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四十五)


  毛澤東過了彝族區,住在高山上的一個小村裡。
  這天早晨,一個譯電員來送電報。毛澤東著完電報,一抬頭看見譯電員眼睛紅紅的,像是哭過的樣子,就說:
  「小鬼,你碰見么子不痛快的事了?」
  譯電員搖搖頭,毛澤東笑道:
  「看你眼睛都紅了,還想哄我!」
  譯電員笑著說:
  「剛才,我聽一個老人講石達開的故事,心裡好難受,就掉了幾滴眼淚。」
  「噢,他多大年紀了?」
  「八十多了,是個老秀才,他懂得真多。」
  「老秀才?」毛澤東眼睛一亮,「他住在哪裡?」
  「就在我們隔壁。」
  毛澤東一向喜作調查研究,最近尤其想找當地人談談,以便詳細瞭解一下幾十年前那場悲劇的歷史。今天一見有此機會,就把警衛員小沈叫過來說:
  「你那水壺裡還有酒嗎?」
  「是過會理灌的,還不少哩!」小沈說。
  「你把它帶上,我要待客。」
  毛澤東說著,就站起身來,向老人家裡走去。
  前面靠著山根,是一大片竹林,竹林之間有一條窄窄的小徑。譯電員指了指,毛澤東和警衛員就沿著小徑走去。小徑盡頭,有一個小小的輕掩著的柴門。他們來到門前停下腳步,隔著低矮的籬笆,見院裡的小竹椅上坐著一個瘦瘦的鬚髮皆白的老人,正在看書。一個年輕女子正在院裡喂雞。「老先生在家嗎?」毛澤東先打了個招呼,待老人走過來,又笑著說,「老人家,我們紅軍住在這裡多打擾了。」
  老人開了柴門,臉上現出忠厚慈祥的笑容,連忙說:
  「我們歡迎還來不及呢,怎麼能說打擾!」
  說著,指指院子裡一棵杏樹,上面掛滿了黃裡透紅的杏子,又說:
  「這院子每天來很多人,我這杏子一顆都不見少。」
  毛澤東進了院子,恭敬地說:
  「我是湘人毛潤之,在紅軍中工作,這次經過貴地,特來登門求教,不知老人家可有時間?」
  老人不知毛潤之是誰,也未加多問,見來者彬彬有禮,甚為高興,就笑著說:
  「快請到屋裡坐吧,我最喜歡擺龍門陣了。」
  毛澤東進了屋子,見正中擺了一張八仙桌子,左右兩把竹椅,條几上放了幾本線裝古書。牆上一幅中堂,煙薰火燎,已看不清是什麼年間的古畫。一副對聯,字跡頗為清秀:上聯是「亂世仍作桃園夢」,下聯是「寒舍且讀盛唐詩」。
  老人請毛澤東坐在竹椅上,不一刻那年輕女子端了一壺茶來。毛澤東問及老人家世,老人說,他家原是漢源城中望族,後來家道中落,避債到此。他在滿清末年,考了最末一場秀才,以後就是民國了。自己原有二子一女,二子被軍閥抓去當兵,早已作了炮灰,女兒和妻子也死於兵燹之中。現在只有一個孫子,一個孫媳,靠他們種著幾畝薄田度日。老人在談話中,不斷唏噓長歎。
  毛澤東見老人神色淒楚,就換了一個題目,指指那副對聯說:
  「這是誰的書法?我看頗得右軍風味。」
  老人笑著說:
  「不瞞毛先生,這是老夫拙筆,詞也是我胡謅的。現在只有活一時少一時,苦中作樂而已。」
  毛澤東見老人穿著一身黑布褲褂,都褪色了,雖比一般莊稼人乾淨些,膝蓋上還有兩個補釘,就問:
  「先生現在的生活還顧得住吧?」
  老人長出了口氣,說:
  「我年輕時,也是開過館的。後來斯文掃地,不值錢了,不怕你笑話,我還挑過鹽巴賣。現在上了年紀,只有依靠小孫子了。」
  「你孫子做么子?」
  「他種了幾畝薄田,在外面還跑點小買賣,按說也足以餬口了;只是現在苛捐雜稅太重,說句醜話,有時是一日三餐也難乎為繼了。」
  老人說到這裡,望著毛澤東說:
  「我說出來,先生可能不信。現在是民國二十四年,可是糧稅已經徵收到民國六十九年了。」
  「什麼,民國六十九年?」毛澤東吃了一驚,「那就是說,已經徵收到四十年以後了!」
  「正是如此!所以弄得老百姓賣妻鬻子,家破人亡。」
  毛澤東很想作些這方面的調查,就問:
  「你們四川,到底都有一些什麼捐稅?」
  老人苦笑著說:
  「你要問這個,我倒有些記載。」
  說過,從裡間屋取出一個麻紙釘成的本本,拍了拍上面的塵土,遞給了毛澤東。毛澤東揭開一看,光劉文輝防區的捐稅就有四十四種。農業方面的有十一種,計:糧稅,團練費,團練租捐,借貸無著糧款,補繳無著糧款,參議會糧稅捐,指導委員會糧稅捐,學務費,煙苗捐,懶捐,鋤頭捐;工商運輸業方面二十一種,計:百貸統稅,護商稅,煙類專賣稅,酒類專賣稅,煙酒牌照稅,絲煙稅,糖稅,油稅,棧號捐,茶館捐,戲劇捐,船捐,碼頭捐,契稅,勸學所中資捐,公告費,屠宰稅,印花稅,斗秤捐,豬牙捐,筵席捐等;特別稅五種,計:鴉片煙土稅,鴉片經徵稅,紅燈捐,妓女花捐,賭稅等;城鎮方面的捐稅,計:房捐,馬路捐,燈油捐等。
  毛澤東見其中一些捐稅,名目新奇,頗有些迷惑不解,把麻紙本本放在桌上,問道:
  「這裡面的『懶捐』指的是什麼?」
  「唉,你們外鄉人哪裡搞得清楚。」老人苦笑了一下,接著解釋說,四川軍閥最重要的收入,除了販賣鴉片,就是讓老百姓種植鴉片。這是個大頭。劉文輝的哥哥劉文彩就是「川南禁煙督察處」處長。他專門分配種煙,徵稅。老百姓有不種的,就要向他們徵收「懶捐」。
  「哦,原來是這樣。」毛澤東不禁笑起來了。
  「其實,許多捐稅我還沒有記全。」老人接著說,「劉湘在重慶連過往糞船也得向他繳納糞捐。所以老百姓就編了一副對聯:『自古未聞糞有稅,於今只剩屁無捐』!」
  「真是妙極!」毛澤東聽了哈哈大笑。
  二人越談越投機,毛澤東笑著說:
  「我從會理來,頭來一些薄酒,今帶來助興,不知老人家肯賞光否?」
  老人笑道:
  「不瞞先生,我們四川人,儘管手中拮据,也還是愛喝上一點兒,吃上一點兒。何況今天你我真是千載難逢!」
  毛澤東即刻叫警衛員進來,摘下軍用水壺,親自斟了一碗酒與老人端了過去。老人也吩咐孫媳切了幾個鹹雞蛋,摘了一大盤熟了的杏子端了進來。兩人開始舉杯對飲,興致盎然。
  毛澤東說:
  「聽說你老人家對太平軍的事知之甚詳,你可親眼見過太平軍嗎?」
  老人笑著說:
  「石達開來這裡,我已經十三歲了。我跑前跑後地看,自然是親眼所見。後來,也看了一些這方面的書。我看太平軍對老百姓很好,比清兵的紀律要好得多。」
  「他們到安順場的時候,清兵究竟是否佔領了對岸?」「說是佔領了,其實是一段假話。」老人笑道,「石達開的軍隊是夏歷三月二十七日到安順場的,那時安順場的名字叫紫打地。清朝四川的總督駱秉章給皇帝的奏摺說,守軍唐友耕、蔡步鐘等三月二十五日就開到河邊了。其實不過是向上邊邀賞罷了。」
  毛澤東點了點頭,又問:
  「有的史書記載說,石達開一到紫打地,就叫部下造船筏速渡,已經渡過一萬多人,一看天色晚了,又中途撤回,可有這樣的事?」
  老人端起酒杯,沉吟了一會說:
  「據說,這是唐友耕對他的弟弟說的。可是人們有些懷疑:既然天晚了,能將一萬人撤回來,為啥不再渡過去一萬人呢?
  這些事到今天已經講不清了。」
  毛澤東聽得津津有味。他掏出煙來向老人敬了一支,老人不抽,他就把煙點上,又問:
  「人說,石達開的部隊過不了河,主要是大渡河水漲,是嗎?」
  「是的。」老人說,「不過,不止是大渡河,左邊還有一條松嶺河,右邊還有一條察羅河,這幾條河都漲水了。那松嶺河,實在是最平常不過,只不過幾丈寬,可是雪山一化,水一漲就是好幾丈高。這樣前有大渡河,左有松嶺河,右有察羅河,南有馬鞍山,這樣就把石達開的三四萬人馬困在安順場後面的營盤山上。石達開新來乍到,哪裡會想到我們這裡漲水這麼怕人。……」
  毛澤東飲了一口酒,手指夾著紙煙又問:
  「大家都說,是石達開生了太子,大排宴席,誤了時間?」「這也是事實。」老人說,「我們這裡的老百姓都這樣說。許亮儒有一本書記得很詳細。說石達開傳令部下:『孤今履險如夷,又復弄璋生香,睹此水碧山青,願與諸卿玩景歡醉。』就這樣敲鑼打鼓,在這裡鬧騰了兩三天。清兵的佈置也就越來越嚴實了。」
  「以後進行強渡了嗎?」
  「石達開是個硬漢子,自然不肯示弱。三天之後,就開始了強渡。第一次,出動了四、五千人,乘了幾十隻竹筏,岸上也吶喊助威,真是山谷震動。清軍排列在北岸用槍炮轟擊,不料擊中了一隻火藥船,頓時爆炸燃燒,大部太平軍都壯烈殉難。十幾天後,又進行了一次強渡,清軍隔岸猛烈轟擊,加上風急浪高,船隻全部沉沒。又隔了五六天,開始了第三次強渡。這次出動了二十幾隻大船,每隻坐七八十人。結果被急浪沖走五隻,其它也都沉沒了。從此以後,就沒有再過大渡河了。」
  毛澤東歎了口氣,接著又問:
  「為么子他們不沿著大渡河的右岸,直上西康呢?或者到大樹堡再折回西昌壩子?」
  「不行!不行!」老人連連搖手說,「還是我剛才說的,松嶺河過不去嘛!再加上河對岸是西番族土千戶王應元守著,右面察羅河的對岸又是彝族土司嶺承恩守著。駱秉章把他們都收買了。」
  接著,老人詳細敘述了石達開的困境。石達開看大渡河強渡無望,四面被圍,曾經幾次攻松嶺河。他的意思也是要沿右岸直上,由瀘定橋直奔天全、邛崍、成都。可是王應元把松嶺河上的鐵索橋都撤去了,兩次偷襲、偷渡都沒有成功。石達開無可奈何,曾經隔河射書給王應元,許以良馬兩匹、白金千兩,請求對方罷兵讓路。王應元沒有答應。後來又請求採購糧食,也遭到拒絕。這時東南面清軍配合土司嶺承恩乘夜到馬鞍山劫營,殺死太平軍好幾百人,並且攻佔了馬鞍山。馬鞍山這座險地一失守,石達開的部隊就困守在營盤山和紫打地,方圓不過兩里路了。糧道也被隔斷。不久,敵軍便發動了總攻:西面的清軍和王應元乘勢渡過了松嶺河,清軍和嶺承恩也從馬鞍山上壓下,兩路齊進,直撲紫打地。太平軍營盤全被燒燬,彝兵還跑到山頂上用木石向下滾擊。太平軍站立不住,紛紛落水。史書上說,「浮屍蔽流而下者以萬餘計」。石達開見無法再守,遂放棄紫打地向東突圍。自三月二十七日到紫打地,到四月二十三日,在紫打地住了二十七天,加上歷次戰鬥損失,石達開的三、四萬人,這時只剩下七八千人。
  老人望了望毛澤東,見他手裡夾著煙,面色嚴肅,似乎已經入神,就飲了一口酒,又說下去。
  石達開率領殘部向東突圍,是沿著巖埡走的。當地所謂巖埡,就是一條很窄的山徑,往上仰望是峭壁千仞,往下看是驚濤駭浪。這時清軍黃君榮等銜尾猛追,王應元率彝兵從山頂滾下木石,大渡河北岸的周千總督清兵瞄準巖埡射擊。太平軍幾面受敵,墜入水中者無數。這樣走出二十里路,渡過一條小河,點檢隊伍,已經損失了十之五六。夜間住在這裡,本想稍作喘息,王應元又圍上來。不到天明,達開又率兵突圍,前面就是著名的險地老鴉漩了。這裡正是老鴉漩河注入大渡河的入口處,水勢比紫打地還要險惡。放眼望去,河面上全是大漩渦,每一個都大如車輪,其勢如疾風奔馬,飛旋而下,不禁令人駭目驚心。石達開見渡河無望,只好將隊伍收集起來,略事休息。看看天色將暮,人馬苦饑,石達開和部隊已經兩天一夜沒有進食,自然飢餓難忍。石達開見部下相聚而泣,難過萬分,不禁喟然歎道:「孤疇昔攻城略地,戰無不利,今誤陷險地,一蹶不振,此天絕孤,非孤不能為諸卿解危之過也。」說過也泣下數行。他的部下都哭得抬不起頭來。石達開知道喪敗在即,就讓他的三個王娘投水自盡。那三個王娘互相牽著衣襟,哭得如醉如癡。石達開見到這種情景,就拔出劍來,含著眼淚,立逼部卒把三個王娘抱著投入大渡河去了。……
  說到此處,老人不禁唏噓長歎,並說:「你們再往前走,就會看到那地方了!」毛澤東臉色嚴峻,半晌無語,沉吟良久,才問:
  「後來,石達開不是同清兵進行過談判嗎?」
  「唉,說是談判還不如說是欺騙呢!」老人繼續說,當時,太平軍四面受敵,又加上霪雨連綿,糧食無路可尋,進退戰守俱窮。石達開英雄末路,自然不勝感慨。這時,他本想投水自盡,轉念一想,自己固不惜一死,而這些部卒跟隨自己多年,落到今日這般田地,卻如之何!清庭今日步步緊逼,無非要自己的頭顱,如能以自己的頭顱換取部卒的生存,則未嘗不是一個辦法。想到這裡,他就給駱秉章寫了一封信。信上說:「竊思求榮而事二主,忠臣不為;捨命以全三軍,義士必作。……大丈夫生既不能開疆報國,奚愛一生;死若可以安境全軍,何惜一死!……閣下如能依書附奏清主,宥我將士,赦免殺戮,願為民者散之為民,願為軍者聚之成軍,推恩以待,布德而綏,則達開願一人而自刎,全三軍以投安。雖斧鉞之交加,死亦無傷,任身首之分裂,義亦無辱。」這封信傳到清軍手中,唐友耕他們見有機可乘,就開始設計誘騙他了。參將楊應剛和游擊王松林就帶了幾十個兵丁來見石達開,表示同意他的要求,並且勸他說,大渡天險,決難飛渡,今天既然被圍,可解甲歸田,只要肯解除兵柄,可以到洗馬姑共商善後。石達開聽了這話,開始並不相信,他的部將甚至要殺這兩個傢伙。這兩個人能言善辯,立刻指天誓日,石達開方才信了。第二天,石達開就帶了幾個人,隨楊應剛到洗馬姑,剛走到涼橋,就遭到伏兵生擒。想不到這位縱橫一世的英雄,竟自己投到囚籠去了。
  「以後呢,以後把他解送到哪裡去了?」毛澤東問。
  「第二天就把他押解到大樹堡,接著又押送到成都。不久就殺害了。」老人長歎息了一聲,並且以敬佩的神色說,石達開仍不愧是一個硬漢。據審訊他的官員說,他那種「梟傑堅強之氣,溢於顏面,詞色不亢不卑,不作搖尾乞憐之語」。臨刑之際,神色怡然。他是被凌遲處死的。頭顱割下來,到處去示眾,一直傳到湖北。本來還要送到北京,因為路上臭了才作罷。最可悲的是他那兩千士兵,都被誑騙到大樹堡,說是要安置,結果在六月十九日那天夜晚,被清兵包圍起來,全部當做「悍賊」殺了,上上下下無一倖免。……老人淒然地說:「你如果到大樹堡去,還能看到一大片壘壘荒墳。」
  毛澤東聽後半晌無語,顯然他已深深沉入到這個歷史悲劇之中。很久,很久,他才歎了口氣,說道:
  「石達開畢竟是個英雄。但是,他對敵人的話太輕信了,這使他吃了大虧。……一切善良的人總是容易對敵人抱有幻想,這是可悲的事。」
  老人也點頭說道:
  「先生說得是。石達開只想到敵人要他的頭,其實,敵人何止是要他的頭呢!」
  這時,由遠而近,從空中傳來隱隱的雷聲,屋子裡也陰暗起來。老人起身出門一看,天上密雲四合,空中已經飄下了雨點,臉上帶著愁容說道:
  「又是這個時候!石達開的軍隊從這裡過,我記得就老是這種天氣。」
  說著,他回到屋裡來坐下,端起酒碗誠摯地望著毛澤東說:
  「你們的軍隊也要過大渡河嗎?聽我的話,一切要快!
  ……」
  毛澤東點點頭,端起酒碗,遠處的雷聲似乎更沉重更迫近了。


  ------------------
  一鳴掃瞄,雪兒校對
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