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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一個牧牛的人詢問消息
  他說,聽說她拾牛糞去了

  門外響起一陣紛沓的馬蹄聲,伴著一個粗嗓門的吆喝。女教師笑道:「瞧,是達瓦倉回來了。喂——」她朝門外喊著,「車老闆!來客人啦!索米婭的哥哥來啦!」
  門外那個粗嘎的嗓門大聲讚歎著:「哈,好威風的一匹大黑馬!」隨即,一個四十來歲的魁梧大漢推開門跨進來。
  女教師給我們介紹了一番,然後起身告辭。
  「我回家啦,白音寶力格同志。你妹妹要明天才能回來——她給學校運煤去了。如果沒事,明天到學校來玩吧,還沒有聽你講講城裡的事情呢。」說罷,她走了。
  大漢拍著我的肩頭:「坐,坐。上炕。嘿——」他朝炕上那幾個小傢伙吼著,「滾下來!讓納合齊上炕坐!狗崽子們,把炕弄成狗窩啦!」一面吼著,他順手把已經爬到炕沿的兩個小孩一撥拉,兩個孩子通地摔在地上。我慌忙伸手去扶,但那兩個小機靈鬼卻是司空見慣,打個滾兒爬起來,「趕馬去喲!趕馬去羅!」鬧嚷著,撞開門朝外面奔去。最小的那個在炕上哇哇哭了,連滾帶爬地要追隨哥哥們去。大漢一把揪住他的開襠褲,把孩子提溜起來,摟在懷裡。
  「寶貝——別跑,別跟他們亂跑,給阿爸當寶貝——-嘖!」他粗魯地用大嘴在那小孩的屁股上親了一口,一巴掌抹掉孩子臉上的兩道黃鼻涕,又順手抹在炕褥上。「上炕坐嘛,白音寶力格兄弟……嘿!其其格,愣著幹什麼?快做飯呀!哼!」
  我搭訕地說:「一共這四個孩子麼?」
  了就這四個啦。沒聽說麼,公社衛生院正到處抓女人,連割帶閹。哼,媽的!索米婭——你妹妹,去年就給他們-咦,其其格!看我不揍腫你的臉!怎麼還楞在那裡?等死麼?」他突然又暴怒起來,兇惡地朝小姑娘吼著。
  「麵條已經趕好了。」女孩子低聲說。她靠著炕沿坐著,顯得那麼矮小。
  「那麼就去給納合齊飲馬!到房子後面找條繩子,把納合齊的黑馬和我的黃轅馬連在一起放去吃草!怎麼,你準備讓馬餓死麼?」他挺著胸,唾沫星子亂濺在懷裡的小男孩和我身上。我連忙跳下炕說:「還是我自己去飲馬吧,這馬不太老實呢。」
  「那麼就去給納合齊帶路!提上我的帆布水鬥,黑馬如果不喝湖水就去井台!」他繼續盤著腿大吼大叫,神氣十足。「喂,白音寶力格兄弟,快去快回!我等你一今天咱們好好喝它一瓶子!」
  天還沒有黑透。我和其其格默默地走在通向湖畔的路上。這女孩子走路腳步很輕,而且一句話也不說。但是,每當我轉臉看她一眼時,她都迅速地和我對視一下,並瞟瞟我牽著的鋼嘎·哈拉。
  「其其格,你媽媽給你講過這匹馬麼?」我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道。
  「嗯。講過的。」她簡單地回答。
  靜靜地走了一會兒。這回是她主動開口了:
  「巴帕——這馬真的名叫鋼嘎·哈拉嗎?」
  「當然。」
  她轉過身來,輕輕地朝黑馬喊道:「鋼嘎·哈拉!鋼嘎·哈拉!」。
  黑馬猛地揚起頭來,呼嚕嚕地打了一個響鼻。小女孩欣喜地笑了。「多好啊!」她說。
  我感動地蹲了下來,輕輕抱起了她,她很輕,像一片羽毛。我把她舉起來放到黑馬的背上。這樣她才差不多和我一樣高了。我扶著她的小小的肩頭,仔細地端詳著她。
  我沒有在她臉上找到我記憶中的那個少女的痕跡。她不像她的母親。索米婭沒有這樣瘦削,也沒有這樣憂鬱的眼神。而她呢,也沒有索米婭那紅撲撲的臉頰和溫柔的表情。不過我還是得承認,這小女孩生得挺好看。昏暗中,她默默地跨在馬上,雙手撫弄著黑馬肩上的長鬃,小小的軀幹顯得那麼單薄和弱小。我想把目光移向她的頭髮,突然又感到這樣很可恥。於是,我提起帆布桶,牽著馬,繼續朝湖邊走去。
  鋼嘎·哈拉埋頭長飲。從它埋入嘴唇的地方,湖水漾起一圈圈次第擴展的波紋,在黯淡的湖面上畫出條條閃光的弧線,一直密集地排向對岸輪廓朦朧的陡峭山崖。
  其其格蹭在黑馬旁邊,洗著手上麵粉結成的硬垢。「才九歲,已經在給家裡做飯了。」我想著,望著她。黑馬喝足了,側過頭來,好奇地打量著這個女孩,其其格高興地伸出小手,觸著馬兒毛茸茸的嘴唇。
  我湊過去問:「你在學校裡高興麼?學習好麼?其其格?」
  「昨天算術考壞了。林老師給了我二分。」
  「題很難?」
  「不,」她抬起臉望著我,「因為媽媽昨天一早就去海拉金山裡運煤了。去年她是暑假裡去的。所以我也一塊去了。那地方很遠,我知道。」
  「你不該想媽媽,其其格。應當只想著怎樣把題算對。」我開導說。
  「嗯,是的,」女孩子說,「去年在回來的路上,有一輛勒勒車的輪子散了。媽媽抱著我。在黑地裡坐了一夜……今年,牛車會不會又在那裡壞了呢?我想著,就把題算錯啦。今年她趕了四輛牛車。」
  小女孩又沉默了,我也再說不出什麼。我們牽著馬,朝家走去。走了一會兒,我忍不住又問這孩子:
  「其其格,阿爸對你媽媽-我是說,為什麼你阿爸不去運煤呢?那麼遠。」
  「不,那是媽媽的事,她在給學校幹活兒呢。不光運媒,還擠奶,拉水。學校呢,就每個月都給我們錢。」
  天全黑了。其其格把馬籠頭交給我,自己跑進黑暗中。一會兒.「嗨!嗨!」傳來了她的吆喝聲。一匹辨不出顏色的高頭大馬被她趕來,她把一條繩子拴在那馬的雙腿絆上,然後遞給我繩子的另一頭。「呶,讓鋼嘎·哈拉去吃草吧。我也該去煮麵茶啦。」她說。
  我接過那繩頭,觸著了她涼冰冰的小手。
  孩子默默地任我攥著她的手。半晌,她說:
  「巴帕,要我明天帶你去看媽媽的奶牛麼?可好看啦。」然後。她小心地捏了捏我的手背。
  1
  達瓦倉已經脫了上衣,露著肌肉隆起的、黑毛叢叢的胸脯。那個小兒子在他懷裡鬧騰著,咬著他胸上那個硬硬的乳頭,另外兩個,則在旁邊扭作一團,撕搶著什麼東西。「白音寶力格兄弟!」他喜氣洋洋地招呼著我,「快上炕!先喝一碗再吃飯!其其格,下麵條!」
  我們對飲起來。見到大人喝灑,那兩個小鬼頭更來了勁。他們拚命搶著酒瓶子和我們手裡的杯盞。一邊給我們添酒一邊尖聲喊叫,下午我曾覺得那麼冷清淒涼的小泥屋沸騰起來。瀰漫著麵湯的蒸氣、嗆鼻的酒味兒和孩子們的喊叫。
  我想起了一首什麼時候讀過的小詩。那詩令人感受真切地描寫了一個充滿桔黃色火苗的溫暖的家庭晚餐。和這位虎背熊腰的趕車人一塊兒喝著烈酒,我似乎又感受到了那小詩的意境。達瓦倉開心地飲著,說著。時時用粗野難聽的罵人話吆喝著三個小狗崽般在炕上鬧的小孩。乾透的泥草牆吸著熊熊爐火的熱,又把這熱散向歪斜小屋裡的生活。孩子們的吵嚷震著我的耳鼓,我有些微微發醉。車老闆舒服地仰面躺著,和我議論著天氣、風俗和草場的優劣,我發現,這魁梧大漢儘管粗野.但卻也不失為豪爽有力。他無疑是這個家庭的堅強支柱和當然的主人。哦,可以想像,索米婭在這間小屋裡度過的日子儘管可能艱難,但決非是無法容忍和水深火熱。如果此刻她也在這間小屋裡面,無論是蹲在灶火旁,坐在炕沿上,或躺在被垛上,都只會使這溫暖起來的小泥屋增添更多的溫暖和親切。看來人的熱力是能夠點燃世界任何冰冷角落的生命的。真正被生活拋棄的,只是像我這樣不能隨遇而安的人。也許,這就是我的悲劇……
  不過,其其格和這熱烘烘的天倫之樂也不盡協調。整整一個晚上,她一直坐在屋角的一堆鞍具上,手裡揉弄著一本皺巴巴的課本。只要我看她一眼,總是碰上她逃避般慌忙移開的眼睛,整個晚上,儘管我在和達瓦倉談天論地,但我總覺得那小姑娘在用火辣辣的目光盯著我,那目光好像穿透了我的衣服和肌膚。灼得我的心隱隱作痛。
  夜深了。透過窗戶框子裡嵌著的玻璃,我看見墨藍的夜空和泛著灰白色的湖浪。不覺之間,那三個淘氣鬼已經睡熟了,一個枕著另一個,達瓦倉打了個酒嗝,開始扯住小孩的腿和胳膊,把他們拉成一排。最後他把一條大皮被用力摔在小其其格身上,嘴中洩出一句低沉的咒罵:「哼!這鬼老婆今天還不知道死在哪裡!呃,連個鋪炕的人都沒有……」他狠狠地咬得牙響,眼角一瞥,我們的目光相遇了。他馬上閉上了嘴。但我在那一瞬卻感覺到了些什麼。
  難堪的寂靜只持續了幾秒種。也許是藉著酒力吧,我扳住了他粗壯的肩頭:
  「你大概討厭我吧?」我問。
  趕車人喘著粗氣,想了一會兒,又斟上半碗酒。他沉吟了一下,低低地開口了:
  「兄弟,我的話可能不好聽——說真的,我們早把你忘了。我根本沒想到你還會來看看。我以為,城裡人就是那麼沒心肝,親娘老子死了也不理睬……」
  我難堪地低下了頭。
  達瓦倉和解地遞過酒碗,寬容他說:「唉,今天我才知道,是我想錯了。看看,你這不是騎著馬,爬山過河地找到我們白音烏拉來了?來,喝酒,喝酒。」
  我看了看這碗苦酒,然後咕咚咚一飲而盡。我能說什麼呢?
  我倆挨著斜靠著一垛衣被躺著,默默地啜著酒。大車老闆自言自語地說起來:「唉,兄弟!說真的,那個時候你不該不在喲……那些事,實在不能甩給一個女人家呀!噢,快十年羅……」
  我坐起來,緩緩地給他斟上酒。
  「那天夜裡,我吆著空車在月亮地裡趕路。嗨,太困,睡著啦。後來,又不知怎麼醒了。我好像聽見一個女人的哭嚎聲。說真的,我嚇得渾身打戰。可是,準是鬼催的——我吆著馬,朝那個哭音尋去啦。走近一看,哈!是個女人守著一輛碎了木輪子的牛車,哭得哇哇響。我下了車間她。嘿——她是給她奶奶送葬呢!黑夜裡,路不好,車壞了,又傷心,就哭開啦。呶,還抱著孩子——那孩子像條剝了皮的貓,小得嚇人。見她哭,我也心軟啦。我說,姑娘,別哭啦!就算你家額吉有我這個兒子吧!這會兒他剛趕來給老人家送葬……就這樣,我把包著老太婆的氈子抱上大車,又把她那輛倒楣的破車拆開,裝上大車,把老人家運到了那個山溝裡……等我把她們母子送回蒙古包以後,我問她,以後,你們打算怎樣過呢?她說,不知道,後來,我就吆上車離開啦。回去以後,我總想起她。越想越覺得她可憐,這樣,我就又趕上車,開了張結婚證,第二次去了伯勒根河灣……」
  他端起酒,呷了一口。下炕給蜷在爐灶旁睡熟的其其格蓋嚴了皮被,又在我身邊躺下來。
  「後來,我問過你妹妹。我問她,索米婭,你們家就沒有個男人親威?送葬-那種事也非要你一個姑娘干?她說,有個哥哥,他上大學進城啦。兄弟,我這才知道還有個你。我又問她,那就一定要抱著個貓崽子自己去送老人?草原上有那麼多人家!她說,我不願意求別人,該我去。唉——真傻呀!」
  第二天,天氣晴朗。達瓦倉早早起來,把四匹馬套上了大車。他在屋子裡翻騰了好一陣,大概是沒有找到什麼像樣的乾糧吧,最後,他罵罵咧咧地把一壺酒揣進懷裡,走出門來。
  他拔下那桿大鞭,然後拍拍我的肩頭:「兄弟,天不壞,我要出車送貨去啦。你餓了就催其其格那小貓崽子燒茶。我半路上能碰上你妹妹,她用不了天黑就能回來。我會催她狠狠地揍著學校那幾頭懶豬似的老牛跑的。哼,瞧她這個臨時工…喂,」他又想起來什麼,「你就多住幾天吧。等我三、五天回來,咱們再一塊喝兩瓶。你酒量不壞。」
  他吆著車走了,順著一條直直攀上湖畔高高山梁的車道,他趕車很凶,鞭梢尖銳地炸響著,車輪揚起瀰漫的黃塵。他挺胸坐在跨槓上,粗聲叫罵著,神氣十足。「是條好漢子。」我獨自想。一陣悵惘又漾上了心頭。
  學校課間休息的時候,其其格領著我去看了學校的奶牛。原來是我在大學裡研究過的荷蘭種改良牛。那些長著大塊大塊黑白相間的毛皮的乳牛優雅地踱著步子,在一個小小院子裡曬著太陽。我走進了那稀泥塘一樣的院子,污泥在我腳下咕卿咕卿響著。我在那爛泥地裡站了好久。是的,索米婭每天都蹲在這片泥地裡擠奶……其其格又把我領去看了學校的廚房後院,那兒堆著小山般的冬季燃料:黃褐的牛糞,黑亮的媒,當這女孩子領著我走近湖邊的時候,上課鈴響起來了,其其格遠遠地指給我湖畔的一塊青石板,就慌忙跑去上課了。
  我走到湖旁,在那塊青石板上慢慢坐下。在冰封千里的冬天,索米婭就是在這塊石頭上蹲著,用力鑿開諾蓋淖爾的堅冰,把一桶桶水汲進水缸,運到學校。
  我找到了她留在這片土地上的步步足跡。我看見了她的生活和勞動。一天一夜的耳聞目睹,使我視野裡充斥著紛亂眩目的,簡直應接不暇的印象。但是我仍然不能相信和接受它們,儘管它們是如此真實,我仍然只是看見她的那個形象:那是一個面對著朝霞的、眸子中閃跳著金紅色的憧憬的美好姑娘。我伏在岸邊的草叢裡,難過地閉上眼睛,竭力不去再想這一切往事。後來,我睡熟了。
  很久。我抬起頭來,太陽已經偏西。我看見鋼嘎·哈拉在我旁邊的湖水裡站著,它渾身的毛皮在湖水裡洗過之後,像純淨的炭一樣漆黑,向陽的一面閃著漂亮的漆光。
  它筆直地站在清波搖蕩的湖水淺灘裡,一動不動。它高高地昂著頭,箭一般的雙耳聳立著——它在注意地眺望著什麼。
  我忙起身朝那邊望去一在那條宛如浮在湖面蒸騰的煙氣之上的青灰色的高高山樑上,在那青青山樑上的那條宛如扶搖直上的輕煙般的車道上,有一連串四個小黑點,是四輛首尾相連的牛車,正在朝著這兒婉蜒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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