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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梁鳳儀

  意見是太吸引了,杜晚晴很想立即答允,然,他是工餘的自由身,她卻正正是「上班」時期,只好忍痛割愛,先履行職責。

  因而杜晚晴答:「且看看明天有沒有時間吧,今兒個晚上,我跟許先生還有約。」

  很明顯地看得出冼崇浩的惆悵來,杜晚晴心頭有著不忍,還是狠下心,跟他道別,回房間裡去。

  才走了幾步,身後的冼崇浩就說:「明天見!」

  杜晚晴慢慢回過頭來,揚著濃眉,嘴角微微上翹,說:「明兒見。」

  冼崇浩一直目送著她美麗的身影隱進升降機去。

  回到房裡,杜晚晴在地上拾起酒店的留言信封,拆開來一看,心直往下沉。那字條是許勁留給她的,寫道:「今晚有個非去不可的約會,很晚才能回來,你不要等我吃晚飯。」

  為什麼不早一點通知她呢?杜晚晴的脾氣稍稍發起來了。

  如果許勁預早告訴她,今晚不用相陪的話,杜晚晴就可以跟冼崇浩有一個愉快、特別,甚而有意義的晚上了。

  杜晚晴百無聊賴的把自己拋在床上,輾轉反側,越想越氣。

  只有那些在她身上花了錢的大爺們,有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權勢。她杜晚晴完全聽候指令,不得有半分人身自由,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見自己喜歡見的人。

  若不是許勁的認可與安排,她連跟冼崇浩一同旅遊的機會都不會有。

  杜晚晴從來未試過像如今的敏感,從未覺著她那麼身不由主、那麼備受委屈、那麼寂寞難耐。

  究竟是壓力已經到一個容忍的極限,而驀然驚覺?還是外來的人物,掀起了風風雨雨?

  杜晚晴坐起身來,打算穿回鞋子,跑出去找冼崇浩。

  她才伸腳踏進鞋籠裡,忽爾又有了一陣躊躇。

  這是一個帶著危險性的衝動。

  柳湘鸞曾警告過外孫女兒說:「晚晴,總有一天,你會突然發覺有一個額外的人惹你注意,使你破例願意親近,這將是你事業上的危險訊號,非留神處理不可。」

  杜晚晴當時點了頭,再求教於她的母親,說:「媽,你跟父親相戀時,是怎麼樣的一回事?」

  花艷苓答:「朝思暮想,老想相見。見著了,怕再分離,總在籌算,怎樣才能後會有期。」

  「那就是戀愛了?」

  「對呀,兩個人都有著同等的反應,就是戀愛了。」

  杜晚晴把腿縮回床上,雙手抱膝,以頭枕於其上,默默地傻想。

  戀愛!

  多麼浪漫、銷魂、陶醉、迷惘、飄飄欲仙!

  然,戀愛,對杜晚晴來說,也同時是若隱若現、迷離撲朔、似有還無、患得患失的。

  才認識了不超過四十八小時,也不過是分離了短暫的十多分鐘,便已在胡思亂想,惴惴不安。

  思潮起伏之間,心頭的乍喜還驚,凝聚成一股熱騰騰、滾燙燙的浪潮,翻動著,再向四周流竄擴散,便渾身的每一個細胞都豐滿得脹鼓鼓的,產生一種前所未有的活力,整個人因而精神亢奮,那感覺是新鮮、舒服、難纏、失控,兼而有之。

  杜晚晴一骨碌躍下床去,拒絕再維持同一個坐姿,朝同一個方向幻想。

  她必須轉換姿勢環境,幫助自己回復清醒。

  一把抓了手袋就衝出門去。

  杜晚晴一邊走出房門,一邊告誡自己,不要去找冼崇浩。

  甚至不要到靜悄悄的地方去,必須與人群聚在一起,那才會使自己看清楚環境,知所自處。

  她按了升降機,打算到樓下最旺的咖啡廳去,吃她的晚餐。

  王府飯店二十樓以上才是貴賓套房,從杜晚晴住的二十三樓,一直往下降,到十九樓,升降機大概有人按掣,故而遽然停了下來。

  升降機門一打開,杜晚晴雪亮的眼睛立即像驟見厲鬼邪魔似的,睜得老大,並且火速地閃身躲到升降機內一角去,不讓走廊上的人看到。

  真真抹了一把汗,杜晚晴多麼慶幸剛才在十九樓等候下樓的一男一女,在她乘的升降機打開門時,選擇了對面的另一部升降機走進去。否則尷尬的情況,難以想像。

  雖然杜晚晴並非許勁的原配,她只不過是他用財帛權勢換回來的玩伴,且是短暫的玩伴。不過,說到頭來,還是許勁這次外游的異性夥伴,在這幾天當中,杜晚晴有她的特殊身份與地位,許勁已默許予以尊重。忽爾,在同一間酒店,許勁親親熱熱地摟住了別個女人的纖腰出現,這種場面赤裸裸地活現眼前,無論如何太齷齪、猥瑣,真要難為情死了。

  幸好,杜晚晴眼利,只有她看得見許勁。

  杜晚晴閃避得及,其實是她的幸運。否則,許勁這種行為也無疑是太狠狠地撕杜晚晴的臉皮了。

  當然,縱使剛才許勁眼角瞟得見杜晚晴,還是仍然裝作看不見為最佳處理辦法。

  世界上太多事情須要當事人視而不見。

  升降機跟杜晚晴的心一樣,直往下沉。

  教她駭異的除了許勁這道貌岸然的富豪,卻原來是個急色之鬼外,還有他的那個伴。

  許勁的手搭在對方纖細得似是不堪一握的腰肢上,使杜晚晴清楚地重看到那襲湖水藍的軟緞旗袍。

  是那酒店上海館子內彈琵琶的妙齡少女!

  外來的貴客,原來也是嬌客與財神。

  杜晚晴苦笑。

  怎麼到處都碰到以原始伎倆謀生的可憐同性?

  只為到處都有欣賞女性肉體的男人?

  杜晚晴走在鬧哄哄的酒店大堂,再走進坐無虛席的咖啡屋。呆了好一陣子,才輪候到一個角落的座位。

  她坐下來,看著走馬燈似的客人,彩色繽紛,談笑晏晏,喜氣洋洋地在她眼前走來走去。

  他們,都是結隊成群,有影皆雙的。

  姑勿論身旁的伴是永久的,抑或短暫的,總之,都不像杜晚晴如今的落寞、孤單、形單影隻。

  她杜晚晴胸襟再寬廣、再不計較自己的遭遇,也還是感受到一重濃不可破的、被人遺棄的壓力。

  世界無論如何繁華熱鬧,杜晚晴只一個人獨力支撐著對人歡笑背人愁的局面。

  從踏上萬里長城開始,再到探索明朝萬曆帝的陵墓,一直下來,她就有著重重感慨,處處歎息。

  有生以來,從未覺得自己如此委屈過。

  不安於現狀的人,壓力日積月累,終有一天會一起,尋求突破。

  只消這一聯想,杜晚晴就倒盡了胃口,推開眼前的食物,不能下嚥。

  她慌忙走出餐廳,往附近的酒吧鑽去。

  她要喝酒,以停止自己的慾望與幻想。

  當杜晚晴將一杯接著一杯烈酒灌進肚子裡時,她心內冷笑。

  如果在這一刻,碰上了許勁,這老頭兒還以為自己是為了備受冷落而借酒消愁呢!他?他值得杜晚晴為他而傷心?真是太笑話了。

  之所以如此反覆思量,無非感懷身世。對自己忽爾生的憐憫,卻又是為了一個冼崇浩的出現而已。

  罷、罷、罷。

  長痛不如短痛。

  喝它個酩酊大醉,之後,一覺醒來,又是明天。

  明天,人人都如常生活,各就各位。

  只要過得了今晚就好。

  只要今晚見不到冼崇浩就成。

  酒是灌了不少了,眼前景物開始搖晃、模糊。杜晚晴心想,大功快要告成了。

  她試圖站起來,幹完這最後一杯,就回睡房去,昏昏沉沉地睡至天明。

  她站起來,雙腳酸軟。以手撐著檯面,身子還是左右搖擺不定,又跌坐原處。

  有人輕輕地拍她肩膀。

  杜晚晴回頭一望,看見了冼崇浩。

  她開心地笑了。真好,一定已經有了八分酒意,才會得把酒吧內的侍役看成了是冼崇浩。

  「你喝醉了?」對方問。

  杜晚晴擺一擺手,說:「不相干,我就是要喝醉,好睡大大的一覺。」

  「那麼,我扶你回睡房好不好?」

  「天!」

  杜晚晴故意驚叫,縮一縮身子說:裝出一個吃驚的模樣,說:「喲,怎麼男人的腦筋轉來轉去都離不開送女人回房去睡覺這件事上頭,連你都一樣。」

  「你真的醉了。」

  「我?我再醉,也知道你們心裡頭想著的鬼主意。」杜晚晴搖頭說,「不,不,不,我不用你扶我上房去,給我再拿酒來,你陪我在這兒多喝幾杯,等下我自己會得回房。」

  杜晚晴坐在椅子上,連忙左顧右盼,轉著身子,找尋別個侍役為她服務。

  「不,我現在就送你回房去,你已經喝醉了。」

  對方堅持。

  且不是一個冼崇浩,突然之間,眼前出現了好幾張俊朗的臉譜,圍著杜晚晴身邊轉,轉呀轉的,轉得她頭暈眼花。

  杜晚晴看見了很多個很多個冼崇浩。

  那些冼崇浩硬拉著她,要她站起來,又要半拖半推地扯著她走。

  杜晚晴掙扎,嚷道:「不,不,冼崇浩,不要來纏我,纏我沒有用,拉我、迫我,也沒有用。因為我不會屬於你的,我根本不屬於任何一個男人,任何一個世界上的人,也不屬於我自己。」

  杜晚晴邊叫邊喊,已經被拖拉著走入升降機。她依然大聲叫嚷:「真的,請相信我,我不能跟你。我只屬於任何一個花得起錢的人,像一件沒有生命的物件,一個人用完,會傳到別個人手上去,用完了,又傳回來。傳呀傳呀,一直傳,一直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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