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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亦舒

  「幸虧你那麼聰明。」金瓶揶揄他。

  「那我扮什麼?」

  「你太漂亮了,不像學生,你肯剃平頭否?」

  「為你,赴湯蹈火,有何不可。」

  「嘩,不敢當,你還是做回你自己吧。」

  「金瓶,對不起。」

  「無端端道什麼歉?」

  「我不該把你身世告訴你,擾你心神。」

  「我一直在想,為什麼不遲不早,你會在這個時候把這個秘密告訴我,你背後,也有主腦吧。」

  「是,大家都想瓦解王其苓集團,她不勞而獲,惹人眼紅,你是首徒,你一走,她便等於少一條手臂。」

  金瓶嗤一聲,「我們這種機械手臂,要多少有多少。」

  「那麼,你更不必介懷。」

  「我與師傅,有奇異感情。」

  「全無必要,她不過是一個江湖客,老奸巨滑,老謀深算。」

  金瓶把食指放唇邊,噓了一聲。

  「師傅可沒有說你家一個字壞話。」

  沈鏡華不出聲,薑是老的辣。

  「讓我們到美景地去吧。」

  他點點頭。

  門外停著一輛小房車,他把它駛上公路,開上山,不久到了一個鳥語花香,對牢蔚藍色海灣的住宅區。

  金瓶噫地一聲,此情此景似曾相識,她對這藍天白雲有極大好感。

  「怎麼了?」

  「我在夢中,來過這裡多次,夢見自己擁有一間小小紅瓦頂平房,丈夫孩子正在家裡等我。」

  「那也不難。」

  「別取笑我了。」

  車子停在一所平房前,果然是紅磚瓦,乳白牆,整個花園都是玫瑰,花架子上吊看喂蜂鳥的蜜水瓶。

  金瓶呆呆地看著這一切,不相信有真人住在屋裡,只怕一開門,童話中小矮人會走出來。

  沈君帶看水果糖果,他大膽伸手按鈴。

  一隻狗吠了起來。

  不到片刻有腳步聲,有人揚聲,「門未鎖,請進來。」

  沈君依言推開門。

  金瓶已經淚盈於睫。

  一個濃眉大眼的少年笑看迎出來,一看就知道是土生兒,他身後跟看一隻金毛尋回犬,手中抱看籃球。

  「找我母親?我是家活,你們好。」

  金瓶點點頭。

  「她就下來,你們請坐。」

  一人一犬出去了。

  倘若一切是真的,他應是她兄弟,可是比她大還是比她小?看不出來。

  這時,一位太太下褸來,不約而同,與他們一樣,穿看白襯衫卡其褲。

  她臉容端莊,神色可親,但是頭髮卻早白了,「你們找齊教授?」

  如果一切是真的,金瓶應當姓齊。

  金瓶唯唯喏喏。

  「這位同學有點面善。」

  是,金瓶覺得齊太太的五官同她真有七分相像。

  但是齊太太一點懷疑也無,也許她已心死,也許在她記憶中,失去的女兒永遠只得兩三歲大,同眼前少女沒關係。

  「齊教授到舊金山開會,明日回來。」

  金瓶點點頭。

  「你們有事嗎?」

  有人自樓梯下來,「媽,我借你珠耳環一用。」

  金瓶抬頭看去,只見到一個十多歲少女,衣看時髦,蹦蹦跳跳走過來,朝客人打個招呼,已經消失在門口。

  金瓶呆半晌,忽然說:「那我們告辭了。」她黯然低頭。

  沈鏡華揚起一條眉毛,屋裡已沒有旁人,這是說話的好機會,金瓶為什麼不開口?

  「明天下午可有空?請來用茶。」

  金瓶卻問:「剛才那少女,叫什麼名字,有多大?」

  「那是家良,已經十七歲了,還孩子氣得緊。」

  「家活可是要大一點?」

  「家活十九。」

  呵,是她的親弟妹。

  這時,沈鏡華咳嗽一聲,提醒她發問。

  金瓶卻輕輕稅:「打擾了。」

  齊太太送他們出門口。

  第四章

  在門口,鏡華怪她,「你這個人。」

  金瓶默不作聲,拉開車門上車。

  「你大可乘機問:齊太太你只得一子一女,還有無其它孩子?」

  金瓶抬起頭,「鏡華,你也看得出來,齊太太已沒有其它孩子。」

  沈君明敏,立刻明白這話,噤聲。

  「為了生存下去,她不得不忘記我。」

  「可是,現在你回來了,瞎子也知道你們是一家人,齊家活齊家良簡直是比你大幾碼的印子。」

  「是,真相像。」

  「一家團圓豈不是好事?」

  「他們已經搬了家,兩歲的我,如何找得到這樣遙遠的家?」

  「你已經二十歲了。」

  金瓶慘淡地笑,「不,在我記憶中,我永遠只得兩歲,赤足,腳底長了老繭,剃光頭,腦頂長滿惡癬,四處找我的家。」

  沈鏡華黯然,「金瓶,你——」

  「她的頭髮像銀絲般,可是剪得很短,梳理得很漂亮。」她在形容齊太太,聲音中帶著愛慕。

  「我送你回家。」

  「不,我肚子奇餓,想大吃一頓。」

  一個人悲愴或快樂過度,均有奇異反應。

  那天回到公寓,秦聰已經回來。

  「我已經考進微軟,明日上班,面試題目是:如何挽回本公司受損的聲譽。」

  金瓶不出聲。

  她忽然嘔吐起來。

  秦聰撲過去扶住她。

  玉露連忙幫她清潔。

  金瓶躺沙發上,一聲不響。

  片刻,相熟的中醫師來了,診治過,說是連日勞累,加上積鬱,又水土不服,留下藥方。

  秦聰立刻出外配藥,不消片刻,家裡藥香撲鼻。

  「你到什麼地方去了?一回來就病。」

  金瓶卻說:「你打算怎樣挽救微軟?」

  「我同他們說,最簡單做法是大量捐款到第三世界,發財立品嘛,舉個例,非洲人患昏睡病,無人捐贈藥苗,死亡率高企,同樣的藥種,卻用來發展女性脫毛膏,大肆刊登廣告圖利,多麼荒謬。」

  秦聰仍然笑嘻嘻。

  「說得真好,探到虛實沒有?」

  「不必太快完事,免得客人以為太過容易,物非所值。」

  金瓶拿著一本書進寢室去。

  哪裡看得進去,一行行字像是會跳躍似,玉露煎好藥斟出來給她,既甘又苦,但落胃已經舒服一半。

  她長長吁出一口氣。

  玉露輕輕稅:「我到大學園捨去看過,真是一個好地方,最大特色是靜,綠蔭深處才有學生三三兩兩喁喁細語,圖書館像是學子崇拜的地方,高大莊嚴,能成為他們一分子就好了。」

  金瓶還來不及回答,一歪頭就睡著了。

  玉露替她蓋上薄被。

  秦聰在門旁憐惜地說:「這金瓶,總比別人多思多想。」

  玉露口氣忽然像個大人,她這樣說,「你疼愛她是這樣說,否則就是自尋煩惱。」

  秦聰不出聲。

  「說她聰明呢,有時料事如神,恍如半仙,可是眼前的事,卻又糊塗得很。」

  秦聰走到露台坐下。

  玉露冷冷說:「至今她不知我同你的關係。」

  秦聰驟然轉過身子來,「你想她知道,那還不容易,跑到山上,大聲叫下來,全城人都聽見。」

  玉露不響,孩子氣的臉上露出不忿苦澀之意。

  秦聰取過外套出去了。

  玉露走進房去,看著師姐,輕輕稅:「你比我聰明,比我漂亮,比我能幹,什麼都勝我三分,你走呀,走呀,你離開師門,我才能脫離你的陰影。」

  她學著師傅的聲音,唯妙唯肖,有種陰森的感覺,「唉,玉露,這就不對了,下手還是太重,讓金瓶做一次給你看。」

  接著,她坐下來,眼睛裡充滿寂寥。

  金瓶睡了整天,什麼都沒聽到。

  第二天早上,秦聰起來上班。

  她對金瓶說:「索性在微軟工作,也能養家活兒。」

  他也嚮往正常人生活。

  金瓶淡淡微笑。

  「只不過天天大清早起來,唇焦舌燥。」他又戀戀舊生活。

  「接待處的吉賽兒,已經問我今午可有空。」

  「那多好。」金瓶笑了。

  「你好像完全不妒忌。」

  金瓶點頭,「這的確是我的最大缺點。」

  玉露揶揄說:「但願我有師姐這樣的涵養。」

  下午,金瓶到隔鄰找沈鏡華,他一早準備妥當,隨時可以出門。

  「昨日可是不舒服?我聞到藥香。」

  一板之隔,都知道了。

  「你若想去見齊教授,我陪你。」

  「你讀我心思,像讀一本書一樣。」

  他也感慨,「我也是第一次讀書,查字典,背生字,十分辛苦,真沒想到有今天。」

  金瓶陪笑。

  「家長催我回家,生意上出了些問題,又有爭地盤事件。」

  「可會動刀動槍?」

  他不再回答:「我明天早上走,有空再來看你。」

  他們到了齊家,才發覺是一個茶會,有十多廿名同學在場,慶祝齊教授得了某一個國際獎項。

  他們合資送了一隻水晶玻璃紙鎮,蔚藍色,是地球模型,五大洲很清晰,上空浮著白雲,金瓶握手中愛不釋手。

  她與沈鏡華混在學生群中,沒人發覺他們不是齊教授的學生。

  齊礎是一個相貌英俊的中年人,一看就知道是歐亞混血兒,年紀不小了,仍然身型瀟灑,健談、爽朗。

  他對金瓶沒有印象,可是一見就有好感,他說:「你是九八年陳美霓的門生吧,美霓教學最嚴,名師出高徒。」

  一個女同學馬上說:「真不幸,這個老師會數功課字數。」

  隨即又有男同學過來笑說:「陳師最挑剔,把我們當小孩,每次交功課,就唱名字:誰誰誰還欠三篇,令她失望,再欠多一篇,休想畢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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