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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古離

  「沒,正泡在後院的水缸裡。」夏拙兒沒好氣地回答。

  她閉上嘴之後,咬了咬下唇,阻止自己出聲對老人家說出不中聽的話。

  她想:再怎麼說,福伯的精打細算還不就是為了讓兩人的日子過得舒服些?她若是出言惹得他老人家不開心,那就太不是了……

  不過,讓她拉著麻繩拖著病奴,由前院到後院這麼走上一回,還真是喘得她上氣不接下氣、冒了一身大汗。

  別看他全身上下只剩一副骨架子;事實上重得嚇人,扛在肩上丟進水缸,更是讓她喘了老半天。

  「泡水缸裡?姑娘該不會是想淹死他吧?」福伯握著藥草就想往後院跑,趕緊去瞧個究竟。

  他擔心這姑娘性子直,該不會連腦筋也直了吧?

  「福伯,您別跑,當心摔著了,我可沒氣力再把您扛回房裡。」夏拙兒見福伯停下腳步,才接著解釋,「我先將那奴口扔進缸,然後再提咱們院側湧出來的泉水注進缸裡去,泡他個兩天,那奴口身上的爛脹就會止住,這其間塞他點藥草、米粥吃吃,他或許就會精神點了。」

  當初在匆促之下,向個老樵夫買下這山間的破落宅子,著實讓福伯和夏拙兒後悔得三天睡不著覺。

  直到在院側的石縫中發現了一股略帶硫磺味的泉水,覺得那是個意外的好處,才稍稍寬慰了他們的心。只要貪著了點小便宜,他們就覺得划算了——雖然自從他們住下後,從沒受過什麼需要泉水療養的大傷……

  「還是姑娘聰明!還是姑娘聰明!」

  福伯開心地咧嘴笑著,皺皺的老臉紅通通地。「是了,咱們院側天然湧出的泉水水量是小,但水色米白,像乳汁似的,拿來泡傷口是再好不過的了。」

  「會死的救不活,會活的死不了,就看他的造化吧!」夏拙兒不抱任何希望地說著。

  她接過福伯手上的藥草,擺擺手,「福伯,您今兒個跑東跑西的,也累了吧?快去歇歇去。」

  面對福伯時,夏拙兒便是標準的嘴壞心軟。

  ×××

  「你聽好了,福伯和我可不想養你一輩子,更不求你真能替我們做多少事,但欠了一件是一件,你以工抵全了,我就把賣身契還你,放你自由。」

  夏拙兒將剁得爛碎的藥草攙和了點米湯,拿個漏斗塞進泡在缸裡男人的嘴裡,一勺一勺地灌藥糜進去。

  她不是不耐煩,但動作卻也不是頂溫柔。

  「第一件,福伯花了五個錢把你買回來,所以等你身子好全了,就得爬上屋頂去替我們補瓦,一片都少不得喔!」

  她不管被灌藥糜的人吞嚥得順不順利,逕自一古腦地一勺一勺將藥糜舀進漏斗裡,覺得流量慢了,便拿木匙輕敲斗緣。

  當真因此噎死了,那就算是他的命數盡了吧!她如是想。

  「第二件,福伯那麼大老遠把你扛回來,所以你得把蛀了的橫樑釘牢、補強,順便抹點防蟲的樟木油上去。」她又想到一件她覺得頂重要的粗活,所以馬上列為第二要緊的工作交代病奴。

  她膽子小不太敢爬高,也擔心跌下來會摔斷頸子,而福伯手腳不俐落且年紀也大了,更是禁不得摔,那些攀高爬低的危險舉動,理所當然是要留給正泡在缸裡養傷的仁兄羅!

  還有在吞嚥嗎?還有氣嗎?她端詳著缸裡的人。

  「第三件,福伯年紀一把了還替你到山裡去找藥草,所以你得把坍了的後牆重新砌好。」

  重砌傾塌的土牆原本是福伯說他得空時要做的活兒,現在既然買了奴,她當然是改要奴去做了。

  缸裡男子的頭無力地歪斜一邊,她扶正他。

  「第四件,我冒著汗把臭兮兮的你從前院扛到後院放進缸裡,所以你得將我們屋裡歪腳缺板的桌椅修全。」

  敲敲打打的工作,福伯和她都不在行,她想,這奴雖正病著,但說不定剛好有一雙巧手呢!

  這時,她倒真開始希望病奴不再是病奴,而是個身手健壯好使喚的工奴。倘若真的命短要死,最好等粗活兒都做完再死……

  「第五件,我一桶又一桶的提泉水倒進缸來泡你,所以你得把我們那一小片田的土翻好、種下菜籽,澆肥的時候到了,就到茅房裡去舀肥按時澆灌。」

  那種臭兮兮的髒活兒不給奴口做,難不成遺留給自個兒做嗎?她撥打著如意算盤。

  「第六件,我給你剁藥草、灌米湯,所以你得……你得……呃,現下我還沒想到要你做啥,等想到了再告訴你。」

  她偏著頭東想西想,硬是想不到還有什麼工作要交代病奴做的。

  「不過呢,灌你一天是一件,可別忘了。」她會每天三餐不忘地諄諄提醒病奴,該還的恩要還、該償的債絕不能忘。

  都已經忙和這麼一陣子了,她忽然開始覺得缸裡的人若死了,有些可惜。

  「若,最後一口藥糜了,你就在這缸裡慢慢泡,明天我再來看你活了沒,活了,就再灌你藥糜;死了,就拖去扔了……」

  說到底,她還是不想麻煩事拖得太久,能盡早解決就得盡早解決。

  第二章

  連日來,天氣忽晴忽雨,雨絲細細地灑在後院的瓜棚下。

  或許是泉水神奇,也或許是藥糜成效,原本奄奄待斃的人不到幾日光景,竟開始覺得氣力正一點一滴的回到體內。

  眼皮子已經能睜開來,藉著不刺痛眼睛的月光,看見夏拙兒端著個碗,自屋裡走了出來。

  她的臉上帶著一抹紅暈,好像是剛剛洗過熱水澡的樣子。

  烏黑的長髮隨隨便便綰了個髻,拖著軟底便鞋,穿著柔軟的布袍,走動時,裙擺有時能蓋住便鞋,有時又會把鞋面露出來。

  缸裡的男人竟覺得她朝著自己走來的模樣,實在是好看極了。

  也就是在此刻,他才真切地看清夏拙兒的長相。

  她的個子並不高,腰肢像細柳般窈窕婀娜;頭髮在月澤照耀下,顯得既黑且軟;臉孔有著瓜子樣的橢圓,面如敷粉,有白有紅,艷麗得像五月裡盛開的芙蓉那般。

  「卜通、卜通」地,他竟心跳疾速起來。

  這倒讓他明白了一件事——

  他的軀體正蓬勃地痊癒著!

  「你能睜眼了!」夏拙兒走近水缸,瞧了缸裡的男人一眼。

  他瘦得就像是具瞪眼骷髏,散亂且骯髒的長髮糾結成塊,瞧他一口口斷斷續續的氣竟日漸平順,倒教她出乎意料之外。

  說脆弱是脆弱、說堅韌是堅韌,人命還真是奇妙得緊哩!

  「嗯……」他的嗓音雖仍如刀割礪石般瘖啞,但總是能清楚的出聲了。

  「咦?也有了聲音了,福伯割來的藥草到底是什麼仙丹妙藥啊!這麼有用?」

  夏拙兒低頭瞅瞅自己手裡的那碗藥糜,綠綠、黑黑、糊糊的,實在是有些噁心。

  她心裡想的是:改明兒個要福伯去多割些回來,拿到市集裡去叫賣,怕不大發一筆橫財?

  「喂,你喚什麼名呀?」夏拙兒右手拿著小木匙在左手捧著的碗裡畫著圈地攪啊攪的。碗裡不像食物的食物綠的愈綠、黑的愈黑、糊的也愈糊……

  她是這麼樣打算:總是個活人,老是不曉得怎麼稱呼也是麻煩,趁著他有了聲音,問問也好。

  等了老半天,卻不見他吭一聲。

  「該不會是個傻子吧?連自個兒的名都不曉得……」夏拙兒蹙蹙她那兩道月牙似的眉。

  「曲……曲……承胤……」有氣無力,音量愈來愈小。

  「蛐蛐兒?唉!果然是個傻子才喚這種名……」夏拙兒歎了口氣,語調裡滿是濃濃的失望。

  她好生遺憾,覺得傻子就算養得身強體健了,但腦筋不靈活,就不好驅使他做些細活了,說不定還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呢!

  現下,她只感到福伯和自己去救到了他,是件很划不來的賠本生意。

  「曲承胤!」

  每每與她對話,他就又是一口濁氣上湧,他真不知道自己最後是要讓她給「氣活」還是給「氣死」?

  「喔!」趁著他張口,她便將一匙藥糜填進。

  「唔……咳……嘔——」

  「喂!曲什麼胤的!你怎麼嘔出來啦?髒死了!」

  夏拙兒完全不反省是因為自己的動作粗魯,所以曲承胤才會因一時吞嚥不及就給全嘔出來。

  曲承胤又急又氣,邊嗆邊咳邊暗地裡埋怨起夏拙兒。

  雖說她每日一定會記得來餵他藥糜,但總是既不定時也不定量,動作也絲毫不見體恤病者的溫柔,實在教他難以衷心感謝她的救命之恩。

  「咳完了沒?咳完了就繼續吃吧,你早點吃完,我也好早點回房去睡。呵——呼——」話頭未了,夏拙兒便強調似的打了個呵欠。

  曲承胤大有虎落平陽讓犬欺的挫折感,但他仍是忍住氣,一口一口地吞下她餵過來的藥糜。當務之急,痊癒為要!

  她用小木匙刮刮碗底,將最後一口藥糜餵進曲承胤的嘴裡。

  「好了,吃完了,我總算能去睡了,終是秋末了,入了夜,這風涼得討厭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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