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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亦舒

  攤在手中,至今他們三人分不出原來是假貨。

  金瓶說:「即使是真的珠寶賣出去也不值什麼。」

  秦聰問:「可有想過以後怎樣籌生活費?」

  「我不知道,茫無頭緒。」

  「你不是一直要脫離師門嗎,你一定有計劃。」

  「我計劃退出江湖。」

  「一個人無論如何要生活。」

  「一個人去到哪裡都可以存活。」

  秦聰凝視她,「你打算扒遊客皮包維生?」

  「不,我打算讀書,結婚,生子。」

  玉露站起來,「你們兩人別吵了。」

  秦聰把臉伏在手心裡。

  「現在才知道師傅擔著這頭家不是容易事。」

  秦聰又說:「我從未想過要走。」

  玉露推他出去,「你去游泳,或是到沙灘打排球吧。」

  他取過外套出去。

  書房內剩下她們兩姐妹及一盒假首飾。

  玉露取出一副裝飾藝術款式的流蘇鑽石翡翠耳環戴上,立即成為一個古典小美人。

  金瓶打消了解散集團的意念。

  她輕輕把師妹擁在懷中,「我不會叫你吃苦,你回學校去讀書。」

  玉露低聲抗議:「我不想讀書。」

  「去,去收拾師傅衣物,人貴自立,我們盡快離去。」

  傍晚,金瓶躺在大露台的繩床上,看著天邊淡淡新月,心中一片空白,對未來一成把握都沒有。

  師傅這個玩笑可真的開大了,把整個家交給她。

  要維持從前那般水準的生活,那真是談何容易。

  「原來你在這裡。」

  這是誰?

  金瓶轉頭一看,卻是岑園主人。

  她輕輕歎口氣。

  他手裡挽著冰桶,坐在金瓶身邊的籐椅子裡,手勢熟練地打開酒瓶,斟一杯香檳給金瓶。

  金瓶坐到他對面,「岑先生,多謝你幫助我們。」

  他說:「我還未曾正式介紹自己,我叫岑寶生,美籍華人,祖上是福建人,三代經營這座咖啡園,你知道檀島咖啡吧,就是指這個土產了。」

  金瓶點點頭。

  「我認識你師父的時候,她年紀同你差不多,」他停一停,「你與其苓長得頗像,大家都有一張小小瓜子臉,」他伸出手掌,「只得我手心這樣大,可是心思縝密,人聰明。」

  「你們是老朋友?」

  「廿多年了,那時她還未領養你們三人。」

  「你們怎樣認識?」

  「不打不相識。」

  「她向你出手?」

  「她在游輪的甲板上竊取我銀包。」

  「為什麼?」斷不是為錢。

  「我袋裡有一張免查行李的海關許可證。」

  原來如此,「這種許可證十分罕有。」

  「家父鼎力協助一位參議員競選州長,事成後他特別給我家一張許可證。」

  「當年你一定有點招搖。」

  岑寶生笑,「被你猜中。」

  「她一定得手。」

  「不,全靠我長得高大,我手快,她被我抓住。」

  「不可能,」金瓶說:「她怎麼會失手,你請站起來,我示範一次。」

  岑寶生站起來,金瓶只到高大的他肩膀左右。

  他說:「我準備好了,你出手吧。」

  金瓶攤開手,他的鎖匙錢包已全部在她手上,還有一包口香糖。

  「啊。」岑寶生驚歎。

  「師傅故意找借口與你攀談。」

  「我到今日才發覺她用意。」

  「她對你有好感。」

  他搔搔頭,「想必是。」

  「當年你可是已經結婚?」

  「我至今未婚。」

  「你與師傅應是一對。」

  岑寶生不出聲,隔一會他說:「她不願安頓下來,她同我說,看著咖啡樹成長不是她那杯茶。」

  「明明是咖啡,怎麼會是茶?」

  岑寶生苦笑,「時間過得真快,匆匆廿年,每逢身子不適,她總會來岑園休息。」

  一樽酒喝完,他又開第二瓶。

  「她不大像生活在現實世界裡,所擁有的一切,都半真半假:姓名、護照,都是假的,對朋友的情義,卻是真的。」

  「我太明白了。」

  「一次,咖啡園地契被我小叔私自取去當賭注,一夜之間輸個精光,祖母急得團團轉,她知道後一聲不響出去,回來時地契原封不動放桌子上,她是岑家恩人。」

  金瓶微笑,「她可有告訴你,她用的是什麼方法?」

  「她說分明是有人設局騙取地契,不必對他客氣,她用美人計。」

  金瓶好奇,「美人計有好幾種。」

  岑寶生微笑,「她告訴我,第二天,那人在賭場炫耀,把岑園地契取出招搖,接受崇贊,她坐在他對面,逢賭必輸,他走近與她兜搭——」

  「完了。」

  「是,她跌了籌碼,他替她揀起,從頭到尾,沒說過一句話。」

  金瓶心中欽佩。

  師傅最拿手的本領是永遠讓那人走過來,不不,她同金瓶說:「你不要走過去,那樣,他會有所警惕,你待他自動走過來,自投羅網。」

  師傅幾乎是個藝術家,也像一般藝術家,不擅理財。

  「她說她臉上敷的胭脂粉,其實是一種麻醉劑,嗅了會有眩暈的感覺。」

  「不,」金瓶笑了,「從來沒有那樣的胭脂,是那些人自己迷倒了自己。」

  兩個人都笑了。

  「後來我們才知道,指使那職業賭徒的,是一家美國商行,那原來是一仗商戰,美國人想併吞咖啡園。」

  金瓶點點頭。

  他忽然說:「小露說你叫她收拾行李。」

  金瓶說是。

  「你不該見外,我說過你們可以一直住在岑園。」

  「人貴自立。」

  「那是指沒有相干的人,我與你師傅若果結婚,你們就是我的孩子。」

  金瓶一怔,沒想到魁梧的他有這樣浪漫的想法。

  「有空到歐娃呼及貓兒島來參觀,那兩島也有岑園,我家族現在只剩我一人,你們住在這裡,我也熱鬧一點。」

  金瓶不出聲。

  「家母生前辦了幾家幼兒園,現在共有學生百餘人,免費教學,她有空時最喜歡同孩子們一起做美工,你可有興趣?」

  金瓶微笑。

  這大塊頭中年人真的可愛爽朗,一臉鬍子渣,幾乎看不清五官,啤酒肚,手掌有蒲扇大,像一頭棕熊。

  想念師傅,金瓶垂頭。

  「金瓶,你真名字叫什麼。」

  金瓶答:「我不知道。」

  「你想知道嗎?」

  「我已不再肯定想知道什麼。」

  「一個人生世如謎,一定十分不安。」

  玉露出來了,「師姐,我不知道什麼該扔掉,什麼該保存。」

  岑寶生咳嗽一聲,「在岑園的東西,全屬於我,不可以送人,也不可以帶走。」

  金瓶訝異,這人如此情深,始料未及。

  她走進師傅寢室,發覺房間寬敞,但家俱不多。小小一張梳妝台,用鏡子砌成,像一藍水晶燈似反映陽光,形成片片彩虹,碎碎落在牆上及地上。

  光是這張小鏡台,就叫人回思。

  鏡台上有一雙白手套,一塊披肩,長長流蘇搭在小座幾面。

  衣櫃裡只得十件八件衣裳。

  的確毋需收拾什麼,師傅根本沒有身外物。

  岑寶生說:「無論喜歡逗留多久都歡迎。」

  這話已經重複多次,金瓶十分感激。

  玉露說:「我倆是女生,無所謂哪裡都可以生活,秦聰卻不想寄人籬下。」

  岑寶生說:「我手上有幾類生意,秦聰可以選一樣,這不是問題。」

  玉露嗯一聲,「他的意思是,他不愁生活,不求安定,又不乏友伴,他決定浪跡天涯,靠自己生活。」

  金瓶意外,「他這樣說?」

  「是,師姐,他的意思是,你不必替我們著想,一出生我們已經注定是另外一種人,我懶讀書,他懶做官,我們商量過,決定組隊打天下。」

  金瓶輕輕說:「那麼,我也去,老規矩。」

  岑寶生見無論如何留不住這三個年輕人,不禁氣餒。

  玉露微笑,「那麼,我去通知秦聰。」

  他們三人,也沒有太多行李需要收拾。

  稍後,秦聰回來了,他們坐下來商量出路。

  「學師傅那樣,我們保留一個大本營,你不是一直喜歡曼谷?」

  「抑或回香港?」

  「不如就在夏威夷定居,這裡有英語國家的先進設施,又有原住民的風土人情。」

  秦聰忽然說:「照顧你倆是極大負擔。」

  玉露即刻反駁:「說不定是我們看顧你。」

  「我們接什麼樣的工作?」

  「希望人客會找我們,秦聰,見一步走一步。」

  「那麼搬出去再說,在人簷下過,渾身不自在。」

  當天晚上,他們向岑園告別。

  管家這樣說:「岑先生苦留不住,十分遺憾,他想與金瓶小姐單獨說幾句話。」

  金瓶覺得確有這個必要。

  「他在什麼地方?」

  「司機會接你去。」

  秦聰說:「我陪你。」

  金瓶答:「不怕,你在這裡陪玉露好了,我對岑先生有信心。」

  她早已訓練成一雙法眼,看人甚準。

  她踏上一輛小小開蓬吉甫車。

  一輪碩大晶瑩的月亮一路尾隨她,車子直駛到海邊停下,司機笑說:「這是岑園開設的海鮮餐館。」

  原來岑寶生的生意如此多元化。

  一個領班在門口等她,金瓶走近,四邊張望,人呢?

  那人說:「金瓶,你不認得我了。」分明是岑寶生的聲音。

  金瓶吃驚,她對於化妝術頗有心得,可是岑寶生似乎更厲害,他剃了大鬍子,剪短頭髮,換上西裝,判若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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