、不深究民情,就依樣畫葫蘆。

  為了依期還了心願,偷工減料在所不惜的話,真怕有那麼一個輕輕拍岸的白頭浪,就把整幢心血,鏟為平地。

  這也不去說它了。反正各自修行,看準先得道而已。

  可是,素瑩前一陣子,才十萬火急地搖電話到我寫字樓來,說:「楚翹,你有什麼精美的貨品樣板沒有?」

  「什麼意思了?」這麼沒頭沒腦的說一句,令人丈八金剛,完全摸不著頭腦。

  「你們做出入口生意的,不是有很多貨頭貨尾或樣本嗎?」『「對呀!」

  「我想你以平價賣一批給我!」

  「那還不容易,可是,你心目中要的是什麼貨?」

  「你有什麼貨?要有特色的,最好在市面買不到的。」

  真沒她好氣,只得答:「有特效保暖杯,有溫度計兼原子筆……」

  我如數家珍地數下去。

  素瑩立即截我的話:「就那溫度計兼原子筆好了!」

  我笑問:「素瑩,你不像是個這麼隨便的人!」

  「這與我的性格無關。」

  「什麼意思?」

  「只不過挑一樣比較趣致的禮品,逗那些區內的選民開心,幫一位參選街坊會理事的朋友拉多一些關係與選票而已,用不著太緊張。」

  我聽得發呆,忙問:「什麼?什麼?這行得通嗎?」

  「楚翹啊,請別忘記,群眾是有貪小便宜的心態的。上次本區街坊會競選,那個勝出的人,幫他拉票者逢人都送贈一個設計新穎的衫夾,就是這樣成功的了。」

  素瑩說的不會是假話,可是,非但言無感慨,且有認同感覺。這真是使人戰慄的。

  若真是如此這般的一人一票方式,就未免污辱民主的高貴了。

  任何人際關係都是雙程路。

  篤行民主,需要有人倡導,更需要有人附和與支持。

  所謂調兵遣將,縱使是泱泱大將,都不可能只有將而無兵,那又如何一呼百諾,前仆後繼?

  發起民主不難,難就難在響應民主,實行民主。不但需要強大的群眾基礎,且要求此等群眾要具備很起碼的正確民主觀念,決不可人云亦云,斷章取義,學時髦玩意兒跟風,甚至不惜以自己的那一票權利換取個人物質享受。

  要有理想的群眾基礎,是需要時間與教育,悉心栽培的。

  宏偉的羅馬,決非建於一日。

  譚素瑩的幾句話,令我淒然黯然。

  這以後,刻意地跟她保持了距離。

  每次在電視螢幕上看到一些政客,不論是否民主派,都言之成理,各執一辭去拉攏民心時,忽然又看到譚素瑩之為反對而反對政策與政府,完全的譁眾取寵,更使我失望。

  在野的反對派之所以要在野,其來有自。

  輪不到我不感慨。

  在大學裡頭,四個情同手足的同學,一起共度多少清早與黃昏,在校園內留下多少足跡與淘氣的笑話,有過多少共患難、同喜憂的經驗,也經歷了多少做人相處上的考驗,到頭來,一腳踏出社會,各自選定自己的角色就立即出現分歧。

  還不用候至在利益上頭發生什麼衝突,就已經不可能再溝通下去!

  念真的一句話,有千斤之力,把我雙肩壓得益發沉重。

  不能說她講得不對。現今,只除她,再沒有一個適當的人選,可以供我吐苦水。

  「念真,謝謝你的關懷。可是,當一個聆聽者實在很痛苦,很煩躁。」

  「聽一個自己關心的朋友訴說苦衷,是愉快的責任,請別小覷了自己,也小覷了我!」

  我不能不感動,因而輕聲地對念真說:「章德鑒要結婚了,新娘不是我!」

  第39節

  驚呼一聲的是念真。

  她也一時語塞。

  當然,教她拿什麼話安慰我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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