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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杜默雨

  「不是的……我上下只有這件衣服……」

  唉!真是潦倒到極點了。若他是小惜的父親,也算是自己的父執長輩,他可不能太過隨便冒犯,而且他若知道小惜不當尼姑了,是否還願意接納這個被他送入空門的女兒呢?

  還是採取迂迴認親策略吧。

  「那我給你做筆生意,你幫我算個命。」

  「哦?!」不是那老人的孫子?年又魁鬆了一口氣,露出一個卑微的笑容。「要算什麼呢?」

  「算什麼都好。這樣吧,算我的姻緣。」

  「請問生辰八字。」

  「沒有,我爹娘不要我,將我丟給和尚養,也沒告知生辰八字。」

  「咦……這……」年又魁皺起眉頭,又擺出那張苦瓜臉。「這位大哥,你不知生辰,猶如在茫茫宇宙中無所依循,不管娶親、破土、上梁、遷屋、甚至是將來的安葬,都不能算出最好的時辰,更遑論造福子孫了。」

  果然出口沒好話。非魚只是笑道:「都不知道爹娘了,問也問下出來。」

  「真是悲慘啊,時刻不對,動輒得咎,又不能預知何時會犯沖那一方凶煞,這位大哥可說是步步危機,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啊。」

  「可是我活得很好,有一技之長,養得活自己,還準備娶老婆了呀。」

  「那是你不知危機四伏……」

  「算命先生,若是如此,我如何消災解厄呢?」

  「沒用的,大哥你注定一輩子飄泊無定,面臨不確定的凶險,厄運到頭,只能聽天由命了。」

  「唉!」非魚也受不了他的悲觀論調了。「好吧,假如我知道我的生辰八字,凡事都得先占卜,算方位,豈不礙手礙腳,啥事也不能痛快去做?」

  「為了避免厄運,只好如此了。」

  「多去想,就多一份操心,我不如糊裡糊塗,一輩子當個糊塗鬼,每天快快樂樂過日子,萬一真有什麼災禍厄運,總算痛快活過,這輩子也值得了。」

  「可是……」年又魁結巴地道:「有災禍,可能會早死……」

  「請問算命先生,你想無憂無慮活個二、三十年?還是終日煩惱不安、戰戰兢兢過個八、九十年?」

  「這個……好死不如賴活……」

  「時候到了,閻王要請你去,神仙留你也留不住:而且我記得先生之前說過,很多事情前世已經決定了,既然生死簿都安排何時出生、何時死去,那我們又何必日日卜算、自尋煩惱呢?」

  「這……」年又魁語塞。

  非魚又笑道:「先生應該有兒女吧?想必也是日日幫她卜卦,為她決定出門該走的方向,更不用說幫她訂下姻緣了,可不知她是否滿意你的安排?」

  「我……我不知道,」

  「喔,是你當父親的太凶,你的兒女不敢跟你說話?」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年又魁神情黯然,吞吞吐吐,忽然又想到什麼似地,「這位大哥,你不是要算命?既然不知生辰,那不妨測個字。」

  「好啊,魚!」非魚撿了一根樹枝,在地上寫下「魚」字。

  「啊!」年又魁望著那字,思索片刻,目光極其憐憫。「大哥,你看這個魚乃是象形字,上面的乃是魚頭,中間的田是魚身,下面的四點是魚尾,這樣子就像一尾被釣起來的魚,注定你是願者上鉤,終身被老婆牽著走了。」

  「好啊!」非魚拍掌大笑。「娶了老婆,就要疼她、愛她、寵她,她心情不好,我自然擔心,如此被她牽著走,我心甘情願!」

  「可是,你這樣被鉤著,會痛苦一世啊。」

  呵!要是被狠心師父鉤住,他當然痛苦了。非魚好笑地用樹枝在地上寫字。「你這樣說沒錯,可你為何不說,魚字的上面像個『角』字,下面又燃起一把火,正意味著「頭『角』崢『嶸』?瞧這嶸字正是山裡燒木材,還是兩把火,燒得好興旺呢。」

  「不,魚下面一把火,就把中間的田地燒掉了,什麼也留不下,你是無論如何都無法頭角崢嶸的。」

  「哇!這麼慘?我這輩子注定無法熬出頭了?」

  「是的。魚若想熬出頭,你看,一個敖字壓在魚上面,正好成了『鰲』,乃海裡的大鱉也,注定你就是要吃癟……」年又魁也發現把人家的命運講得太糟了,不好意思地自動住口。

  「有趣!有趣!太有趣了!」非魚哈哈大笑。他過去和師父玩拆字、測字,絞盡腦汁,還沒測出他會吃癟哩,可見這位算命仙還是有點學問的。

  他掏出幾錠碎銀。「算命先生,這樣夠嗎?」

  「太……太多了。」

  「不會多啦,正好給你買件夏天的薄衫子。」非魚把銀子倒到年又魁的布袋裡,拱手笑道:「請問先生可是姓年?」

  年又魁張大了嘴,驚奇地注視非魚。「你怎麼知道?」

  「這只魚就是我的名字,正好我有一位姓年的結拜妹子,人家不是說『年年有餘』嗎?余,魚也,注定我這輩子一定要碰到兩個姓年的,這才會讓我這條魚活蹦亂跳。」非魚在地上寫下了「年年有魚」。

  「咦?」

  「說起我這個妹子,聽說她爹也是個算命的,六歲就把她算入尼姑庵裡,對她不聞不問,十年內只看過她一次,害她在裡面吃苦,被師父、師姐欺負。我說年先生,你應該……呃,你怎麼又發抖了?臉色不太好看,是中暑了嗎?」

  「你……那個妹子……」年又魁嘴唇也在顫抖。

  「她在那兒。」非魚轉身招手,朗聲叫道:「小惜,過來二哥這兒!」

  「小惜?!」年又魁眼睛瞪得好大,連連退了三步。

  非魚趕上前扶他。「年先生,請穩住,她該不會真是你失散多年的女兒吧?」

  小惜雖然站得遠遠的,但她一直很注意他們的對話,忽然聽到二哥喊她,她低下頭,以手指緊絞辮子,猶豫不決。

  「天!小惜的娘……」年又魁還是目瞪口呆,顫聲道:「簡直是一模一樣……嗚,小惜的娘啊!」

  一聲「小惜的娘」叫得小惜滿心酸楚,想到庵裡的孤苦日子,又看到眼前潦倒落魄的父親,她的眼淚有如江水潰堤,一發不可收拾。

  父女兩個淚眼相看,卻是沒人往前走一步。

  非魚走回去握住小惜的手。「小惜,畢竟他是妳父親,當女兒的就先過去。」

  「嗚,我……我怕……」怕爹還是不要我啊,小惜說不出口。

  「我在妳旁邊,不要怕。」非魚又捏捏她的手。

  小惜咬住下唇,鼓起勇氣,終於踏出第一步。

  右腳踏下,她的身子很明顯地歪了一下,即使一雙腳隱藏在長裙之下,年又魁還是看出那是一雙與生俱來的長短腳。

  「是……果然是小惜,我的女兒,這麼大了……」他熱淚盈眶,想要往前走去,突然又連退三步,滿臉痛苦,一徑地搖頭道:「不會的!她有長頭髮,她不是小惜,小惜在香靈庵,叫做淨憨……」

  「怎麼一退就是三步?」非魚只好趕緊跑過去擋住年又魁,免得他退得不見人影。「年先生,我該喊你一聲年伯伯。沒錯,她就是小惜,她已經還俗了,是我帶她離開香靈庵的。」

  「你?」年又魁驚異地望向非魚。「你是誰?為什麼帶她離開?」

  「我是小惜的結拜二哥,我叫非魚,意思就是不是魚。她離開香靈庵,不為別的,就是想找爹爹你啊。」

  「找我?!」年又魁表情震驚。

  「再說她在香靈庵的日子也不好過,你沒見過那幾個兇惡的師姐嗎?」

  「是見過……可她們也是為她好……等等!你說你叫非魚,子非魚,安知魚之樂的非魚?!」

  「是啊,我一直是一條快樂的魚。」

  「非魚!」年又魁嘴唇抖了抖,臉色更加死白,再退三步。「糟了!原來你就是她的大劫數!怎麼會這樣呢?!我當初送她出家,就是要逃過十六歲的劫難,沒想到還是逃不過……難道一切都是注定好的?!」

  「唉!照你的理論,的確是注定好的。」非魚懶得說服這顆頑石了。

  「你有心嗎?」年又魁直視非魚。

  「我當然有心了。」非魚摸摸心口,還在怦怦亂跳呢。

  年又魁又開始發抖。「糟了糟了!你剛才問了一個魚字,現在又出現一個非字,非有心,乃為悲也,這注定你們的相見是一場悲劇,我們的相見也是結局悲慘,不!不行……」他連連向後退。

  非魚死命地拉住他。若再這樣不顧後路地退下去,就跌到下面的大江了。

  「年伯伯,別退了,哪個人沒有一顆心?話是人說的,你老是往壞的一面想,晴天變雨天,喜事變喪事,你的人生才是一場悲劇。」

  「悲劇……」年又魁愣住了,喃喃地道:「我是一事無成啊。」

  「小惜,過來認爹爹吧。」非魚趕忙喊道。

  「不!我不是妳爹,妳爹早就死了!」年又魁拚命搖頭。

  「難道你不叫年又魁嗎?年伯伯,小惜那時年紀雖小,卻還記住你的名字,她真的很想念你這個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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