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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人說貴州是「地無三里平」,但到了貴陽近郊畢竟開闊些了。那裡有一個縣,地名就叫平壩縣,足見平壩之可貴。就是在這塊平壩上,也還是有許多零零碎碎的桂林風味的小山。有的象饅頭,有的象草帽,有的彷彿是古代武士尖尖的頭盔遺忘在這郊原上。貴陽是既貧窮而又美麗的。
  可是,今天她卻彷彿在顫慄著,陷入隱隱的恐懼中。
  蔣介石是三月二日偕夫人宋美齡飛抵重慶督師的。在這裡,他聽匯報,打電話,作計劃,發脾氣,罵人,給將領寫親筆信,整整忙活了二十二天。最後他覺得這種「督師」還是不如親臨前線指揮,於是在三月二十四日,又偕宋美齡飛抵貴陽。隨行的還有蔣的德國顧問端納、陳誠、侍從室主任晏道剛,隨後何成濬、吳稚暉、陳佈雷也專機飛來。一時貴陽城內要員雲集,羽電飛馳,儼然成了首都。而一度稱王的薛岳將軍,卻由前線總司令一下子變成了高級傳令兵或侍從參謀,只是作為蔣的傳聲筒上轉下達罷了。
  但是,這種親自指揮雖然過癮,也不是沒有苦惱。例如各路大軍在古藺、敘永地區撲空之後,紅軍的具體位置在哪裡,下一步的動向究竟如何,就一點也搞不清楚。這自然不能不使最高統帥兼前線總指揮的蔣氏惱火。這天他對薛岳就很不客氣。平時他對這些將領們不是稱兄,就是道弟,最少要稱他們的號,而決不直呼其名。例如稱薛岳為伯陵之類。而今天則不然,他在電話中直橛橛地說:
  「薛岳,敵人到哪裡去了,你查清了嗎?」
  「委座,據瞭解,大概是在……是在古藺一帶。……」薛岳在電話裡磕磕巴巴地說。
  「什麼大概,大概?我們指揮打仗,能靠大概嗎?我在黃埔是這樣教育你們的嗎?」
  對方不言語了。蔣介石又問:
  「不是派了幾架飛機,專門供你作偵察用嗎?」「空軍說,天氣不好,地面看不清楚。」薛岳膽怯地回答,「再說共軍很狡猾,他們看見飛機來了,本來向西走,馬上掉頭向東,所以空軍的情報也靠不住,我們是吃過這個虧的。」「看不清就不偵察了嗎?」蔣介石火了,大吼了一聲,「薛岳,你是幹什麼吃的!」說過,把電話聽筒一下甩到地板上了。耳機在地板上還在響著薛司令官的聲音:「喂,喂,委座,委座,請您聽我再解釋一下,……再解釋一下……」站在旁邊的侍衛官,怯怯地看了他的主子一眼,然後拾起耳機壓在電話機上。
  然而,確切的消息終於來到。紅軍已經離開古藺、石寶、龍山地區,從太平渡、二郎灘四渡赤水,經習水、仁懷、楓香壩、白臘坎等地,突然南渡烏江,逼近貴陽。蔣介石這一驚非同小可,正是所謂「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這幾天每天都在尋覓的紅軍,已經到了面前。蔣介石立即召開了軍事會議。這時蔣住在前省主席毛廣翔華麗的住宅裡。這是一座有拱形裝飾、寬大走廊的三層樓房。蔣住二樓,其他人住一樓和三樓,開會非常方便。為了收集思廣益之效,參加開會的人倒真不少,宋美齡、端納、顧祝同、陳誠、陳佈雷、何成濬、吳忠信、晏道剛、郭思演、王天錫等人全參加了,把一個大廳坐得滿滿的。儘管蔣氏在眾人面前力持鎮靜,但每個人都感到他的表情很不一般。大家的發言,集中在對紅軍意圖的判斷上:一種意見認為,紅軍在貴州無法立足,入川既不可能,只好再圖轉兵湖南,與紅二、六軍團會合;一種意見認為,紅軍此舉正是為了乘虛襲擊貴陽。蔣時而點頭,時而搖頭,總的看似乎傾向於第一種意見,然而他認為,紅軍不管是前者或後者,兩者都威脅到貴陽的安全。他的顧慮不是沒有道理,因為這時各路圍攻紅軍的部隊都滯留在古藺地區,貴陽的守軍僅有九十九師共四個團的兵力。而且這四個團大部在外圍擔任守備,城防兵力不足兩個團。因此,蔣決定令各路大軍迅速馳援貴陽,特別指令最近的滇軍孫渡部三個旅晝夜兼程,火速趕到。但是,即令各路大軍從天外飛來,也還是需要時間,為了防備不測,他又命令立即在貴陽城垣周圍加強城防工事。
  一個緊張的令人揪心的會議結束了。蔣介石特意把貴陽的警備司令王天錫留了下來。他看大家都走出了大廳,就帶著笑走到王天錫面前,問寒問暖。王天錫是王家烈的部下,雖然名義上還是警備司令,早已名存實亡。因為薛岳入主貴陽以來,很快就派了一個名叫郭思演的當副司令,反客為主,把王天錫的一切實權都剝奪了。王天錫已經去世的哥哥王天培也是早年被蔣介石收拾了的。因此,王天錫這時正心灰意冷,準備下台。今天見蔣介石對自己這樣熱情,真是受寵若驚,深感意外。
  「天錫,你現在還在外面住嗎?」蔣介石關懷地問。
  「是的。」王天錫立正站著,畢恭畢敬地回答。
  「你可以搬到行營來住麼,這樣我們聯繫就密切了麼!」
  蔣介石說過,又關切地問:
  「你的先兄還留下後代嗎?」
  王天錫把王天培家裡的景況講了。蔣介石歎口氣,不勝同情地說:
  「只要留下人就好。有什麼事情可以找我麼!」
  只是這麼幾句親熱的話加上親切的笑容,就把王天錫的魂兒攝去了一半。他傻乎乎,笑瞇瞇,一個勁兒地點頭哈腰。
  隨後蔣介石這才說到正題:
  「天錫,你看城周圍的碉堡幾時可以修成?」
  王天錫挺挺胸,把身子站正,鄭重地說:
  「我保證,明天天亮以前完成。」
  「可不要草率囉!」蔣介石帶笑說。「你要懂得貴陽的得失非同小可,它是關涉到國際視聽的。」
  王天錫嚴肅地點了點頭,十分恭順地說:
  「委座,我包您滿意。如果您檢查不行,我馬上再修。」
  果然,第二天一早,被打足了氣的王天錫就在電話裡興沖沖地報告:貴陽城垣及四周的碉堡全部竣工。
  蔣介石一聽放了點心。緊接著又產生了新的不放心,懷疑這些工事是否堅固。他越不放心越想,越想就越不放心。漸漸地他覺得那些工事未必頂用。由覺得而認定,由認定而肯定,由肯定而不安,由不安而不禁步出行轅轅門。
  陳誠、顧祝同等一幫文臣武將,忽見委員長披起希特勒送他的黑色避彈斗篷要出大門,急忙跑過來說:
  「委座,您要到哪裡去呀?」
  「我去看看城防工事。」
  「光我們去看看就行了吧。」
  「不!我要親自看。」
  一般文臣武將見蔣一定要去,就一窩蜂似地跟在後面。端納、宋美齡也在其中。王天錫也飛快趕來陪著蔣走在前面。
  一夥人來到城上,沿著城牆走走停停,指指劃劃,一路上評價著倉促修起的工事和碉樓。這些碉樓是王天錫果斷地決定拆掉一座古寺,而由貴陽軍民人等一晝夜不眠不休修起來的。跟在蔣氏後面的人們,每個人都在領袖面前顯示了對黨國的忠誠,憑著自己的軍事眼光和天才對這些工事進行著評價。領袖也露出滿臉喜色,偶爾插一句稱讚的話。王天錫更是笑逐顏開,春風滿面。
  視察完畢,蔣介石特意邀王天錫到自己的房子裡喝茶,把王天錫好好地誇獎了一番。
  「天錫呀,我發現你很能幹哪!老實說,這麼多年來,我還沒有見過一個像你這樣效率高的。你要好好幹,前途遠大,未可限量。」
  王天錫眉開眼笑,連嘴都合不攏了。
  這時,他已被「米湯」灌得暈暈乎乎,正想要說點什麼表示表示,忽然顧祝同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這位能征善戰的宿將,慌促間向蔣介石行了一個不倫不類的敬禮,說是室外敬禮,沒有舉手;說是室內敬禮,又忘了摘掉帽子。他神色緊張地說:
  「報告委員長,共軍已經過了水田壩,快到天星寨了!」
  蔣介石像是被沙發彈了一下似地霍地站起來,臉上笑容頓失,盯著王天錫問:
  「水田壩?離貴陽有多遠?」
  「在城東北,大約三十里。」
  「公里嗎?」
  「不,是華裡。」
  「噢,三十華裡!三十華裡!」蔣介石把光頭仰起,翻翻眼睛反覆念著這幾個字。想了一陣,又問,「距清鎮飛機場有多遠?」
  王天錫低著頭正在計算里程,陳誠又跑進來,報告說:
  「校長,剛才烏當來電話,說共軍已經到了烏當。清鎮也來了電話,說飛機場附近發現了敵人的便衣隊。還說,二十五軍的一部分叛兵也在飛機場附近滋擾。」
  這一下情況真的嚴重起來了,屋子裡頓時鴉雀無聲。隱隱的恐懼像一個無形的大網罩著人們。蔣介石默不作聲,背著雙手在客廳裡踱來踱去,踱來踱去。他沉思了頗長時間,忽然停住腳步,雙眼盯住王天錫問:
  「不經清鎮,有便路可以到安順嗎?」
  「有的,委座。」王天錫說,「這裡從次南門出去,經花仡佬(花溪)、走馬場,可以直達平壩,從平壩到安順只有六十多里了。」
  「唔!」蔣介石點了點頭,又邁了幾步走到王天錫跟前,說:
  「好,那你回去準備一下:要挑選二十名嚮導。」
  「好,二十名嚮導。」王天錫復誦著。
  「都要忠實可靠的。」
  「是,忠實可靠的。」
  「再挑十二匹好馬。」
  「好,十二匹好馬。」
  「再搞兩乘小轎。」
  「對,兩乘小轎。」
  「不要弄錯,是兩乘,不是一乘。」
  「對,兩乘,不會弄錯。」
  「要越快越好。」
  「對,越快越好。」
  王天錫急急火火地跑出去做準備去了。
  這一個下午,過得真是熬人。蔣介石心中一直忐忑不寧。不是催問孫渡率領的滇軍還有多遠,就是詢問城四外的工事是否堅固。顧祝同和陳誠忙得團團轉。不是跑上,就是跑下,樓上樓下一片電話鈴聲。晚間,蔣忍不住,親自給孫渡通了一次電話。孫渡下面有一個旅沒有趕到預定宿營地就宿了營,也被蔣查出來了,當即向孫渡提出質問,並鄭重地重申了保衛貴陽的重要意義。蔣還把陳誠找來,要他派出貴陽能夠搜尋到的卡車,到鴨池河附近,先把一部分滇軍接來,去看守清鎮機場。
  可以說,中華民國的這位領袖兼統帥,整整一夜都沒有睡熟。到了後半夜,他就開始拉稀,一夜跑了好幾次廁所。宋美齡女士也發起燒來。直到天亮時,蔣介石才迷糊了一會兒。可是當他睡得正香時,突然聽到宋女士驚叫了一聲。他勉強睜開眼,只見宋女士坐在床上捂著鼻子,尖聲叫道:「哎呀,怎麼這樣臭呀!」他聞了聞,果然其臭無比,急忙起身一看,原來夢中失禁,已經遺屎在床。兩人急忙起來,一面叫貼身侍衛官蔣孝鎮進來收拾。宋女士不禁埋怨道:
  「像貴州這種鬼地方,叫我說顧祝同、陳誠他們來就可以了,你偏要來!新生活運動搞了好幾年了,你看到處髒的!中國人本來就不講衛生,貴州在中國又是頭一份兒了。」
  蔣孝鎮走進來,一看床上滿是這種東西,臭氣四溢,想捂鼻子又不敢捂,不禁皺著眉頭把被單子折起來。蔣孝鎮的這種表情,自然被蔣介石看在眼裡,難免認為是對領袖很大的不敬。從而進一步懷疑到,蔣孝鎮是否會想到別的方面,例如說,他是否會認為這次拉稀同自己精神緊張或者說膽怯有關?如果是這樣,那就不僅是不敬,而且是一種嘲笑和蔑視了。想到這裡,他就兩眼逼視著蔣孝鎮,冷冷地問:
  「蔣孝鎮,你以為我為什麼會拉肚子?」
  蔣孝鎮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怎樣回答才好。蔣介石厲聲說:
  「你再看看你給我找的是什麼鬼房子!」
  蔣孝鎮目瞪口呆。主子的突然發作象定身法一樣把他定住了。他呆了好一會兒才低聲說:
  「委員長,這是貴陽最好的房子了。」
  「什麼最好的房子?」蔣介石立即駁斥道,「晚上四外透風,我怎麼會不生病?」
  哦,蔣孝鎮這才明白,他的領袖兼親屬是為了向他講明拉稀的原因。如此而已。他不吭不哼地把被單捲起退出房門,來到樓下。蔣孝鎮這口怨氣嚥不下去,後來對侍從室主任悄悄地說:「他自己受驚了,還怨房子!」
  侍從室主任哈哈一笑,說:
  「咳,你這小子何必這麼認真!」
  情況越來越緊了。早飯後,南郊開始響起了炮聲。蔣介石急忙把王天錫找來,問:
  「你聽到了炮聲嗎?」
  「聽到了。」
  「這炮聲不遠麼!」
  「是的,大約在城南近郊。」
  「有多遠?」
  「可能有二十華裡。」
  「他們未必會攻城吧?」
  王天錫沒有回答。蔣介石拿著地圖,迷惑不解地問:
  「他們怎麼又到了南郊,莫非要包圍貴陽?」
  「不知道。他們經過烏當,本來在城的東北,後來到了洗馬河,是在城的正東,現在從洗馬河又折回來,到城南來了。
  他們的行動總是很難猜的。」
  「看來是真要包圍貴陽。」
  蔣介石凝視著地圖自言自語。隨後吩咐說:
  「你趕快把情況再瞭解一下,快來回報。」
  十時許,王天錫再來匯報的時候,蔣介石已是滿面笑容,樂呵呵地說:
  「情況都知道了,孫渡已經到了,沒有問題了,我們馬上要開軍事會議。」
  說話間,顧祝同、陳誠、陳佈雷、薛岳、晏道剛等一班文臣武將又擠了滿滿一屋子。蔣介石的情緒象陡然升起的水銀柱似地高起來了,他顯得精神百倍,又恢復了素日的情態,手裡拿著一支紅藍鉛筆,在圖上指指劃劃,一邊興奮地說:
  「現在廖磊的那個軍駐在都勻、獨山,我斷定他們是不敢往南走的,他們必然還會出馬場坪東下鎮遠,到湘西去。」
  他的話還沒講完,忽報孫渡來到。不一時,孫渡頭戴大蓋帽,身著灰色軍服,腳穿翻毛黃牛皮鞋,風塵僕僕地走了進來。這時的委員長真是喜上眉梢,笑在心頭。其他文武官員也圍著孫渡問長問短,這個說他是「勤王之師」,那個說他是「救駕部隊」。蔣介石也誇獎說,這是「雲總司令訓練之功」。隨後又親熱地對孫渡說:
  「你這次率領所部馳援貴陽,三四天就走了四百餘里,夠辛苦了。本來應該休息一下,不過現在敵情十分嚴重,希望你再努一把力吧!」說過,命令他馬上出發,向龍裡方向跟蹤追擊。還說,他已命令薛岳由遵義東進石阡、餘慶堵截,讓何鍵把重兵擺在湘西一帶,不愁把赤匪一鼓蕩平。
  孫渡一生一世哪見過這種場面,真是少年得志,意氣縱橫,心裡暈暈乎乎,早已忘乎所以。聽了蔣的這番話,立即滿口答應。蔣介石又回過頭去招呼侍從室主任:
  「他們官兵太辛苦了,馬上拿幾萬塊錢慰勞他們。」
  孫渡打了一個敬禮,歡歡喜喜地去了。
  當晚,蔣介石本來可以睡一個安生覺了,誰知城東南谷腳、龍裡方向槍炮聲時斷時續,仍然令人放心不下。第二天早晨才得知,孫渡乘車出城不遠,就遭到紅軍偵察部隊的狙擊,汽車被打壞,衛士死傷了四名。孫渡率其餘衛士跳下車來逃出去了。
  蔣介石正在惶惑不解時,王天錫神態十分輕鬆地走了進來,笑嘻嘻地說:
  「報告委座,沒有事了,紅軍已經過去了。」
  蔣介石一聽,又驚又喜,忙問:
  「他們不是在南郊嗎?」
  「不,他們昨晚就從南郊調頭向西,經過花仡佬,出青巖,走廣順方向去了。」
  「廣順?他們不是到湘西嗎?怎麼會走廣順?」
  「當然不會再到湘西,他們已經往雲南去了。」
  「噢!」蔣介石如夢方醒,眼神癡呆地低下頭去。
  不久,蔣介石離開貴陽。報上發表了新的任命:王天錫的貴陽警備司令一職,由副司令郭思演接替,他所兼的貴陽市公安局長一職,由肖樹經接替。那個前途未可限量的王天錫頓時呆了。他看到肖樹經笑嘻嘻地前來接收,伴著這笑容的是公安局周圍佈滿的槍兵,還有街口上冷森森的機關鎗。這些都告訴他:貴州省的歷史已經換了新的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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