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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過了夾金山山埡口,坡陡路滑,有人就乾脆坐在積雪上滑了下去。這種因時因地制宜的發明創造,立時得到推廣,人人仿而效之,大家便如坐滑梯似地順坡而下。金雨來和杜鐵錘、小李也這樣地滑下來了。
  雪線以下,又是一叢一叢的繞天紅和一種金黃的小花,它們披著白雪開得十分鮮艷。向下走了二三十里,山凹凹裡有一個碧藍色的小湖,湖水清澈見底,映著周圍的雪峰,顯得分外美麗。湖邊和山坡的青草地上,烏黑的犛牛三五成群地吃草。這種牛是牛頭馬尾,說牛不像牛,說馬不像馬,跑起來一縱一縱,姿勢雖不大雅觀,卻頑強無比。這些生物自然使南國的戰士感到新奇。溫度比山頂也暖和多了。人們的情緒高漲起來,想起在冰雹雪水中掙扎的情景,真使人有點不可思議。
  人們的話題自然是一、四方面軍的會合。談起這個,彷彿迷茫之中出現了一片希望,眼前的一切艱苦困難都沖淡了,人們的腳步也顯得輕快起來。
  小李緊走了幾步,追上金雨來問:
  「營長,真要同紅四方面軍會師了嗎?」
  「那還有假!」金雨來滿臉是笑地說,「一下山就會合了。」
  「紅四方面軍有多少人哪?」
  「這我可說不清,總跟咱們從江西出發時差不多吧。」
  「那就是說有八九萬人囉!」
  「許差不離。」
  「哎呀,那我們的力量可就大了!」
  小李的眼睛裡放出光彩,杜鐵錘也笑瞇瞇的,就像在昏暗的濃雲中看見了金色的陽光。
  「咱們的力量本來就不小嘛!」金雨來興高采烈地說,「湘鄂西還有賀龍、任弼時、蕭克、王震領導的二方面軍,力量也很大。一、二、四方面軍,這是我們中國工農紅軍的三大主力。這三個鐵拳頭集中起來,那可就要蔣介石的命了!」
  小李咯咯地笑起來,又問:
  「會師以後到哪裡去?還走不走了?」
  「小李,」金雨來笑著說,「要回答你這個問題,我這水平就不夠了。不過,我估摸,至少要蹲下來,好好打幾個勝仗,讓薛岳、劉湘這幫傢伙嘗嘗我們這兩個方面軍的厲害!」
  他們正談得高興,前面過來一個偵察員,興沖沖地向金雨來報告:
  「一下山就是達維鎮了,四方面軍的同志正在那裡歡迎我們呢!」
  金雨來立刻向韓洞庭、黃蘇做了報告。他們命令部隊停止前進,把軍容服裝整頓了一番,上山時作手杖用的小木棍全部扔掉。可是不管如何整理,衣裳的襤褸和顏色的亂雜仍然無法補救。韓洞庭只好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
  隊伍繼續前進了。韓洞庭、黃蘇和金雨來走在隊伍前面。人人笑逐顏開,精神百倍。他們伴隨著從雪山上下來的一條冰冷的溪流,行走在狹窄的山溝裡,果然走了不遠,前面已是夾金山山口。順著山口向外一望,只見一條洶湧的激流橫在前面,滿河床都是雪白的浪花。那想必就是小金川了。小金川上有一座有欄杆的木橋。橋頭那邊站滿了夾道歡迎的軍人。橋這邊也站著幾個人正在翹首遠望。
  韓洞庭、黃蘇不禁熱血沸騰,精神抖擻地率領部隊走出了山口。這時對方行列裡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同志們!中央紅軍來了!」人們齊刷刷地轉過頭來,接著是一片雜亂的喊聲:「來了!來了!」韓洞庭、黃蘇壓抑著過度的昂奮又往前走了一截,已經可以看清歡迎的隊列,全穿著整整齊齊的灰軍服,頭戴著紅星軍帽,打著綁腿,穿著草鞋,個個身強力壯,滿面含笑。和紅一方面軍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那頂大八角軍帽,而一方面軍的八角軍帽則比較小些。可以看到,對方也完全處於沸騰的情緒之中。
  韓洞庭和黃蘇還沒有走到橋邊,激昂的口號聲已經響成一片:
  「歡迎中央紅軍!」
  「一方面軍老大哥辛苦了!」
  「慶祝一、四方面軍會師!」
  「向黨中央致敬!」
  口號是平常的和簡單的,聲音卻是火辣辣的,尤其對轉戰萬里艱苦備嘗的人們,足以催人淚下。韓洞庭的團隊,立刻像被一股強烈的暖流衝擊得心靈戰慄,人人熱淚滿眶,不少人哭了。韓洞庭這個礦工的黑臉上,啷當著幾個大淚蛋蛋。黃蘇這個瘦小個子的政治委員,也不例外。他一邊擦著眼淚,一邊舉起拳頭喊道:
  「熱烈感謝紅四方面軍同志的歡迎!」
  「向紅四方面軍同志學習!」
  「團結起來,打更大的勝仗!」
  「中國工農紅軍萬歲!」
  「中國共產黨萬歲!」
  這些在山南海北的樸素的工農子弟,他們本來都是不相識的。今天卻在他們的心靈深處,激起一種難以描述的熱烈而深厚的情感。這是世上最高尚的情感之一,也正是他們稱之為階級感情的那種東西。
  韓洞庭剛剛跨過木橋,那邊有一個寬肩細腰挎著手槍的年輕人,以極其迅速敏捷的步伐,霹靂閃電般地走了過來,後面跟著一個年齡相仿的青年幹部,帶著手槍,身子短小結實,面上帶著微笑。
  「我叫王大山,是先頭師的師長,是代表李先念政委來歡迎同志們的。」那個寬肩細腰的年輕人滿面是笑,把韓洞庭的手緊緊攥住了。他隨後又介紹那個小個子說:
  「這是我們夜老虎團的團長馮明同志。」
  那個短小結實的年輕人,靦腆地一笑。
  韓洞庭也將黃蘇和金雨來作了介紹。雙方又是握手呀,歡笑呀,都是淚珠啷當的。他們並著肩往鎮上走,後面的隊形可就亂了,一方面軍的戰士爭著同四方面軍的同志握手,四方面軍的同志爭著替一方面軍的同志背槍,背背包,這樣三五成群地結伴向鎮上走去。隊伍中的歡笑聲、嘁嘁喳喳的細語聲,響成一片。一個是轉戰萬里,跳出敵人一個重圍又一個重圍,歷盡了千難萬險;一個是兩次脫離根據地,斬關奪隘,備嘗艱辛。今日相逢,階級之情,兄弟之愛,怎能不在心底激起一層又一層的波瀾呢!
  達維鎮不算很大,坐落在小金川高高的河岸上,只有一條不長的小街,幾家破舊的店舖。往上再爬一個小坡,才是村子。村子也不上百戶人家,藏漢雜居,房子是兩層或三層的簡易木樓。惹眼的恐怕要算那座金瓦紅牆的喇嘛廟了。這時夕陽的紅光正照著喇嘛廟的金頂,顯得一片金碧輝煌,比起那些破舊的農舍,真是不啻霄壤。紅四方面軍的同志早已把房子騰出來,師長王大山和夜老虎團團長馮明把韓洞庭他們領到喇嘛廟裡。
  警衛員們早把喇嘛廟打掃得乾乾淨淨,一大銅壺水滾得格蕩蕩的。大家坐下一邊喝茶,一邊說話。
  韓洞庭看四方面軍這兩個幹部都很年輕,就問:
  「王師長,你今年多大年紀了?」
  王大山伸出兩個手指頭,哈哈一笑說:
  「不多不少,整整二十歲了!」
  「哎呀,二十歲就當了師長!」
  韓洞庭、黃蘇和金雨來都用驚奇的眼光望著他。王大山笑著說:
  「部隊傷亡太大,無非是矬子裡拔將軍吧!不久前我還是夜老虎團的團長,現在由他接替我了,他今年也不過十九歲。」
  說著,他順手向馮明一指,馮明不好意思地又是頭一低,靦腆地一笑。王大山笑著說:
  「你瞧,他就是這個姑娘樣子!在川陝蘇區反六路圍攻的時候,他帶一個營夜摸,連續衝垮了敵人好幾個團;有一次被敵人幾個團包圍了,眼都不眨一眨;可就是怕見生人,一說話就臉紅,你們瞧,就是現在這副樣子!」
  大家哈哈大笑。馮明的頭更低下去了。韓洞庭注意地望了望他,圓圓的臉盤,大大的眼睛,確實像一個姑娘。
  「你們方面軍的總部現在哪裡?」黃蘇問。
  「在北面理縣、茂縣和汶川一帶。」王大山說,「我們就是在那裡接到命令來接你們的。徐總指揮說,你們大約過了瀘定橋了,讓三十軍政委李先念同志帶領幾個師到天全、寶興一帶接應你們。大家一聽中央紅軍來了,毛主席、周副主席和朱總司令都來了,高興得一夜沒睡好覺……」
  「汶川離這裡多遠?」
  「大約三百二十多里。」王大山說,「一路上都是大山,我們還過了一個大雪山,叫虹橋山,這個山怪得很,我們在山下熱得汗流不止,到山上就是雨雪冰雹,大家都變成雪人啦。可是大家情緒很高,懋功有鄧錫侯兩個營,被我們很快就消滅了。想不到你們來得這麼快。昨天紅四團下山,雙方反覆吹號聯絡,我們還以為是川軍呢!昨天晚上很多同志硬是睡不著覺,天不亮就爬到山坡上瞭望,才把你們盼來了……」
  韓洞庭、黃蘇、金雨來聽了,心中十分感動,紛紛傾吐了一方面軍指戰員同樣的情感。話就像抖線繐子似地一抖開就收不住了。韓洞庭他們談起了從江西出發穿越五六個省的艱險經歷,王大山從離開鄂豫皖談到三千里轉戰,又從穿越秦嶺、大巴山談到創造川陝蘇區以至西渡嘉陵江,他們的情感完全融匯到一起來了。
  正當談得熱烈時,警衛員把飯端了上來。原來王大山他們買了幾頭犛牛,大塊的牛肉早已燉好,飯食則是藏區的青稞、玉米麵糊糊。大家吃得分外香甜。顯然,韓洞庭他們已有好多天沒有吃這樣的好飯食了。
  飯後,韓洞庭他們離開喇嘛廟回到團部休息。路上,見杜鐵錘和小李滿面含笑興沖沖地走著。杜鐵錘的手裡提著一雙毛襪子,小李的手裡拿著一件毛背心。黃蘇怕他們犯紀律,就停住腳步問:
  「你們這是哪裡來的?」
  杜鐵錘樂呵呵地說:
  「這是四方面軍的同志送我們的。我們不要,非送我們不行,說是早就給我們準備下了。」
  小李也笑呵呵地把毛背心遞過來說:
  「政委,你瞧,這全是他們把羊毛捻成毛線自己織的,你看織得多厚!」
  黃蘇接過一看,果然厚墩墩的。小李笑著說:
  「下次過雪山,我就不犯愁了!」
  「四方面軍的同志真是太熱情了!」黃蘇感歎地說。
  過夾金山,一軍團軍團長林彪掉隊了,由一軍團政委聶榮臻率隊到懋功與三十軍政委李先念會合。
  懋功是一座頗為奇特的山城。她坐落在一個長長的山谷裡,山谷裡隆起了一座扁平的山,她就建築在這座扁平的山上。小金川則圍繞著她在深深的谷底流過。這座山城有一條頗長的街道。由於全國各地的客商經常麇集在此處收購鴉片,市面上顯得頗為繁華。在荒涼的川西,這就算很不錯了。
  城裡有一個頗為講究的天主教堂,教堂裡還有一個小小的花園。聶榮臻在這裡見到了李先念。當時李先念才二十四歲,正是英俊年少,在工農幹部中顯得溫文爾雅。兩人相逢,正所謂一見如故,談得沒完沒了。李先念還告知聶榮臻:徐總指揮鑒於以往炊事人員掉隊的多,減員的多,特意調集了一批炊事員,準備帶著糧食補到一方面軍。聶榮臻對這種深情厚意表示感謝。
  晚飯後,聶榮臻回到住地,見他的飼養員牽著一匹體大膘肥的大青騾子正在廣場上遛,顯出洋洋自得的樣子。聶榮臻問:
  「你牽的是誰的騾子?」
  「我能牽誰的騾子?」飼養員笑嘻嘻地說,「這就是你的騾子嘛!」
  「我的騾子?我哪裡有這樣的騾子?」
  「這是人家李先念政委送給你的嘛!」
  原來聶榮臻從江西出發時,有一匹茶褐色的大騾子,聶榮臻很喜愛它。可是在奔赴寶興途中,這匹騾子卻在靈關過鐵索橋的時候,一隻蹄子夾到鐵索中去了。當時千軍萬馬正從橋上通過,而它的蹄子卻怎麼也弄不出來。為了不影響後續部隊的前進,只好把它的一條腿忍痛斬斷,將它推到河中去了。當飼養員背著空空的馬鞍和行李去見聶榮臻的時候,他哭了,哭得很厲害,聶榮臻也為失去這匹騾子很難受,惋歎不已。以後飼養員為此事哭過多次,情緒一直轉不過來。只是在今天,聶榮臻才看到他臉上出現的笑容。聶榮臻撫摸著這匹大青騾子,說:
  「好了,好了,你以後就好好喂吧!」
  「你瞧瞧,才剛剛七歲口呢!」
  當天晚上,毛澤東、周恩來、朱德等領導人來到懋功,李先念迎接了他們。歡聲笑語充滿了精緻清雅的小四合院。接著教堂裡舉行了盛大的兩個方面軍幹部的聯歡晚會,熱烈慶祝兩大主力會師。會上毛澤東發表了演說,他的聲調激越而興奮,還把兩隻瘦而黑的拳頭並在一起高高地舉著,下面是一陣又一陣經久不息的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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