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球星奇遇記


  恩特終於來到了斯洲斯邦斯郡斯城。他計劃打工留學買車租房交友攢錢倒賣地產與股票。最後,他此生的宏偉理想是做一名電影演員,獲世界五大電影節金獎,變成空中飛人在2000年世界奧林匹克運動會的開幕式上飄飄自天而降。如果做不成,起碼也不要被關進監獄、戰俘營、集中營、流放營,尤其不要被糊里糊塗處決。
  而當前最主要的是——刷盤子掏陰溝提行李擦皮鞋清洗櫥窗剪草坪到教堂去請求救濟並按這裡的風俗星期日到家庭汽車房去買一身舊衣褲。
  一覺醒來呼聲雷動,唱詩班高奏「萬歲,吾王!」小學生手執塑料花束,有節奏地揮舞歡呼:「嗨唉——恩特,嗨唉——恩特。」令人駭然。最初,看這陣勢,恩特還以為是此地誤將自己認作敵諜,前來捉拿歸案,不由嚇得發抖。但見戴著白色假髮的體態臃腫的市長帶著六名僕從手托銀盤,在《結婚進行曲》銅管樂伴奏下向他走來。
  聲如洪鐘,無可懷疑的市長的聲帶顱腔共鳴:
  「尊敬的恩特先生,世界著名的足壇名將,青春與力量的載體,浪漫與機巧的無傾斜平衡,世世代代大寫的人的審美觀照,希臘神話海倫與中國神話豬八戒的交合延伸對應!在您懲罰了不名譽的國際裁判阿里斯·狄狄古古斯、削掉了他的一隻耳朵以後,您就神秘地失蹤了。國際社會與健全理智猜測著您的行蹤,世界輿論與原生激情捕捉著您的路程。一年零兩個月四分之二個星期以前,南極占星術太極瑜伽特級大師達不溜·李曾經預言您會到我國我郡來,意外的狂喜傳染著從陛下殿下閣下到每一位紳士與命婦。好有一比,肉包子打狗藍天掉雪球朱古力。國際財團對本郡的投資一下子驟然增加了千分之零點零零四二。上院決定對這一消息實行軍管訓政,切斷了海陸空電源及無線電頻路。但即使如此這般愛皮西迪(A、B、C、D),我們這些主的罪人與聖母的寵兒也未曾逆料您先生大名鼎鼎的恩特君通過絕對自由的任意選擇,責無旁貸地將您的巨樹深根置放入我市的土地上!」
  合唱隊唱道:
    光榮啊,光榮,江山啊,最多情!
    幸運啊,幸運,傢伙啊,沒分寸!
  恩特駭然謝道:「各位誤會則個,小的不諳足球也!」
  市長慈祥笑道:「想來您老人家此三年中去了東方孔學禮義之邦,學得如此謙遜!實令西方人汗顏汗腳!」
  「我不會踢球啊!」恩特愁眉苦臉,他奇怪他說的話別人好像聽不懂。
  「什麼?恩特不會踢球?不會踢球的人會是恩特?您真幽默!」市長捧腹大笑。連連曝光,攝影記者頻撳快門。
  「我是恩特,但是以聖母和聖子的名義發誓,不是球星恩特!」恩特辯道。
  「然而您身高一米八七,體重二百磅,四肢發達,頭腦機敏,舉止靈活,反應迅捷,未婚……」市長的第一僕從打開公文夾讀道。
  「是的是的,所有這一切我是填到移民局入境卡片上了的,但我不會踢球!」
  「但是您會踢!」第二僕從打開了公文夾,「令尊大人巴特,海軍少尉,海軍足球俱樂部成員並曾贊助崇高的體育事業以金元二十滿個,這證明,您的細胞裡壓根兒有足球基因!您的母親恩妮亞·娜麗嬌娃,曾參加網球運動、拳擊運動……」
  「我媽媽沒有打過拳……」
  「哈哈,這說明您已經承認了其他一切,我現在可以給您放映錄像,我們用最新技術捕捉復原製版,您可以親眼看到令堂大人如何與令尊大人進行拳擊訓練爭鬥。令堂雖然嬌小,但是在一次搏擊中淨得四十四分,而令尊只得了十二分,您的高貴的母親取勝了!光榮歸於恩妮亞·娜麗嬌娃夫人!」第三位市長僕從說。
  「也許你說的對,可我仍然不會踢球!」恩特喝道。
  「下面是您在足球運動上的輝煌記錄,」第四位僕從打開了公文夾。「五歲參加少年精英隊,獲金魚獎;七歲參加雙邊圓桌賽,獨進球11個,獲金炮獎;11歲參加大老闆隊,上半場斷球40次,下半場斷球56次,獲大金跳蚤獎;15歲參加小癟三隊,獲金臭蟲獎;16歲參加莽漢隊,獲金盆兒獎;17歲參加花大姐隊,獲金毛兒獎……」
  「錯了錯了,這一段全錯了,你們一定是把我和另一個名叫恩特的球星的檔案混淆起來了……」
  「不會錯的,」第五位僕從搶答,「我們用的『P·B·303』電腦是經過國際專家委員會三次鑒定的,是巴黎統籌委員會限制向共產國家出口而另一方情報系統不惜代價搞到了複製品的。由霹靂·斯卜斯綏尼博士簽署,經華沙條約和大西洋公約各參加國認可,寫入大百科全書4838頁的,您就甭客氣了!」
  身上圍著紅色綬帶的禮賓官,用木槌敲著麥克風話筒,發出加農炮射擊的轟鳴聲,壓住了恩特的反駁哀鳴。禮賓官呼道:
  「向世界著名球星恩特致敬!」
  公眾齊聲歡呼:「致敬致敬致敬!」
  呼道:「歡迎恩特球星參加我市球隊!」
  公眾歡呼:「歡迎歡迎歡迎!」
  呼道:「恩特球星與我們心連心!」
  歡呼:「連著連著連著!」
  不知道誰補了一嗓子:「分不開!」
  公眾歡呼:「分不開分不開分不開!」
  樂隊奏中國陝北民歌《翻身道情》與美國器樂曲《養雞場上》。高亢入雲的旋律使恩特如醉如癡,市長與他擁抱三次。被富有異國情調和現代荒誕色彩的音樂所激動,恩特不由得也歡呼起來:「感謝市長市民!市長市民萬歲!我們連著不分!」
  不知不覺之中,恩特被脫掉了舊衣,換上了市足球隊的制服,打上了帶有市足球隊獨有標誌——一隻金色蜘蛛的黑領帶,戴上了一頂高禮帽。然後,他被擁上敞篷豪華奔馳——800號汽車,由市長夫人與小姐夾他在當中,市長在後面攙扶,駛過市區主要街道,與載歌載舞的各界各膚色人民見面。他頻頻揮手,面含微笑,幾次經過十字街口時被迫停車,接受女青年獻花獻吻,直吻得遍臉紅香,遍體酥麻不止。
  儀式舉行完畢後恩特被迎入國際五星旅館。其他集訓足球員住三星旅舍,獨有恩特住五星。然後由四個不同膚色——白黃黑棕女郎侍候他進行蘇格蘭浴、桑拿浴、柳條鞭打浴與旋轉水浪按摩浴。浴後渾身塗蜥蜴油,紅外線紫外線烤乾後再塗再烤凡三次。然後注射足球運動健身止痛防護活性物質,不含酒精咖啡因激素,然後足球教練求見。此教練表情嚴厲,頭髮花白,面孔猙獰,身高力大,令恩特一見便覺魂飛天外。教練說,當晚就要參賽,對手是他們的宿怨、世仇、舊友、近鄰邦當市球隊,恩特踢守門員,採用拜占廷四、二、三陰陽魚小圈子戰術。勝了,每個球員淨獎金幣5000元,恩特再加5000。
  「敗了呢?」恩特怯生生地問。
  「敗了,化學掉!」教練陰沉地說。「還有問題嗎?」
  恩特搖搖頭,不知道「化學掉」是什麼意思。投入硫酸池?電解?潑上汽油急劇氧化?變成微量元素?
  已經別無選擇。身上塗油以後確實像是已經脫胎換骨,換了一個人。足球有什麼了不起?用腳踢跟著跑躺在地上不起來又一個蹦老高就是了。想到這裡他雄赳赳氣昂昂,大步在室內踱來踱去,如穩操勝券的將軍。
  然而敗了呢?忽然一陣冷氣襲來,他明白了「化學掉」三字的含義。一定是要把他變成松香色的化學粘合劑。成為粘合劑後仍然有思想,有感覺,有痛苦,有慾望,然而沒有了形體,沒有了個性與個體存在,太可怕了。他嚇得瑟瑟發抖。要跑掉!晚了來不及!從正門是出不去了,治安部門為他設立了三道護衛崗哨。他走上陽台,順著排雨水的錫鐵管下滑。
  撲通,他栽到一個溫熱的懷抱裡。
  「親愛的達玲!你看見了我啦?我崇拜你我思念你我愛你我,喜歡你我要把一切都獻給你!其實從你獲得金魚獎的時候我就愛上了你!我隨你漫遊了天涯海角!我吻你走過的土地!我收藏你的腳印,我要修建一個博物館展覽你的聲音!我雇了一位廣告商為我的思戀寫詩!我請了一位工程師把我的愛火轉化成海底能源!我有好幾次乘著蝙蝠去尋找你!我終於找到了你!我是歌唱巨星酒糖蜜!我真想即刻向你提供白晝夜間服務!顧客至上,賓至如歸,信譽至上,保君滿意!然而,你重任在肩!你任重道遠!你忍辱負重!你志在千里!你萬里的姻緣一線牽,蘿蔔快了不洗澡!快回去快回去!我們倆私訂終身吃豆腐腦兒!你方要養精蓄銳破千軍!我這裡如火如荼花開燦爛!快回去快回去!莫忘了軍機大事咿兒呀忽喲!歐開冇1歐開?」
  漸漸弄清,邦當市與此市市土相連,面積人口相當,地形口音風俗產業相同。陛下視察時,曾連說數次「好一對孿生姊妹!」這樣,兩市結下了深仇大恨,你鰾著我,我賊著你,事事要爭個你高他低。陛下七年,此市獲得皇家旅遊開發大獎,邦市五老憤而自縊。陛下九年,邦市獲皇家助農為樂大獎,此市五老憤而自裁。種花種菜,打針賣藥,化工污染,治安破案,嫖妓捉賭,販毒走私,長壽高齡,選美擇丑,標槍火箭,垃圾墳頭,樓高坑深,床上功夫……兩市無不相爭相競,化為前進動力機制,通過競爭要效益,終於不相上下,皆為陛下光輝。惟獨足球一項,此市敗於邦當市蓋五屆,真是人人切齒,個個含羞,自我化學掉的球員已逾一百,仍無贏球希望。正當此時,他們根據國防鑒定永無謬誤真理化身人事檔案「P·B·303」電腦的提供發現了微服而來的恩特,怎能不舉市騰歡,如逢甘霖如巴黎聖母院的神甫得到了貌美的吉普賽女郎呢?市財政局長批了當年預算的百分之四十一作為接待專款,教堂主持組織了專場祈禱為恩特祈福,女權組織選派了一百二十個美女晝夜照料,民航食品公司準備向他提供一年的丹麥奶油與法國乾酪,敞開供應不限量,汽車公司老闆已經宣佈將剛投產的新型轎車贈送給他——如果比賽1「冇」是廣東話,讀m□o。作者注。
  獲勝的話。
  擁有一萬七千座位的市體育場座無虛席。全體起立,唱《吾王萬年,吾王后萬年》,唱市歌,升王旗,升市旗,坐下。少年體操表演,青年體操表演。籐圈、皮球、響器及硬氣功大劈活人表演。一面表演一面廣播:市長忠告市民,未經醫師指導,勿練氣功。比賽開始。
  開賽不過四分鐘就發生了險情。對方左邊鋒,一個上門牙露在下唇外邊,兩耳長長,綽號「黑驢」的惡煞帶球衝來,所向披靡,勢不可擋。本方後衛連連被「黑驢」撞得東倒西歪。球超過了12碼罰球處,逼近大門。恩特嚇得渾身發抖,癱到在地。恰逢此時「黑驢」起腳勁射,球踢到了恩特鼻樑上。恩特鼻樑呈外弓形,比一般人結實,球踢上去彈回原處,竟將抬腳射門後站立未穩的「黑驢」撞了一個跟頭。全場掌聲雷動,吼聲如潮,口哨聲如西北大風。本隊隊員湧來,含著淚花與恩特擁抱,把鼻子酸麻、鼻血如注的恩特抬起,四腳八叉地拋到天上。場外醫生與護士小姐跑來,為恩特的鼻孔包紮、清洗血污。「黑驢」氣得哇哇叫,然後一根一根拔自己的頭髮,一共拔了49根頭髮。女青年啦啦隊脫下自己的外衣、長裙、絲襪像揮舞旗幟一樣地揮舞著五顏六色的衣飾,有節奏地高呼:
  「恩特,我們愛你!」
  恩特驚魂初定,揮手示意答禮,並喊了一聲:
  「我可愛不了如許多!沒那麼大能耐!」
  於是全場為之噴飯,認為恩特是幽默大師。
  然後再戰,邦當隊銳氣受挫,球一直在前場,恩特有暇伸胳膊縮脖悠腿叉腰,並一一打量喊過愛自己的姑娘;擠眼弄眉,好不快活。
  下半場邦當隊重整雄威,「黑驢」再次連連過人,闖到門前,抬腳。恩特由於首次的酸鼻教訓,一見「黑驢」靠近,魂飛天外,連忙轉身抱頭撅□。不想這一球正踢在他的屁股上。可能是由於他尻門子的力氣用得太大,可能是由於他的尾椎骨太硬,可能是由於球的拋物線入射角度的巧合,可能是由於一種恩特本人未曾意識到的特異功能的發功,也可能是什麼都不因為,就是說一種三維四維空間範圍內無法感知也無法理解的一種力、一種能量的作用,一種只有用神秘主義第六感官經絡學說新式思維學科才能解釋的罕有效應,世界足球史上的奇跡出現了:這個球從恩特的尻部反彈回來,越過整個足球場,改變了牛頓力學定律所派生的種種公式,不偏不倚,落入對手的門區。(你不信活該!)
  這一球落地後,全場球員、裁判、記分員、記時員、警察、清潔工、啦啦隊員,直至每一個觀眾,目瞪口呆,鴉雀無聲,全場靜默,連地球都停止了運轉15秒種。
  15秒後,首先是市長大人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全場興奮驚奇得也隨之哇哇大哭。哭完哈哈大笑,笑完嗚嗚大哭。連收看電視實況的觀眾也是哭笑更迭不停,全市全國全世界,凡是收看了這一實況的人都像是犯了歇斯底里症。「黑驢」更是氣得牙關緊閉、滿地打滾,然後一面呻吟一面拔自己的鬍子,一共拔下36根鬍子。
  20分鐘後,才算勉強恢復了正常,再賽,邦當市隊潰不成軍,輸得丟盔卸甲。
  從此,恩特開始了他的大球星生涯,真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看不盡的顏色風光,想不到的佳境奇景,受不完的橫財艷福。他的照片張貼在大街小巷。稅務部門規定,每看一眼他的標準像,收高心理調節稅男5分女55分。一種壯陽藥廣告使用了他的肖像,並通過廣告公司預付給他五萬金元,並言明今後全世界每售出一粒壯陽振雄丸就有他的四分之一元報酬。不但得到了汽車的贈與,而且,由於他的「非凡的姿勢與風度」,加贈了一條旅遊摩托艇。民航公司贈送的過期奶油乾酪怎麼吃也吃不完,他把它們轉讓給特種手工藝公司,一小塊奶油或乾酪上可以刻上佛經、聖經、可蘭經與讀者文摘合訂本的全文,比中國鼻煙壺內畫還適銷對路,創匯增收。對於他兩次守門的殊勳,全市全國全球已經召開了73次學術討論會,成立了一千多個「恩特足球學會」、「恩特效應研究會」、「恩特定律創造會」、「恩特球藝普及協會」、「向恩特致敬退役老球員聯誼會」……之類的組織。各種報刊上發表了體育記者、體育教授、體育評論員和業餘體育學者的三千多篇論文、特寫、專訪、報告文學、紀實小說。各語種相互翻譯、輾轉翻譯、互編文摘文萃、盜版出小冊子不計其數。世界流行舞蹈立即吸收了「恩特連環勢」,即先騰空躍起、斜倒臥地、向前聳鼻孔、轉身、躍起、轉身向後、撅□三次。這一姿勢風靡全球,北美洲與拉丁美洲的選美大賽上,候選小姐每人都要跳這個舞,成為保留規定節目。恩特被吸收為國際舞蹈研究院榮譽院士,並得到禮金不計其數。隨之後起的還有「恩特服裝研究」、「恩特幽默探源」、「恩特風格散論」、「作為藝術的恩特球技觀照」、「恩特鼻頭與臀尻的綜合比較分析」等新型學科興起,並形成了四大學派:天才派、臨場發揮派、戰略派與技巧派。即認為恩特在該場比賽所建殊勳主要是由於A、天才。B、臨場發揮。C、戰略思想優勝。D、技巧細膩而致。至於恩特收到的致敬信、慰問信、要求簽名照片信和求愛信更是如雪片之降高巔。他雇了一位秘書為他整理信件,把包含願與他做愛的暗示妙齡女郎信件信號貯入電腦,由他一一檢索品味並一一親筆回信,其他信件任憑秘書裝入麻包賣廢舊物品收購站並因此使該廢舊物品收購員獲當年陛下的「敬業獎」。
  不僅恩特本人,連同市長及其僕從,也都因思才覓才、愛才用才而受到陛下內閣的獎賞。市長得王后勳章,並恢復其因撒酒瘋隨地小便而停止使用的伯爵頭銜。五個僕從每人獎勵千金、晉陞一級。
  恩特可以說是騰雲駕霧、飄飄忽忽。由於不敢相信這不是夢,他屢屢咬自己的兩臂,除肘部夠不著外大臂小臂俱是齒痕。這個消息不脛而走,一時成為時髦,特別是青年人,你咬你,我咬我,你咬我,我咬你,皆以臂上齒痕自豪。一家日暮途窮、奄奄一息的色情刊物由於刊登了這些齒痕男女而銷量疾增,扭虧為盈,大獲經濟效益,接連三期以不同角度的恩特像為封面。
  恩特做夢也想不到此生竟成了球星,而一名球星竟能達到這般光景!比他夢想的當影星自天而降還要神氣百倍!他賣三明治,不成功。他開出租汽車,不成功。他給別人洗車加油,不成功。他當清潔工,不成功。他給老闆提包扛行李,也不成功。一想起他的一連串失業、求職、借貸、半饑半飽、衣不蔽體,特別令人髮指的是那些在公眾場合遭到白眼、被上等人推來搡去的日子,他恨得咬牙切齒,他苦得熱淚割面,他歎得死去活來,他喜得瘋癲狂佯。真想不到此生會有這麼一天;不愁吃不愁穿,不愁住不愁車,不愁友不愁歡,不愁用不愁玩,不愁無人奉枕席,幸福得甜得發膩。他愈來愈學會在公眾場合顯得冷然漠然,回答記者採訪時反覆說:「太無聊了。」他越冷漠越疲倦越厭煩,就越像大人物,就越身價百倍。
  遇到一個人稍稍靜下來的時候——做愛之後入睡之前、睜目以後起床之前、正餐之後咖啡之前、沐浴之後穿衣之前,等等——他的思維會陷入不可控制的布朗運動。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難道他真會踢足球?難道他真的是球星恩特?難道這一切不可思議的厚愛,這偉大的機會真的是人們提供給他這個流浪漢的?難道他生來就有踢足球的才、踢足球的命?難道他在母親的子宮中孕育著的時候已經具備了踢足球的遺傳基因,而居然二十餘年沒有一展身手的機會?難道他真的經受過嚴格的體育訓練、體質訓練、基本功訓練、戰術訓練、對抗訓練?難道他真的是足球神童,獲得過金跳蚤金臭蟲金魚金駱駝金恐龍獎?難道他真的會守門會帶球會傳球會射門?
  這些問題像毒蛇、像火焰一樣烤灼著他、折磨著他。他渾身像發高燒一樣火燙。試了幾次體溫,都因水銀柱漲破了玻璃管而未得確切參數。
  一個堅定的、清醒的聲音回答說:「不!不!絕對不!他不是足球運動員!他不是球星恩特!他根本不需要、不配、不值得這樣受寵!他沒有這方面的訓練也沒有這方面的秉賦!他對足球其實是一竅不通!所有最近發生的事,不合邏輯,不具備可能性!
  那麼?他是誰?他遇到了什麼?他為什麼會成為這樣?這一切是怎麼回事?他是騙子嗎?他欺騙了陛下、市長、僕從、公眾直到每個主動送上來的有著迷人的身體的女孩兒嗎?市長是騙子嗎?市長既騙了陛下也騙了市民也騙了他恩特——一個無辜的卑微的小人物嗎?僕從們是騙子?電腦設計師與操縱技師是騙子?電腦鑒定者斯卜斯綏尼博士是騙子?體育記者與體育學者是騙子?邦當隊及「黑驢」是騙子?大大小小的學會協會會長是騙子?威脅著要「化學掉」劣敗者的教練是騙子?合唱團是騙子?儀仗隊是騙子?體操隊是騙子?足球生產廠商是騙子?贈送給他新型汽車的廠商是騙子?民航公司經理是騙子?力學定律的發現者是騙子?慕名來信的寫信者是騙子?投入他的懷抱又恨不得把他糖球般地溶掉吞掉的女子們是騙子?那個聲稱要搜集他的腳印的叫作酒糖蜜的熱女子是騙子?
  於是他又感到冰水浴過一般地冷徹骨髓。他的牙齒打戰。他相信總有一天事實真相將會揭穿,他將戴上手銬,押上法庭,接受審判,供認不諱。雖然這一切並非由他選擇、由他做主、由他造成的。雖然開始時他用了一切辦法拒絕這突然降到他頭上的玩笑式的恩寵——一場大誤會。他想不到誤會竟是這樣不由分說,這樣絕對,這樣勢如泰山壓頂。那麼,這一切該由誰來負責呢?只能由他自己。而一切又不由他自己。這個國家是以誠立國達數千年的,這個國家對騙子是嚴懲不貸的。總有一天,他逃不脫押赴刑場、處以極刑的結局。
  唯一的出路是:逃走。趁著還沒有太晚,還沒有陷得太深,還沒有造成更嚴重的結果——例如,皇家足球俱樂部還沒有為他鑄造銅像,陛下還沒有接見他,那些以身相許的美人也還沒有誰聲稱為他儲備了後人胞芽。他隨時可以走,教練不敢管他。自天而降的新型王室汽車可以開到每小時三百三十英里,國防軍的摩托兵也追不上。微雕成經卷和讀物的奶油乾酪雖然變質也仍然可以充飢。他可以深夜出發,只消說是去脫衣舞夜總會就不會引起任何懷疑。從那個名為「黑鴨」的俱樂部只消開車三分鐘就可以到達和平的邊界:通向對一切人都開放對一切人都自由自在的共和國。他可以在自由共和國開一個記者招待會,他可以把他的奇特的經歷賣給當地的通俗紀實小說家,他的經歷的戲劇性可讀性足以使文學評論家歡呼傳統小說觀念的勝利。他應該把不是由於自己的責任而妄得的汽車金幣通過共和國外交部交還陛下與他的臣民。然後,他要唱一首情歌:《致愛過我的姑娘們》,他要作新的歌調,而與胡裡歐·衣得裡斯亞斯唱紅了的那首同名歌曲不同。他要表白,他沒有勾引過任何人。再說,他雖然不是球星,卻絕不比球星缺少陽剛之氣陽剛之器,他對得起她們而且將永遠記著她們……
  然後呢?然後他將在共和國進行自由和公正的競爭。他可以打工剪草坪掏陰溝刷盤子,他可以在跳蚤市場倒賣舊衣,而如果他希望得到一大筆錢,他可以去侍候老而富的同性戀者,可以去醫院護理艾滋病人。只消注意戴口罩和手套,只要不與這些病人做愛,他傳染上這種病的機會就不比乘坐波音客機墜毀的機會更多……再以後,如果上蒼保佑,一切順利,他要開一座小雜貨店,賣口香糖、抽水馬桶清洗液、女用震盪器和色情畫報《花花公子》。然後,他要娶一個黑白混血的老小姐作太太……
  然後……他一次又一次地下了決心、做了計劃,卻又一次又一次地擱淺、沒有跑走。他想不出任何理由可以不逃走。他臨到走的時候抬不起腳來踩不著汽車發動機,他越是想走就越走不了,這實在是心理學之謎。
  而在他生活的大部分時間,特別是在動情之後做愛之前,飲料以後正餐之前,選貨以後付款之前,贏球以後輸球以前,他並不為這些問題而發瘧疾,而冷冷熱熱地折磨自己。哪怕僅僅是個誤會也罷,當了球星、當了大人物以後,就是比當小人物好得多。他感到的是從未有過的充實、忙碌、快活、有趣。他還從未過過乃至想過這樣美好的生活,不知道生活中有這樣多誘人的美好。他還不知道人類的精英陛下的寵民上帝的忠僕上流社會的精華與靠近這精華邊緣的人的生活是這般高貴舒適,而且文質彬彬。而且,最重要的是每分鐘都覺得自己確實重要,有那麼多重要的事等待他去做。這突然的奇遇使他發現了一條真理,原來他也可以成為一個重要的人。原來他也很適宜很勝任做一個要人,並且是一個高等人。原來在他這個出身寒微經歷委瑣的賤種身上也有一粒華美的貴族種子,給他溫度給他水分給他化學肥料與有機廄肥,這種子便會發芽生長開花!
  轉眼過了半年。他睡在一間有柔軟的窗簾的、隔音性很好的房間裡。他常感到修這麼好的房間給一個人睡覺打鼾實在是一種浪費。每晚睡眠不太好也不太壞。常覺得迷迷糊糊,一種迷迷糊糊的快樂、滿足、舒適,又是一種迷迷糊糊的恐懼、噁心、失望。睡著與失眠的界限也在模糊,入夜躺上幾小時以後說不準是怎麼迎來的天亮的。似乎常常回憶起自己的暗淡卻又平安的童年和少年,憶起外祖母從猶太人手裡給自己買栗子吃,回憶起自己在鄉村的土路奔跑、跌跤、爬起來,哭,不哭。回憶起自己在路上撿拾紳士丟下的香煙屁股。一次,撿煙蒂的時候被踢了一腳,他哇地哭出了聲,醒來後摸摸,覺得自己的尻部就是比別人堅硬強壯。他常常被紳士踢尻門子,原來他的超級強力的尻門子就是這樣培育出來的。有一次他並沒有睡著,一個又一個地頗有滋味地回想起近日的艷遇,比較她們的喘吁聲的異同。忽然他想起參加少年金魚杯足球賽的情景。他才五歲,把球踢得滴溜滴溜轉。怎麼這一段經歷過去竟忘了呢?這麼說,他本來就恰恰是球星恩特本人嘛!他怎麼會不相信不承認不放心呢?莫非是他一度失去了記憶力,最近才剛剛恢復了記憶力麼?他一個球星怎麼一度落到那種挨紳士的皮靴頭的田地呢?他「啊——啊」大叫起來,然後說不清是從夢到醒還是從醒到夢。
  然後起床,大便。衛生間的化妝鏡明光耀眼。各種化妝品的香氣令人心曠神怡。燈一開,抽風扇便旋轉,這間房子的空氣比松林療養院還要清爽。洗臉池和馬桶、澡盆都是琥珀色的。像玉。他從來想不到大便竟可以大得這樣愜意,這樣高雅、豪爽。欣賞著這些衛生設施,他的心情和一個將軍檢閱自己得勝班師的騎兵時一樣。
  接著,淋浴。成為球星以前他住的房間裡沒有洗浴設備,只能一星期兩次到公共浴池去洗澡,真是骯髒得丟人。現在呢,有澡盆,有淋浴噴頭——能掛起也能摘下。有電動按摩噴泉板。有浴液浴皂。有香波護髮素。有大小不同質料不同的各色浴巾。現在的洗澡不僅是需要也是享受,是排場,是心理滿足,是社會地位的高昇所帶來的欣慰與驕傲。當然,他同情左翼政黨,同情下層,欽佩民主的漸進的舒適社會主義。在他往洗得又乾淨又光滑又柔軟又疏鬆的頭髮裡灑香水的時候,他一面閉目聞著高雅的男型香水味,一面想:社會是多麼不公正,還有多少人不能隨心所欲地洗澡——想晚上洗就晚上洗,想早上洗就早上洗啊!他洗澡的時候能那麼心安理得嗎?
  然後到地下室吃早餐。侍應生說:「早安,先生。」領他到一個座位,又對他說,「謝謝,您的到來是吾人的光榮!」然後他起立,走向橢圓大桌,自取麵包、黃油、蜂蜜、酸奶、火腿、臘腸,乾酪、果汁、無花果干。侍應生端來咖啡。他說他還要一客雞蛋餅和一客麥片粥。「當然是燕麥片」。他說。原來當了著名球星以後,各色早餐就這樣自然而然地湧到他的身邊,像一條載滿食物的河流一樣,食者如斯夫,不捨晝夜!
  人應該這樣生活,我應該這樣生活,我適合這樣生活,我壓根兒就該這樣生活!恩特的眼睛濕潤了。我過去過的那是什麼日子!人啊,人!啊,人!
  按照他定的規矩,服務員照例在這時把昨晚他不在時來的電話記錄箋送過來。看著一迭記錄箋,他笑了。他一面剔牙,一面看記錄箋。雞尾酒會請柬。俱樂部開幕請柬。蜜斯糖酒心的約會。西服店老闆請吃韓國飯。蜜斯酒蜜甜想念恩特。郡立大學足球隊成立大會。陛下三等樞密官邀喝咖啡加白蘭地。蜜斯熱糖酒吻恩特一百次。賽狗會聘請恩特先生任良種狗顧問。蜜斯酒夾火緊緊擁抱恩特。「黑鴨」夜總會老闆的新建議……
  可惜呀,真可惜!過去不要說享有這些了,連知道這些也不知道啊!恩特歎起氣來了。
  開始了一天的訓練生活。恩特喜歡這種足球員的身體訓練方式。他畢竟——如市長僕從所說的——身高一米八七,體重二百磅,四肢發達,頭腦機敏,舉止靈活,反應迅捷。(至於未婚,沒什麼意義。)他具備第一流的各科系器官。他具備先天的彈跳力、爆發力、衝撞力、反應力、糾纏力、牽引力、耐久力、判斷力、伸展力、收縮力、迴旋力、靈活力、僵硬力、遙控力與迫近力。他在訓練中所有不合規範的、露怯出洋相的表演,都被專家取去錄像,進行科學闡釋,指出這是恩特對於足球學訓練學肌肉學的新突破新貢獻。這一類文章看多了恩特本人也深受教益,漸漸認識到自己確實對足球學做出著開拓性世紀性的貢獻——自己想否認也已經否認不了。事實俱在,情理俱在,數據與圖表俱在,比較資料與電腦分析結論俱在,他恩特有多大本領多少學問,他敢與科學為敵與知識界輿論界精英為敵不承認自己的成就嗎?
  而遇到他的動作準確出色、無師自通或一點即透的時候,例如他分手平舉24磅啞鈴每分鐘82次,彈跳摸高3.2米,三級跳遠25米,單槓引體向上一分鐘77次,他聽到的則是反覆無窮漸強更強的讚歎:「真是天生的踢足球的材料啊!」一位現代詩人為他寫頌詩道:
    我們舉頭問天,低頭問地,
    天與地的主宰,為什麼,為什麼啊,
    把七大洲四大洋二十個世紀的——
    足球天賦,賜給恩特君一人呀?
  這首詩被配上了搖滾曲。於是許多長髮男人與光頭女子,在強大的電聲樂隊伴奏下,一面唱這首歌一面嚎啕大哭。引發全球曠男怨女、含冤忠良,諸如屈原、賈誼、奧賽羅及夫人、李爾王並小女、岳飛、程咬金、安娜·卡列尼娜及受二十二條軍規限制不得回家的美軍飛行員們,這些懷才不遇、懷忠不遇、懷春不遇的各族人等邊唱邊哭,邊哭邊唱。在電視大獎賽中,此歌獲金獎。
  連恩特也喜歡這個歌,他自己唱得也是涕淚交流,醍醐灌頂。他被邀到夜總會去唱,每唱一次酬金萬元。最後還是樞密官向他提出個人招呼,指出他去唱不甚得體,再說,這個歌調子太暗淡,不算吉祥,不宜提倡。這,他才急流勇退了的。否則,他也許很快又成了走向世界的大歌星了。
  痛快定思痛快,恩特喟然長歎,我自是一個踢足球的天才無疑。我自是天生球星無疑。為何這麼長時間我竟未能發現自我、進行自我價值的實現呢?無怪於學人有言,每一千個人中只有一個人有可能瞭解自己的特長,每一千個瞭解自己的人中只有一個人能實現自我,如此說來1B×1B=十萬分之一!長期以來,他恩特屬於十萬分之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一夜之間,他屬於了十萬分之一!這就是人生!這就是不平凡的故事!荒唐啊荒唐,痛苦啊痛苦,而今,荒唐痛苦皆成隔世矣!
  又半年過去了。整整一年,一個真正的足球員,一個恩特的新我被塑造完成了。
  他愛足球,他鑽進了足球運動。白天黑夜,甚至懷抱一位千嬌百媚的金髮美發的時候,他的感覺都離不開足球。他總是感到有一個或者超過一個的足球在他頭上頸上胸上背上肚皮上腰上尻上大腿上膝上小腿肚上迎面骨上腳的內外側前後頸上滾動跳躍摩擦捻壓抓痛蹭癢,時斷時續,難解難分。他隨時要扭頸甩頭搖肩拱胸伏腰起跳,他隨時要左腳抹右腳拐,左腳晃右腳大踢,還要頂頭擰脖拱臀挺胸搖胯,他身體的每一部分都是為足球而活躍為足球而動作的。吃麵包如罰點球。喝咖啡如後場發球。用刀叉切炸魚如攔截運動中的足球。走路如奪球。蹲馬桶如守門。緊緊擁抱更是不知有他但知有球:
  一、二、三!
  越鑽,越知道自己不行了,學而後知不足。他掌握的足球技巧,不過球海中的千分之一、二、三罷了。畢其一生,他也學不完啊!
  一年中賽事頻仍。恩特偶有建樹,頗多失誤。特別是認識到自己的不足和真正下決心獻身足球事業後,場上表現日益疲軟。幸虧他的威名在、信仰在、威懾力在。凡有他參加,隊友振奮,往往化凶為吉、反敗為勝。而對手驚慌,往往虎頭蛇尾、功敗垂成。這樣,儘管恩特場上表現日益遜色,輿論報道仍勉為其難地誇獎誇獎再誇獎,但調子總是漸弱下來。
  恩特熱在降溫,這很不幸,卻是事實。
  恩特這個名字在報刊上、廣播中、電視屏幕裡的出現頻率一落千丈。甚至於,每天在同樣的馬桶上大便同樣的噴頭下淋浴,並且喝了同樣的麥片粥吃了同樣的綠毛乾酪以後,他卻得不到同樣多的電話記錄箋了。
  喝了三杯咖啡,拖延了一小時以後,仍不見服務員送電話信息來。他只好厚顏叫了一聲:「侍者!」
  「怎麼還不送電話信息來?」
  「先生請原諒,昨天晚上沒有您的電話。」
  「你說什麼?」恩特勃然大怒。
  「我是說自昨晚二十時至今晨七時,沒有人打電話給您。」
  「這怎麼可能?豈有此理!」
  「沒有的,先生。我是老侍應生,工作一貫認真可靠!」「廢話!」恩特抄起咖啡壺就砸了過去。畢竟是老侍應生,早有準備,一手接過咖啡壺,面不改笑。
  恰在這時,一位穿紫紅色超短裙的女侍走過來,說:「恩特先生,一位高貴的小姐給您打來了電話。」
  「這裡麼?」
  「是的。高貴的小姐說,房間裡找不著您。」
  「哼!」恩特狠狠瞪了男侍者一眼,似乎在反詰:「看見了沒有?你還敢說沒有我的電話嗎?」戰勝般地隨超短裙去接電話。
  「呵呵親愛的,吻你,你真聰明,把電話打到火腿腸的旁邊來。」
  「哼,你早把我忘了,說,今天是什麼日子?」「是你的生日,蜜糖酒小姐,我已經為你預備了生日禮物,我要來一個出其不意!」
  「我討厭你,我不是蜜糖酒,討厭!」
  「呵呵,真該死,你是酒糖蜜,都差不多的。不,上帝在上,你是最出色的。我昨晚睡覺夢見了你。我在你身上賽了一場硬碰硬的足球!可是可是,蜜斯酒,你的生日是在冬天,在感恩節以後啊!」
  「哦,恩特,你連這都忘了,」電話中傳來小姐的嬌嗔聲,令恩特融化如膠液。他必須趕緊抓住,說不定這樣的機會今後越來越少了。
  「蜜糖酒,我什麼都沒忘,請聽著,我愛你,真的。」
  聽到了電話那邊嬌柔的喘氣聲:「你沒忘記,一年前那個夜晚,在四號別墅?」
  該死,恩特暗暗責罵自己。連忙說:「難忘的一夜,難忘的一夜,那樣的夜晚並不是每個人每天晚上都能得到的,有的人一生硬是沒有過那樣的夜!哦,達玲!至今我生活在那一夜溫存的遷延中。就像一個病人,得了一次肝炎,一生生活在高轉氨□中一樣。說實話,除了足球,世上我最愛的就是你!不,你就是足球,足球就是你!不,我不踢足球,也要踢你!不,我們今晚一定要見面,我有最寶貴最重要最美麗的話對你說,就在黑鴨夜總會好嗎?」
  「還說『黑鴨』呢!上個月你邀我去『黑鴨』,結果,你自己不知道跟一個什麼樣的騷貨去了『黑鵝』!害得我……」
  「親愛的,忘記那些!我的酒!我的蜜!我的糖稀!」
  蜜斯酒糖蜜是一位已經紅過了勁兒的歌量,正像抓稻草一樣地欲抓這位球星而不放。誰料想,球星也清醒多了,更想抓住歌星。當晚,在黑鴨夜總會,恩特正式向酒糖蜜求婚,酒糖蜜愉快地接受了這一崇高願望,戴上了恩特給她的土耳其造二十四點八三開訂婚金指環。二人大張旗鼓,在市長親自主持下舉行了婚禮。
  新婚之夜,情、法、道德三位一體,互煽互補,二人正處於無限沉醉幸福之中,不可言狀之境,電話鈴響了。「接線生混蛋,打電話的人更混蛋,」恩特抄起電話就罵,「哪有這個時候往洞房裡叫電話的?還有沒有民主人權隱私權做愛權自由權人性人情?憲法還算不算數?」
  電話裡響起的是市長威嚴的聲音:「恩特,你必須馬上到市政廳來……是的,馬上來,十分鐘之內,我必須見你!車?
  車沒有汽油了你跑步也要來!」
  市長說:「恩特,情況嚴重:我國王陛下的忠勇的諜報人員,我的密友格扎爾從拉丁美洲的一個游擊隊拍來密電。密電代號007。不錯,007已答應為陛下效死。一個自稱是真正的球星恩特的人出現在該國首都,此人將在今天下午兩點,上帝保佑,折合我們這裡的時間夜十時半,召開記者招待會,出示證據,證明你是一個冒名者,你是騙子,我們舉市舉國演出了一場弄虛作假的醜劇!你說,怎麼辦?」
  「放屁!我是真球星!他是假的!他是假的!他是冒名!他是騙子!我要和他決鬥!看我不踢他個肝腸寸斷!」被愛情之火燒得高溫的恩特,受到密電冷水一激,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好樣的,你真是恩特!就是真恩特來了也不可能比你更恩特!注意,這才是政治!若讓別人不動搖,首先是自己不要動搖!你經住了考驗!」
  「我動搖什麼?難道我是假的?你是假的?電腦是假的?
  那麼多學會協會論文報道紀實小說是假的?」
  「夠了,恩,你現在的任務是做愛而不是作態。回去擁抱你新婚的妻子吧,要抱得緊一點,決不放棄,決不鬆手出讓,請原諒我的打攪,這叫休息十五分鐘,面授機宜,交換場地,再踢他個不亦樂乎!哈哈哈,順便提一下,地球經度所標誌的時差對我們有利,你也在今天下午兩點——比那個流氓早八個半小時——召開記者招待會……」
  「我怕來不及……」
  「什麼來不及?現在離下午兩點還有九個多小時呢,這對你們的新婚燕爾難道不夠用嗎?」
  「我是說材料、證據、證人、律師!」
  「一切由電腦準備!而且新聞稿馬上就會準備好。你兩點開招待會,兩點半的下午報與四點的晚報上就會向全會、全市、全國、全世界發表你的律師的聲明!」
  果然,各大眾傳播媒介及時播出:「世界足壇巨星恩特提醒各界注意,有一無恥之徒出現在拉丁美洲某國,企圖以次充好以假亂真以訛傳訛搞搭配商品,冒領恩特這一光輝閃爍之名字,並含沙射影,攻擊本人,混淆視聽,渾水摸魚,為此,恩特先生向記者出示了他出生以來的產院證、入學證、接種疫苗證、踢球證、贏球證、譽滿全球證等證件一千三百三十一件,與各地足球同好的通信四百三十六件,獲得的各種錦旗獎盃獎狀一百二十一件……法律顧問卡斯尼博士聲稱,他已全權代理受害人恩特,正在向王室法庭及海牙國際法庭起訴……」
  第二天,一些三流報紙刊登一則消息說:不出所料,一個自稱球星恩特的人,在拉美舉行所謂記者招待會。當記者問該人為什麼一年多來對在陛下政府關心下活動的球星恩特默不作聲時,他回答說他素無看報聽廣播習慣,不知此事。記者稱難以相信。他又稱因精神疾患一直在接受護理治療,日前才出院。記者大笑,問他此次記者招待會是否一次新的精神疾病發作,他竟面紅耳赤,說出一些粗話。又有一記者稱,該人曾吸食可卡因,他未能否認。此次所謂記者招待會在一片哄笑聲中結束。又及,此次記者招待會招待的飲料品質極為低劣,都是第三世界出品,不但含糖精色精香精,且含超量之大腸桿菌云云。
  第三天,本市法庭開庭,缺席審判這一冒名詐騙案。
  第五天,法官判決,該人有罪。
  第七天,陛下內閣宣佈,永遠禁止該人入境。
  一個月後,傳來消息,該人已經斃命。
  最後一個消息使恩特狐疑萬端,驚懼無狀。一個合乎邏輯的聯想,是「陛下忠勇的諜報人員,市長的密友」把小子幹掉了。豈不苦哉!他多次設法求見市長,想打探死於拉丁美洲的同名者的死因,被拒絕接見。從其他有關方面詢問,亦無結果。雖然恩特歷經寒微,垃圾堆裡撿魚頭熬湯、公共汽車上撿煙蒂、飯館裡舔盤子、狗嘴裡奪骨頭的事,乃至小偷小摸小賴皮之類的事都幹過,但他自幼家教戒殺,從外祖母那裡就教育他上帝有好生之德,對一切生命當抱小心翼翼、愛之唯慈的態度。不要說殺人了,連老鼠蜈蚣蒼蠅蚊子他也不願殺。夏日蚊蠅相擾,驅出窗外,適可而止。一年前福星高照,時來運轉,一切人間堪羨事物自天而降,他曾經想過,正是祖祖輩輩自幼戒殺惜生積下的功德所致,絕非偶然。如今,不但冒了人家的名稱經歷,而且要了人家的一條命,這是何等的缺德損陰啊!
  他陰沉恍惚,茶飯無味,談吐失常,做愛乏力,引起妻子酒糖蜜的疑惑。越盤問他越是吞吞吐吐,疑心變成了醋意。只道他另有新歡,心猿意馬,蜜斯酒大哭大鬧,摔碟摔碗,摔瓶摔壺,摔鏡摔框,摔台燈摔收音機……一片劈劈啪啪之聲,令恩特大驚喪膽。他只好慚愧萬分地把事情說了一遍,最後,他說:
  「你知道,這一切都不是我自己有意造成的。然而現在,我已經成為真正的當之無愧的足球運動員了。我有天賦,我有條件,我有靈氣也有熱情,我對得起咱們的市足球隊!我深信踢足球是我的天職也是我的使命!從我來後,咱們隊就沒輸過邦郎更當市球隊!我不能放棄足球!不踢足球我就會枯萎!不是球星你也不會再貼近我!這一切都是我自己奮鬥得來的,當然,也有機緣,也是市長、市民、專家、記者共同奮鬥得來的。這些,與那個自稱恩特的人有什麼關係?我從小就叫恩特,這是我的爸爸與教堂神甫商量以後給我起的名,完全是合法的有效的……他踢他的球我踢我的球。他為什麼要找我的麻煩?我用屁股頂進去的一球人家都說是世界足球的奇跡,這樣的奇跡幾千年才出現一次,這難道是假的嗎?」
  酒女士聽罷,破涕為笑,先啐一聲:「呸,我當是啥哩,沒有內容的憂慮!你是恩特嗎?哦,當然啦,是的。您是球星麼?當然啦,是你的尻骨撞回了『黑驢』的球,把球撞回對手的大門裡,火車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埃及的金字塔中國的長城希臘的古神廟凱撒大帝的武功與你的球技,都是否定不掉的。這裡可有絲毫虛假?不,沒有的。你是我的丈夫麼?那更不要討論,順便告訴你,我已經懷孕了,小球星在孕育中!世界如此之大,別說一個恩特,八個恩特球星也容得下喲!至於說起初有點誤會,請問,一切機會不都是誤會的產物嗎?球星的機會由誤會造成的,那麼歌星舞星影星呢?王后首相大臣法官呢?作家學者教授名流呢?強盜小偷殺人犯呢?誰能不碰到誤會不利用誤會或者被誤會所誤?連我們這些人都是誤會的產物。你爸爸你媽媽我爸爸我媽媽,如果不誤會,不誤以為對方是白馬王子,是下凡天仙,他們會把我們做出來嗎?如果觀眾不是天大的誤會,我能成為歌星嗎?如果我們互相沒有誤會,你沒有在接我的電話的時候誤以為我是騷貨蜜糖酒,你難道會向我求婚?說實在的,那天給你打電話就是個誤會。我把電話打到地下餐廳,本來是想找另一個情人,就是那個老雜毛文脫博士的,侍應生見鬼找來了你。文脫、恩特本來也不妨誤會誤會嘛。我就知道你算不上貨真價實的大球星,大球星能正眼看我一眼嗎?唉唉,說到底,達爾文說人是猿猴變的,猿猴是——比如說是魚變的,魚呢,是蘑菇變的。真是天大的誤會啊!沒有猿猴的誤會就沒有人類喲!可能說我們冒充冒名頂替為人嗎?」
  恩特歎服道:「妻呀,想不到你是這樣的大哲學家!你這段哲學講演是我迄今聽過的最精彩最生動的哲學,可比那些皇家學院裡御用的陳陳相因、鸚鵡學舌、裝腔作勢、唬老百姓的所謂正牌哲學家強萬倍呢!」
  酒女士道:「廢話!我師傅對我說過,哲學就是活學!好的哲學是教人活的,而那些掙了一大堆頭銜學位當了皇家學會會員的患陽萎前列腺癌的書獃子只會教人死!以後不論什麼事,你只消問我!」
  恩特暗暗歎息,這就是結婚的壞處了,每個妻子對她的丈夫,都是何等自信,自以為是丈夫的指路明燈!
  「你歎什麼氣?」
  「這個這個,」恩特隨機應變,便說:「你說得雖對,但那個小子沒有死罪。正如你說的,有八個球星恩特也不會引起地球的爆炸、何必除之而後快,叫我良心不安呀!」
  「誰除了他啦?誰殺了他啦?你他媽的自找不自在!」
  「我想去問市長,市長不見我呀!」
  「那還不好辦,我去。」於是酒女士當著丈夫的面叫通了市長的電話,「我的老寶貝,我的尊敬而又親愛的!」她用滴溜滴溜轉的聲音叫著,使恩特差點背過氣去。想起尊重隱私權的文明規範,恩特悻悻地離開了房間進衛生間坐馬桶。
  凌晨三時,酒女士從市長那裡姍姍而歸。恩特壓住火氣,問道:「怎麼回事?」
  答:「你說怎麼回事?」
  問:「我問那小子怎麼死的。」
  答:「市長老小子沒有死。」
  問:「去你的,我問的是那個真恩特!」
  答:「你也不是假恩特呀!」
  問:「你他媽的幹什麼去了?」
  答:「我幹什麼你他媽的管不著!順便說一下,那小子是艾滋病死的,國際衛生組織電腦終端有檔案。」
  原來如此!小子活該,該死!幸虧自己沒有讓步!幸虧自己硬著頭皮頂住了!否則讓小子進來,扳倒自己不說,能不傳染艾滋病麼?風流如酒糖蜜蜜糖酒者,能不與他風流嗎?風流完了再與自己風流,不判詐騙冒名罪也要一命嗚呼翹辮子喲!自己做得太對了,於國於民於愛情的永桓三有利!真是天意,怎麼平日嘀嘀咕咕小心眼兒不少,關鍵時刻卻能那樣乾脆利落決斷硬是說他才是假恩特呢?真是祖祖輩輩積的好生之功德喲!
  他安了心。
  又過了三年。三年中恩特兢兢業業、勤學苦練、敬老愛幼、團結隊友、勇敢堅定、臨危不懼、處變不驚、莊敬自強、攀登高峰、走向世界,成為一名有道德、有才華、有鬥志、有技藝、有輝煌戰績的超一流球星。而且,在妻子的幫助下,他徹底克服了自己的花天草地的毛病,除髮妻酒糖蜜以外,此外的蜜斯蜜糖酒,蜜斯酒夾火,蜜斯糖心酒、蜜斯酒心蜜之類,他一律脫離接觸,單方面從邊界線後撤二十五米。女權組織贈他一面錦旗,上書「坐懷不亂」。樞密官說:「沖這一條,你也應該競選議員!」皇家倫理學會請他去講演,被謙虛的恩特謝絕。於是倫理學會按他的形象專門訂做了一個稻草人,複製若幹份,立在各脫衣舞夜總會、夜間服務室門前,以警偷雞摸狗之臭男女。
  從恩特本人來說,自從「拉美真恩特事件」以後,他一心向善,對自己要求十分嚴格。儘管道理上、利害上,他認為自己捍衛十萬分之一的機緣或然率與抵制艾滋病人是完全正義的。——說到底,誰又能證明他不是冒名的呢?誰又能證明球星恩特不是壓根兒就莫須有、就具有可變易、可遷移性呢?但事實上他總是還覺得自己應該做得更好些,更完善些。他需要向人們特別是向自己證明,他之所以戀棧,所以對放棄迄今得到的一切有「不忍之心」,不是為了豪華汽車也不是為了琥珀色抽水馬桶,不是為了桑拿浴後塗蜥蜴油也不是為了與酒、糖、蜜三種類型的娘們兒苟苟且且。甚至他也不僅是為了捍衛憲法宣言規定的自由與人權原則,他從來就確信:自由和人權決不是極端個人主義與享樂主義的理論,自由和人權必須通向為人類為社會造福的目標。自由和人權的理論是為了讓人類站立起來頂天立地,而不是為了讓大家趴下吃屎。他不能放棄球星的身份,是因為,他就是球星。如嚎啕大哭的歌星們所唱的那樣,上蒼把一切最佳條件賜給了他,主的意志是讓他踢球,讓他對足球事業做出里程碑式的貢獻。愈鑽得深學得好,他就愈體會到足球運動的全部好處。忠誠、勇敢、進取、合作、互助、吃苦、忍耐、靈活、技巧、榮譽、道德,特別是,公平競爭,費厄潑賴!足球秩序就是天國的秩序!足球精神就是英雄精神!足球價值就是理想的價值!大家都按足球規則來做,世界上就不會有壓迫、剝削、機會不公平、戰爭、暴政、極權、墮落、種族歧視、賣淫和關稅壁壘!對於真正的球星來說,任何壁壘都是一攻就破!一個小小的足球,比任何一個踢它摸它造它看它研究它的人都更高尚完美!獻身足球!為足球而捨身!他的真偽是非功過美醜善惡,任憑世人和後世的庸人們去評說吧,他對足球的貢獻將寫入歷史,與日月同光!
  他的經歷他的作為,不再是荒唐的人。即使尚未完全剝離荒唐的外殼,實質卻是悲壯的獻身。意識到這一點,他走路邁步的姿勢也不同了。
  一位廣告作家寫道:「人們發現,恩特的風度中出現了新的莊嚴。他是球星嗎?他是球星。又不僅僅是球星,而是一名殉道者。從背影看去,你甚至想到一位紅衣主教。人們說,他不僅是運動家,而且是道德家——思想家——政治家。看來當我們舉頭問天低頭問地的時候,我們要問的遠遠不止於一個足球明星的秉賦範疇了啊!」
  訓練後回家,看到這段話,恩特失笑。「沒有比狗屁文人更能胡唚的了!」他對妻子說,並把妻子摟到自己腿上。「你知道嗎?陛下的樞密官甚至說,我應該去競選議員呢!」
  酒糖蜜女士砰地跳了起來,後坐力使恩特幾乎跌倒。女士劈腿叉腰,伸右臂用食指指著丈夫說:「他是這麼說的麼?」
  恩特一驚。心想,他並沒有建議我去嫖妓呀,為何愛妻拉開了香港功夫片的開打姿勢?
  女士向後轉,大步前邁三,再後轉,提胯邁四,端肩,再後轉,轉肚臍,邁三。這時已經兩歲半的活潑可愛的恩特二世跑了進來,女士慈虎般抱起孩子,說:「這幾天,我正為你的後半生前途盤算呢!」
  「啥事?」恩特不解。
  「夠了!你不能再只當一名踢足球的了!」
  「什麼?」恩特大驚,幾乎和當年宣佈他是世界球星一樣吃驚,雖然愛妻沒有戴白色假髮,身後沒有僕從也沒有銅管樂隊——沒有「養雞」也沒有「道情」。「不行!」他叫道。「哼,一切都靠老娘操扯——你們這些坐享其成的男子漢啊!吾國諺云:男人統治世界,女人統治男人,信然!你小子這幾年球踢得不賴啦,是不?你這回覺得你媽的成了真球星了,是不?請問你還能踢幾年?你還有幾個寒暑的球場狗命?你今年27歲,你能再踢十年嗎?美得你!不撒泡尿照照鏡子,臉皮上都打皺了,比我強不多。你還能踢得再好嗎?33歲再上一層樓?你踢得再好,能趕上四年半以前報上登的專家吹的人民信的嗎?你還能再創造一次轉身撅□回敬得分的超記錄嗎?相反,踢得多了,長了,敵手還那麼怕你嗎?隊友還那麼信你嗎?記者還那麼捧你嗎?觀眾小姐還那麼吻你嗎?你的嘴有多臭,人家都門清了……」
  「真是頭髮長見識短,說這些不文明的話幹什麼?」
  「別忙啊,達玲!最重要的,你個傻帽兒昏心的還沒咂出味兒來呢!」
  「什麼什麼?」
  「小恩特他爹!你怎麼不想想,三年多前死鬼恩特那件事,能沒有後遺症嗎?如果亨利召開記者招待會聲明自己是真亨利,珍妮委託律師聲明自己是真珍妮,這與歌星聲明自己不是婊子一樣,能夠不刺激逆反心理嗎?就在你的律師卡斯尼向皇家法院和海牙國際法庭起訴並勝訴以後,你不想一想各國各族各界的輿論反映嗎?特別是你的那些隊友,他們與你朝夕相處,對你最為瞭解,一旦信仰的狂熱冷卻下來,他們難道沒有能力斷清你到底有多粗多細多輕多重嗎?他們交頭接耳、擠眼聳鼻、皺眉撇嘴、扭臀擺尾,他們在竊竊私語些什麼,你知道嗎?他們在背後把你叫作騙子還是冒名者,殺人犯還是機會主義分子,你知道嗎?」
  「什麼?他們竟然這樣說我?沒良心!」恩特臉紅了。
  「我沒有確實聽到他們這樣說,孩他爸!但我可以確定,·他·們·一·定·會·這·樣·說,他們最危險!你和他們一起踢球,比和獅子一起滾繡球還危險!你只有管住他們,做他們的上司,才能穩住局勢!」
  「可難道我不是為了他們嗎?我的到來給咱們的足球隊帶來了好運氣,誰能否認?我踢疼了尻子,踢傷了腰,踢歪了脖頸,我為了什麼?我為了事業,我為了陛下、內閣、國民、市民!因為我比較有錢,我哪一年不請全體隊員吃龍蝦、喝法國紅葡萄酒?我尊重他們的隱私權,從來沒有揭露過他們那些雞鳴狗盜的事情!我像一個真正的紳士一樣對待他們,當他們用刀子吃豌豆的時候,我沒有恥笑,而是同樣用刀子取豌豆,甚至,他們喝湯喝得稀溜滋溜響我都陪著,他們為什麼議論我?為什麼擠眼皺眉!他們是無賴!這些因人成事、借人揚威的酒囊飯袋!」
  「哦,親愛的,我的寶貝!燈不捻不亮,話不說不透。這不結了!事情很簡單,第一步,你先不要踢球了,你要去管踢球的!」
  「嗯?」
  「是的,吾愛。市長年高,將要擔任皇家足球協會會長,他已經得了冠心病腎炎頸椎炎,管不了多少事的。你的目標,皇家足球協會副會長。不久,你的第二步目標,會長。那就一定是貴族了,我們的小兒子也能世襲個子爵當當。第三步,議員,下院議員我還看不上眼呢,咱們當上院議員,如何?至於第四第五第六步嘛,有道是天機屬於上帝,非可與常人語者也。」
  「這個這個,我怕的是土鱉蟲想吃鮑魚肉……」
  「沒起色!有道是,有願望就甭愁沒路子。又說是,聰明人沙漠裡也吃得上肉湯。這事承包在為妻身上。您就擎好兒吧您哪!恩特皇家副會長閣下在上,賤妾有禮——
    呵,我們舉頭問天,低頭問地,
    天與地的主宰,為什麼、為什麼啊,
    把七大洲四大洋二十三十個世紀的——
    遠見卓識,賜給了鄙人酒糖蜜?」
  妻子的嗓音沙啞、熱烈、柔媚、奔放,恩特不由瞇起眼睛跟隨唱了起來。邊唱邊撫摸妻子的波浪般的秀髮,動情地說:「吾之甜甜的心!你的聲音是何等動人!而你告別歌壇已近三年矣,令你的觀眾無限依依!還不是為了吾與吾子乎?儂是命婦,而吾將成為貴族。儂是天上一片彩雲,吾是地上一潭清水,水映彩雲,方有光華,哦,吾愛!」
  他緊緊吻著酒女。小恩特由於俄狄浦斯情結作怪,哇地一聲怒哭起來,並抄起了一柄叉子,向父示威。
  半年後,市長宣佈退出下屆市政府競選,被任命為皇家足球協會會長兼皇家足球俱樂部主任。在俱樂部前廳,塑市長半身銅像。恩特宣佈退出市足球隊,並被陛下樞密院根據前市長提名任命為皇家足球協會副——
  中華看官!余自幼諳讀鄭證因、宮白羽、環珠樓主之武俠小說,便知上戰場需刻意提防僧(道)、童、殘、女四種人。即大將上場叫陣後,對方戰鼓聲中毒龍旗下,殺出一位禿頭和尚(或高髻道士),或一個小孩子,或一個癩子一個跛子一個獨眼龍一個獨臂猿一個侏儒,或一個女子,那麼哪怕我方將領有關雲長之勇巨無霸之威佐羅之技人猿泰山之靈活性,也要倒吸一口冷氣。為何呢?
  其中學問可是不小啊!
  ——會長兼皇傢俱樂部副主任。在俱樂部門洞,塑恩特半身石膏像。
  據悉,市長本欲提名那位揚言要「化學掉」輸球隊員的惡煞教練任他的副手的。他說,恩特正值踢球盛年、技術與體力的黃金時代,不宜過早地丟掉專業,從事組織行政。因此,幾經酒糖蜜女士活動,都被市長拒絕。但最後還是挑了恩特,個中曲折,就只能算是這篇奇遇記的空白點了。也正因為歷史上有類似基洛夫被刺、肯尼迪被刺之類的空白,後代史家才能胡整妄言,爭鳴多家;而小說家,也才能一卷又一卷地編造既非歷史又非小說的歷史小說也。
  不再訓練,不再踢球,不再渾身抹蜥蜴油與注射預應止痛素藥針。不再擔驚受怕,不再衝撞個鼻青臉腫腿斷血瘀,甚至也不再臭汗如注。而只是出席開幕式、閉幕式、檢閱、發獎、握手,說什麼「我代表伯爵閣下看望大家」,「我們要再接再厲,擴大戰果,務求全勝」,「祝賀」,「踢得好!」發出這樣一些廉價指示。這使恩特頗有些個不安,和足球舊友在一起,見到他們大汗淋漓、肉痛骨裂地聆聽自己的訓詞,他覺得很難過,甚至覺得自己似乎背叛了諸同行同好同事。但他又想,如果是那位惡煞教練當副會長副主任呢?如果是隊友們甚至毫無惡意地閒談,其實他是冒牌球星,是近三年才學了一點足球愛皮西呢?不是足以使他身敗名裂嗎?再退一步,即使一切平安順利,十年八年以後他能不退役嗎?不再下場踢,卻仍然守踞在能對足球運動發號施令、能對足球運動施加影響、能繼續對足球事業做貢獻的位置上,能說不是最佳選擇嗎?
  他畢竟已是內行。他勵精圖治,希望把足球事業搞上去。在改革實習球員的選擇、新球員的待遇、訓練方法,特別是在突破乃至摒棄拜占廷四二三陰陽魚小圈子佈局方面,他提出了一些極中肯的意見,受到廣大球員的擁護,稱他為「我們的恩特」。結果,前幾條都實現了,收效甚佳。只有最後一條,惡煞教練取得了會長(前市長)伯爵的支持,硬說那種拜占廷小圈子的陣地戰法,再用幾個世紀也不會過時。硬說不用這種辦法,球隊就會瓦解,輪船就會翻船,飛機就會失事,而辛辛苦苦來之不易的一切榮譽都會爆炸。球員中幾個尖耳猴腮的傢伙,原是同意他的改變佈局觀的,不久又倒過去檢討自己,改為堅定支持再踢幾個世紀四二三陰陽魚。恩特懷才不遇,耿耿於懷。但一想到會長是自己的恩人,自己能有如今光景離不開伯爵大人的提挈衛護,便也心平氣和,沒了脾氣。
  恩特轉而把目光盯住眾球員。他發現凡別的隊的、新來的、沒有與他共過事的人,都對他畢恭畢敬,唯唯諾諾,這雖使他不自在,卻有利工作。他說應該加大訓練量就加大訓練量。他說賽前要節食,球隊就規定一有賽事三天不准喝水吃飯。而他自信,經過四年多鑽研摸索,他這個大內行的所有意見都是對的。
  而一些原來共事的最熟悉最親愛的隊友,反而使他煩亂。別利過去是他去夜總會尋歡作樂的老搭檔,現在一見他立即緊一緊金蜘蛛黑領帶,拉一拉下擺,鞋跟碰鞋跟立正,微俯著腰,臉上顯出一種極肉麻極厚顏的笑容,好像正在被護士小姐灌腸,聲聲叫著副會長大人。最令人難堪的還是他經常不加「副」字,逕稱「會長大人」,使他一口氣幾乎背過去。他說話的聲音也變了,過去與他講葷素粗話,狂放尖利,聲音極富表現力與造型感。現在呢,見了他就換成一副軟綿綿、滑膩膩的蛔蟲式腔調。他真難受,他真難受啊!但又想,別利可真是個奉公守法的善良百姓啊!
  麥克和金米就不同了,見到他麥克會瞇起一隻眼,說:「老兄,高昇了可別忘掉咱們鐵哥們兒啊!」金米就會得寸進尺,走近他拍一拍他的肩膀:「好事不能都讓恩特副一個主兒佔了去,大家利益均沾嘛!從手指縫裡也得漏點油水來嘛!」
  恩特欲皺眉而不能,欲板臉而不得,欲回敬一二而不便。特別是金米把會長二字省去,稱他為「恩特副」這種諧謔已近乎侮辱、近乎挑逗挑鬥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本來也就可以過去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裝沒聽見即可。偏偏,在他視察完畢告別完畢打開自己的汽車門進入的時候,別利攆了過來,把頭探入他的車窗。他從來沒有想到過,別利竟有這樣長,這樣富有彈性伸延性和靈活旋轉能力的脖子。別利一面伸縮轉動脖子,一面粘乎乎說道:「報告會長主任大人!麥克與金米目無長上,製造騷亂,太不像話!我實在看不下去啦!我的肺氣炸了!他們還有許多矛頭指向您和市長會長主任伯爵老大人的誹謗流言……」他降低了聲音,嘴唇和舌齒的摩擦碰撞開闔動作卻更加迅速,恩特乾脆一個字也聽不見了。
  恩特回到家,顯得疲憊。妻子倒來橙汁,也懶怠喝。
  「喲,怎麼了,達玲!像拔了毛的火雞似的?」
  「別瞎逗……我,累了。過去雖然費體力,現在是費腦子啊,這個腦子累了,比胳臂腿大小器官累了還要緊呢!」
  「討厭,沒起色的傢伙。今年冬天,我們去比利羊斯山滑雪好嗎?我今天接到了推銷定單,如果我們八月一日以前把訂金寄去,森林旅館的房費六折優待。真是破天荒的大減價呀!」
  「我已經說過了,冬季的日程要由樞密官與你的伯爵大人來定,吾愛!你只知道六折訂房間佔便宜,就不理解如果交了訂金不去我們就會白吃大虧!任何一個白癡也不會鬧不懂的。」
  「哦,親愛的。你累的。你該休息。別發火。你需要鬆弛。再聽一遍,松——弛!弦繃得太緊,會斷的。不過,請原諒,我的靠山!剛才,別利往家裡來了電話,說有事需要向你面陳,還說他也不願意打攪你,他知道你需要鬆弛……」
  恩特詫異於老婆說話之委婉甜膩,一聽別利的名字,明白了。一定是別利的腔調通過電話感染了他的「甜心」。「別利事兒多,討厭!」接著他簡單說了一個別利與麥克、金米的事,「聽說別利的女友嫌別利不夠勁,現在與金米睡一張床,別利氣不過……不中用的傢伙。」
  酒糖蜜的眼睛大放光芒。「聽我的,沒有錯!叫別利來!叫別利現在就來!你沒空兒,我接待他。有些事乾脆由我出面辦,你可以躲在背後。辦好了,你擎受用。辦砸了,我負責。別利這種人,我有經驗對付。管保讓他在別人那裡是一隻惡狼,在咱們這裡,變成一隻好狗。再說各種意見各種反映都要聽嘛,羅斯福和邱吉爾就是這樣成就了大事業的,有我,你也會成為那樣的大人物!不擇細流方能成其大!而且,這始終是一個謎……」
  「什麼謎?」
  「在你我和我們的兒子周圍,有多少定時炸彈!」
  「你瘋了?哪裡來的定時炸彈?現在治安情況良好。內閣偵緝廳公報,今年上半年犯罪率比去年同期只上漲了14%。」
  「蠢貨!你生活在炸彈群之中,自己卻渾然不覺!才三年多,你就忘了真假恩特之爭了嗎?那位倒霉的所謂恩特死了——上帝保佑他的靈魂安息——可你這位所謂恩特就站住了嗎?你的那些隊友同事狐群狗黨,他們有沒有不穩的跡象,這難道可以掉以輕心嗎?」
  經過酒糖蜜一晚上的與別利的談話,終於確定,麥克與金米就是定時炸彈,而且兩個炸彈已絲絲冒煙了。據說他們正在尋求門路與新聞傳播媒介接觸,麥克甚至揚言,此次離婚以後,非女記者不娶。這是什麼意思呢?難道還有別的解釋嗎?難道女記者比女間諜更適合作妻子嗎?而且,更重要的是,別利反映,麥克曾經吸食大麻葉並在球隊內公開宣揚自己吸毒的經驗,時間地點證人俱全。而金米呢,上中學時偷過鄰居的桃,並與鄰居一個弱智小子搞同性戀,搞得那小子十七歲就落入熱瀝青池燒死了,慘不忍睹,他說這個話時,恰巧(?)別利用微型錄音機給他錄了音,賴不掉的。這兩個歹徒在市長與恩特履新之後不久,曾經一唱一和,用說順口溜、打啞謎、編故事的辦法暗示數年前「世界球星恩特」的出現其實是一個大騙局。他們是亂臣賊子,潛在的罪犯,正在分裂的癌細胞。能不聞不問嗎?
  恩特陰沉著臉,在室內踱來踱去。
  酒糖蜜興致勃勃,一面與兒子吻別道夜安,一面援引別利的話說:「根據前不久上下兩院通過的禁毒法,吸毒者可判三個月至七年的監禁。身為金蜘蛛黑領帶的足球球員而吸毒,至少可以判他個六年零八個月!至於金米這個壞蛋,他犯的是流氓罪、欺凌殘疾人罪、淫亂罪,重判可以判到二十年徒刑,輕判也不可能低於十年。」
  恩特下不了決心,也不想與妻子就此展開討論。踱累了就坐在沙發上吸雪茄。雪茄是真正的古巴產,是麥克送給他的。據說是由姑娘們在大腿上搓卷的煙葉,抽起來特別有勁。這也是麥克對他說的。恩特只是在退出球隊後才吸的雪茄,他對自己要求嚴格。可歎的是,他與麥克無話不談,談的太過分了。當時要是知道自己日後的陞遷日程少說點不雅的話就好嘍!
  「說實在的,吾愛,有麥、金二君之疾者亦多矣!何必我才上任便把二位舊友送到班房裡去呢,不是太不厚道了嗎?」
  「很好,」酒糖蜜點起了一支香煙,用染成紫褐色的指甲揉捏彈擺旋轉夾放著它,動作十分明艷;然後緩緩地吐一口煙圈,用歌星謝幕的甜沙聲說:「怎麼能把朋友送到監獄裡去呢?怎麼能幹這種生小孩不長屁股眼兒的事呢?還是等你的好友乖乖地把你這個王八送到監獄裡去吧,到時候我會按期探監,不但向你飛吻而且每次送你一盒高麗人參與印度神油合劑的。不是嗎,我的寶貝?」
  「討厭!」
  兩個人就要吵起來,兒子的呻吟聲傳到他們的起坐間。原來,小恩特由於吃螃蟹過多犯起了絞腸痧。恩特夫婦開車送兒子看急診。一面看著給孩子輸液,酒糖蜜一面總結出一條警句:「上蒼不懲罰好人也不懲罰壞人,只懲罰無能的人!」
  三個月過去,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麥克與金米沒有再進行過什麼挑釁,麥克也始終沒有找到女記者為伴侶。恩特吁出一口氣。沒想到一個星期五的上午。伯爵會長把恩特叫到了自己的辦公室,「麥克與金米的犯罪問題,是怎麼回事?」
  前市長正顏厲色,一面說一面揉腮幫子,他牙痛。
  「他們,他們,據說是……」恩特囁囁嚅嚅,把從別利那裡瞭解的情況說了一遍。
  「為什麼不早些報來?等到我問到頭上才說!」
  「足球球員,都是種公牛一樣的棒小伙子,有這一類毛病的,也不只麥克、金米……」
  「胡說,」伯爵驀地站起,兩眼一瞪,滿是殺機,「他們的行事違犯了陛下政府的法律,那不能叫毛病!不只這兩個,那好,三天之內你報名單與罪狀來,有多少收拾他多少,一個也不能漏網!」
  恩特滿頭大汗。
  「恩特君,」伯爵緩和了一下語氣,「你知道為什麼最初我不準備提名你做我的副手嗎?就因為你是球員出身,你與他們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容易徇私情、包庇他們,遇到問題處理起來手軟,你不可能受到信任。這就是我一貫主張不宜由內行充當管理者、不宜由內行當老闆的原因!外行,這是領導人最寶貴的品質,有了這一條,進可以攻,退可以守,該寬則寬,該嚴則嚴,有功不驕,有過不餒,跌倒了很容易爬起來,跑急了很容易收住腳。而內行,是被領導者的絕對特徵,一成為內行也就成了被領導人中的一員,還有什麼境界?當然,最可貴的是由內行又變成外行,那是最理想的領導!世人只知道外行變內行的可貴,殊不知內行變外行更是金不換!恩特君,請想一想你的不平凡的經歷吧。」說到「不平凡」三字,伯爵大有深意地用眼睛打量著恩特,使恩特覺得自己像貓爪下的老鼠。伯爵繼續深情地說:「你做事一定要嚴肅認真,秉公行事!我相信,正像你由外行變成足球大家一樣,經過一段時間努力,你一定能從內行變成一個嚴厲的外行的!切不可辜負陛下內閣、樞密院及我本人對你的栽培喲!」
  恩特唯唯。又力陳不可操之過急,打擊面太大,把足球隊整垮了也不是玩的。他說,他願擔保,麥克與金米將會改正自己的過失。這次就不起訴了吧,把他們開除球隊,永久收回他們的金蜘蛛黑領帶也就是了。
  伯爵哼了一聲,起身,轉身,捂著腮幫子,一跛一拐地走了。
  「老狼!」恩特暗暗罵了一句。
  恩特回家便與妻子追究吵鬧。酒糖蜜指天劃地發誓說她絕沒有徑向伯爵報告麥克金米的事情。恩特終於悟到,是別利去報告的。太可怕了,甜膩的舌頭比毒蛇芯還毒!
  麥克與金米連連來電話來信闖辦公室闖家門,叫苦不迭,要求恩特接見。看來,他們已有所風聞,意識到面臨的危險。他們以為恩特會念舊情,會保護他們。恩特幾經躊躇,覺得怎麼都不方便,推掉了。一月以後,情況調查屬實,恩特奉命代表伯爵去球隊召開大會,宣佈開除麥克金米出隊。全場肅穆,鴉雀無聲,人人震懾,驚訝於恩特的翻臉,佩服恩特的鐵腕。「恩特強人」的說法開始出現。
  一周以後,別利找恩特太太酒糖蜜報告,麥、金二人被開除後對恩特罵不絕口,說他什麼「賣友求榮」「告密求官」「領結要靠眾球員的鮮血染黑」「一闊變臉是小人」「看你橫行到幾時」「來路不正,也不會有好下場」。許多球員暗中同情二歹徒,也對恩特攻擊甚烈。尤其離奇而又危險的是,一位拒麥克於千里之外的女記者,竟在麥克被開除出隊後自動搬到麥克房裡。逆反心理而至於送貨上門,令恩特抓耳搔腮,大冬天躁出一身痱子。
  聽了這些消息,恩特整三天不言不語。三天之內白了15根頭髮六根鬍鬚。末了終於長歎一聲,罵道:「匪徒!不知好歹!就是要嚴加管束!」
  一年以後,球隊有一人因流氓罪被警察當場逮捕,判處徒刑五年,剝奪政治權利三年並永遠開除隊籍。都說此事也是恩特攛掇伯爵搞的,把恩特罵了個狗血噴頭,把恩特氣了個七竅生煙。
  再五個月後,三名隊員自動申請退隊,餐館打工去了。
  恩特情急,自費邀請市隊隊員到合資飯店的45層旋轉餐廳吃法式大菜,鵝肝小牛肉蝸牛,白紅葡萄酒香檳,外加維喜礦泉水與丹麥拉哥荷蘭漢尼根黃黑啤酒。他在肖邦的奏鳴曲伴奏之中說道:
  「隊友們,同行們,我從五歲踢球至今,24年了!從來到斯邦斯市至今,也已經六年了!風裡來雨裡去,摔過來打過去,磕磕碰碰,為的是足球事業、足球精神、足球藝術!為了足球事業,我放棄了高薪和享譽全球的球星生涯,轉而從事為各位做公僕的工作!嗚呼,付出了重大代價!高昇以後,我仍然未改初衷,與諸位心連心!麥克金米的事,上峰是要提起公訴的,那樣這二位就只能披枷戴銬而至今日!我以自家性命腦袋作保,才結帳開銷了事。為此,還落了個內行不能領導內行的譏諷,被我的政敵作為小辮子抓至今日!此後剛剛出事的這個小子,自己撞到警察手裡!我為治球員不嚴擔了多少干係!你們知道嗎?你們讓我保護,你們所作所為可保護我了嗎?你們的處境我理解,我的苦處,你們他媽的理解嗎?你們自己不爭氣,卻無中生有造謠生事添油加醋把我說了個不仁不義!好,今天吃了這頓飯,明天我就辭職!一生獻給足球,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全泡湯好了!從今以後,我也隱姓埋名做寓公吃利息去,我也旁觀清談抨擊放炮沽名釣譽不當家不知道柴米貴倒背手說話不腰疼去!國際球星恩特我從此告別足壇!」
  眾隊友淚下,一想到恩特如果下台上台的只能比恩特壞百倍,齊聲喚:「恩特不能走!恩特是我們的英雄!讓誹謗者見鬼去吧!今後對你我們是說一不二!」
  大家提了很多好意見,招收新人,換血圖新,整頓紀律,再加訓練量。恩特最後一一與隊友擁抱親吻,淚眼模糊而歸。
  不料此情被伯爵知道,把恩特叫去嚴加訓斥,說他那樣做是討好歪風,迎合邪氣,出賣上級。氣得口眼歪斜的伯爵對恩特說:「別以為你那個瞎貓碰死耗子的恩特效應永遠有效!不是不報,時候不到!撤職查辦,算總帳!」
  恩特淒然回家,凝視著略略發福但不失三圍曲線的妻子,哀哀地說:「我的心肝,讓我們帶著孩子落荒而走、奪路而逃吧!在我們這個君主立憲、自由民主的社會上層裡,傾軋太多了,陰謀太多了,仇恨太多了,忌妒太多了!我寧願與乞丐為伍與小偷為伍,要不,乾脆與蒼蠅蚊子臭蟲蜘蛛為伍。我再也不能強顏歡笑,兩頭受氣,說違心的話,做違心的人了,我受不了了!你抓住我的短處我抓住你的把柄,你咬住我的耳朵我咬住你的毬,誰也不考慮事業誰也不考慮大局,誰也不相信寬容誰也不相信仁愛,卻滿口人權啊正義啊體面啊文明啊傳統啊革新啊地唱,一面唱著高調、一面隨時把自己的同事友人上司下屬蹬到但丁描寫過的地獄裡!似乎在害人中獲得無限樂趣!簡直不如糞坑裡的蛆!」
  酒糖蜜很喜歡恩特這種罕見的傷感調子,便閃眸露齒而笑,捻發搔首弄姿,用優美的姿勢甩了一下剛剛用土耳其香波洗過的頭髮,問道:「您這是怎麼了,先生,我親愛的!」
  恩特說罷被伯爵搶白之事,酒糖蜜哈哈大笑,她說:「我總算等到這一天了!」
  「哪一天!」
  「該收拾伯爵老小子了!他不是要算總帳啦?十餘年來,我是日日夜夜朝朝暮暮等著算帳的這一天!」酒糖蜜杏眼圓睜柳眉倒豎,先用鼻音唔唔唔地發了一回雌威,使恩特駭然後脊背冷氣酥麻。只聽歌星繼續說道:「早在五年以前,我就準備好了這一手!我早就恨死了他!我早就嫌他礙手礙腳擋了吾愛郎君你的道路!有他,你對足球的諸多設想怎麼可能實現!有他,我邦的足球事業怎麼能發達?他們吃足球喝足球吹足球,就是不辦足球的事!只是念他對你還不差,我們不願做絕情之事。如今,是他殺過來了,到了我們行使正當防衛權的時候了!」
  酒糖蜜狠狠地瞟了丈夫一眼,走近,低聲說道:「五年前,是他親口對你說的吧,陛下忠勇的間諜格扎爾007是老王八蛋的密友,給他拍來密電講那個死鬼恩特之事,是吧?」
  「是的是的,這又有什麼關係?」
  「有什麼關係?你沒有吃過火雞,還沒見過火雞跑嗎?你沒生過孩子,還不知道孩子要剪臍帶嗎?你想想,諜報人員都是單線領導,由陛下的安全調查總署掌握,格扎爾如何能成為市長的密友並直接給市長髮密碼電報呢?伯爵是什麼東西敢介入情治體系截收密電?他要發動政變嗎?他自成系統了嗎?他別有部署嗎?他圖謀暴動嗎?他裡通外國游擊隊嗎?僅此一條,違憲違法違祖宗規矩與各國通例,他與格扎爾都有坐電椅處決之罪!」
  恩特目瞪口呆,只覺得酒糖蜜女士真個是女中豪傑,人間妖孽,令他又喜又驚,又愛又恨,又疼又癢,又敬又怕。恨不得把她抱住給她下跪吻她的臉蛋扼她的喉嚨割斷她的動脈掏出她的下水雜碎!哦呀,嗚呼,平凡百姓之中,蘊藏著多少大忠大奸大智大愚,可為良相虎將賢能者多矣,可為名優名娼名竊名匪者多矣,可為大商大富大說客大醫大活動家者多矣,可為奸細叛逆迫害狂殺手陰謀家者亦多矣——如果不是更多的話!可惜,他們不但沒有恩特的機緣,連酒糖蜜的機緣也得不到啊!
  恩特盡量沉住氣,調整了一下呼吸脈搏。他說:「尊敬的賢妻,你給我的教導比我的雙親,我的老師教練,我的教授博士,我的老闆上司,我讀過的所有書報雜誌加起來給我的還要多!你沒有被鳴禮炮檢閱儀仗隊請到陛下的情治部門、外交部門、軍事科學部門、策略研究部門、司法部門、監察部門、智囊部門、政黨競選部門、商業部門、金融部門、股票市場部門工作,算是吾國吾民吾王吾土的巨大損失!你分析問題明白得如外科手術取胎中死嬰,你給我的生活指導如黑暗中的探照雷達!你講給我的處世奇術如一台鋼琴,可以奏出多少奏鳴曲練習曲諧謔曲浪漫曲協奏曲!你的敏銳如萊塞激光足可以斷金剖玉!可惜我太魯鈍,我太軟弱!我雖不是聖賢卻也不是惡煞,我雖不是大才卻也不是屎克螂,探水便知冷熱,舔魚便知淡鹹,我還具備正常人的正常頭腦正常器官包括正常心肝!伯爵不算可愛,但發現我的是伯爵,提拔我的是伯爵,照顧我的是伯爵,保護我的是伯爵,即使伯爵是壞人,伯爵也沒幹過對不起我的事,用不著我對他下毒手!他對我發脾氣乃至威脅要算總帳,也是人之常情,氣之偶發,不可視之過甚,不可用重炮對付小石頭子兒!某家雖出身寒微,但上岸焚船、飽食摔碗、做愛之後槍斃情人——你知道那個故事嗎?一位法國反間諜官員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結識一妓女。做愛激動時該女說了一句德語,露出了破綻。當場審訊,女人給他跪下來了。而他,槍斃了她!這種無情無義的事及其他種種恩將仇報惡毒過槓之事,恩特家族的行為記錄中是從來沒有列入過的呀!」
  酒糖蜜聽罷冷笑,突然張臂如大鵬展翅,以大祈禱大抒情大亮相的姿態,叫板道:
  「夫子聽了,我的達玲我的白癡傻瓜:
  你可曾知道,你可曾知道,
  黑風怎樣吹滅了火燭光照?
  兀鷹怎樣撲向快樂的羊羔?
  惡狼撕開麋鹿的柔軟胸脯,
  鏃箭穿過了枝頭歡唱的小鳥!
  你可曾知道,你可曾知道?
  玫瑰色的夢幻破成碎片,
  愛情的白鯨沉沒在濁海滔滔,
  你懷著愛心走來反遭暗算,
  越是善良就越容易跌進圈套!
  你可曾知道,你可曾知道?
  我怎樣變成了冷酷無情之鬼,
  我怎樣變成了惡語如刀,
  童年的往事何堪回首,呵,
  我恨我自己,訴說就在今朝!
  你可曾知道,你可曾知道?
  無盡的屈辱變成荒唐的故事,
  被摧殘的純情變成歌謠時調,
  我且漫唱,你且漫聽漫應,
  願我的眼淚供列位佐餐一笑。
  你可曾知道,你可曾知道,
  你可曾知道啊你可曾知道!」
  《你可曾知道》,是酒糖蜜女士登上歌壇之後第一首爆響走紅的歌曲。她前後演唱過上千次。在強大的架子鼓與電子琴電吉他及多種傳統打擊樂器伴奏下,她往往是唱得聲淚俱下滿地打滾。有一次唱到「我恨我自己,訴說就在今朝」時,在全場的口哨,敲桌子、摔瓶子、怒吼、歡呼與雷動的掌聲下,在各種樂器突然離開了樂譜規定的節奏與旋律任意亂敲亂砸亂拉亂撥亂彈的情況下,正在紅裡透紫的歌星酒糖蜜突然手持話筒倒立了三分鐘,一面倒立一面兩腳亂蹬,裙子蓋在頭上,兩條大白腿繞在電線之中……這次演出創自由世界流行歌曲最高紀錄,計:票房收入,60萬金元。謝幕次數,108。掌聲延續時間,99分種。當場休克的觀眾,87人。當場發作心臟病腦溢血而斃命的,13人。當場發病後經治療雖脫險、但留下嚴重後遺症、變成終身傷殘者,40人。由於場上行為不端實行暴力傷害與猥褻因而被警方拘押逮走的,66人。一場演唱以後,由於演員、演奏員、觀眾聽眾大量出汗而達到的減肥參數,人均4公斤。夜總會設備資產因群眾過於激動而受到損害(包括桌椅燈具窗簾窗玻璃牆壁等)總計折合,11.78萬金元。實況錄像銷售拷貝數899萬件,錄音卡帶銷售拷貝數,453萬件。
  所有這些,恩特都是知道的,而且他也曾坐在榮譽席上聽過她的正式演唱。然而,今天,一對一,沒有樂隊,她唱得如此哀怨愁苦,令恩特大為癱瘓。
  果然,酒糖蜜淚流滿面,她去衛生間洗臉。然後回到沙發上,打開化妝包,取出小鏡,不厭其煩其細地擦粉描眉理睫毛染眼圈抹胭脂塗口紅銼指甲,整整40分鐘過去了,任憑恩特左催右問,硬是一聲不吭。
  突然,她拔掉所有發卡,把披肩發一甩,散開如傘之開合。然後,她低啞地說:「恩特,我的比性命還寶貴的,最好的與最親愛的!對於伯爵,你究竟瞭解多少呢?而我和他打交道已經多少年月了呵!那時候我在女子藝術學校上學,市長——就是後來的伯爵去視察,聽學生們的演唱,並且誇我嗓子好感情好表演好有前途!他說他要幫助我走向全國走向世界走向宇宙,成為超一流的大藝術家大紅歌星!我信了他!我崇拜他!那時他是一個多麼道貌岸然的長者,我崇拜他就像崇拜上帝……還提這些幹什麼?胸膛就是在那個時候撕裂的,天真的我,就是在那個時候被殺死的,我還記得我的被殺害紀念日,黑色的4月13日,星期五他請我喝酒,酒裡放了迷幻藥……」她大哭了。
  然後接著說:「那時候我才15歲,遇上了這個人面獸心的偽君子。我被學校開除,被父母逐出,欲做藝術家而不夠格兒,欲當妓女而不甘心,成了狗市長的專利私人玩偶!你知道他怎麼當上的市長嗎?他給他的競選對手下了陰招子,通過自己的老婆向王室告狀,說那位對手喜讀胡志明——格瓦拉的書,硬給人家栽上紅帽子!這是他親口對我說的,在他玩弄我之後,自吹說他什麼事都做得成!」
  「可他對我,畢竟沒幹過什麼害我的事啊!」恩特說。「哈哈哈,呼呼呼,」酒糖蜜一陣狂笑,「你還蒙在鼓裡呢!你的事我瞭如指掌。你剛來,由於你的名字與那個真球星相同,看著你體格也確實魁梧,他們覺得你可能是真恩特。有人主張先個別與你交談,摸摸虛實,既使是真球星,你是否願意出山,也還是個問題,需要尊重你本人的選擇。老混蛋卻不願意這樣辦,他主張大張旗鼓地歡迎,生米熟飯,假戲也要真做。這樣,起碼能振奮士氣。如果你踢得了球,他就算發現人才使用人才立了大功。如果你一上場露了馬腳,當場換人不說,下場就送你進監獄,治一個詐騙罪,把你請上電椅!他對我說,要治理就要殺人,要把一項事業搞上去也必須先找一兩個從事這項事業的人開刀,殺掉,然後群情振奮,萬眾一心,抖擻精神,化弱為強,天下大治。他說他正愁整整一年了,本市沒抓住一個該殺的刑事犯呢!」
  「原來如此。真的?」恩特瞪大了眼睛。
  「哼,實話對你講吧。傻子!連我和你結婚,也是他佈置好了的。誰讓弄假成真你成了真正球星了呢?而且你是突飛猛進又加連連走運啊!你知道,在陛下這邊,踢足球是從政的敲門磚,是從政的必由之路!首相大臣郡長市長議長司令,哪個過去沒踢過足球?他當然不放心你啦。這才把我派到你身邊,盯住你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還有一個好處,你是自由派人士,觀念嶄新,我在你這裡,仍然可以像應召女郎一樣響應他的召喚,又給他溫存,又給他呈送關於你的情況報告……」
  「你……」
  「你不是善良嗎?你不是厚道嗎?你不是記錄清白嗎?怎麼不說話啦?我呢,忍辱含冤苟且偷生,就是等著你覺醒的那一天!說早了你能信我的嗎?正像你自己說的,你雖非聖賢,但也絕不是妖魔鬼怪,結婚三天以後,我已經信任了你,我站在你這一邊和老賊鬥!你才是我的依靠我的希望!就算你也卑微,你比老賊高尚一萬倍!他算什麼伯爵?比流氓小偷還糟!跟他比你才是紳士,你才是騎士,你才是爵士!理所當然,應該由你擔任足球領袖,各種足球組織的第一把手,而不能讓這麼個混蛋騎在你頭上壓著你!你的唯一的毛病是還太天真,太純潔,太多情,也太麻痺!你就像一條白色的鯽魚一樣幼稚,像一隻沒有長毛的雞雛一樣天真,老賊對你正在下毒手,你卻說什麼『扔來一塊石頭』。所以,我一直沒敢把全部真相告訴你,我們的生活中還有許多謎語。我一直一個人承受著全部重擔,我是為你,我的親愛的達玲喲!」
  恩特心亂如麻,如拉磨的驢子般在屋裡轉來轉去。
  「我知道你在考慮如何下手的問題,夫君,你不願意弄髒你的手,你的心地是高貴的!這裡有現成的人去出首……」
  「現成的人?誰?」
  「就是別利!」
  「別利?別利是個馬屁精、告密者、誹謗者!別利是伯爵的座上客!」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達玲!別利怎麼可能對任何人忠心耿耿呢?誰的枝兒高他往誰那兒柄,誰的牌硬他往誰身上押注兒,誰給的價碼大他賣給誰。詳細的你就甭問了,省得岔話太多。反正一年半載之內,我有把握把別利攥到手心裡。惡人啊,你也是世界上不可少的啊!如果大家都是善人,許多職位就要空閒起來,許多事情就沒有人做,歷史就不能進步,連地球也不能旋轉了。有時候以惡治惡,比以善治惡還收效快呢!你就擎著好吧,由我來辦!需要你做的只有一條,安全調查署找你時你只消做個證,證明老賊確實說過格扎爾給了他密電!當然,你還可以為老賊說點好話,講講情,擺出點高姿態,這些事也會傳出來的。記住,這與真假恩特一事本身無干,沒說的,你才是真恩特!那個艾滋病死鬼是不可能與你爭辯的了!」
  恩特頭大如斗,只有點頭稱是。酒糖蜜激動萬分地把他吻了個從頭髮到腳趾,然後說:「今晚我還必須到老賊那裡去!現在是關鍵時刻,不能露痕跡!一個月之內我要復仇,讓他死無葬身之地!達玲!我對不起你,我的身體是骯髒的我的心靈是惡毒的。等到這一切成功,你成了貴族成了議員,而我報了仇雪了恨,消滅了伯爵——此後我還要消滅別利,那才是真正的定時不定時炸彈——之後,我一定自殺,我不能玷污你。到那時候,你娶一個純潔得如白雪公主一樣的名門小姐為夫人,只有那樣的人才配做你的夫人!希望你們甜甜蜜蜜,美美滿滿,夫唱婦隨,白頭到老,到那時候,只消每年在我受害的日子,那個黑色的星期五四月十三日,說一聲『可憐的酒糖蜜』!為妻也就心滿意足了啊。哦,我的上帝,我的愛情!」最後的感歎她用歌劇《托斯卡》浪漫曲調唱出。
  夫妻抱頭大哭。感天動地。原來,通俗歌星也可以唱古典歌劇。
  兩月後,伯爵事發被捕被提起公訴。令恩特大惑不解的是,起訴書中根本未提介入諜報系統之事而是列舉了一些貪污、瀆職、走私之類的一般罪名。審訊兩個月,由大法官宣判以貪污、受賄、走私、瀆職罪判有期徒刑十四年,剝奪伯爵稱號,剝奪政治權利六年。不久,伯爵在獄中翹了辮子,恩特給伯爵墓地送去了花圈,還給伯爵家屬送去了弔唁費一千金元。
  兩個月後,恩特任皇家足球協會會長,足球俱樂部主任,賜封勳爵。皇家足球俱樂部大廳裡的伯爵半身銅像被取走化掉,用這些銅為恩特塑了一個半身像,威風凜凜。陛下接見的時候恩特跪伏在地上,癱作一團,架也架不起來。這個消息傳出去後,普遍認為恩特會使假招子,以肝腦塗地的愚忠狀博取陛下的歡心。同時,一致認為恩特心毒手辣,翻臉不認人,十足可畏,人們因此對恩特更加敬重,認為恩特的足球江山已坐定了。
  恩特大權在握,對足球界整頓風紀,嚴格管理,提高待遇,改善伙食,每人每天發三升中國健身魔水廣東產品健力寶,並經常服用中國杭州的補藥「青春寶」。又大量不拘一格,從各族各界招收年輕新球員,開銷掉一批混飯吃的、精神面貌不振作的、私心太重的、鬆鬆垮垮的老球員。全國足球各隊面貌一新,雄威大振。借伯爵之倒台,恩特帶領一批專家以摧枯拉朽之勢否定了四十年一貫制的拜占廷四二三陰陽魚小圈子陣式,創造了許多剛柔相濟,虛實互補的足球陣仗,把足球科研提高到新水平。大英百科全書編纂委員會已組織了幾國專家編寫「球星恩特」詞條,準備新版時予以增補。為此,恩特照了許多照片,寄到倫敦,供編輯們選用。
  忙碌之中,偶有閒暇,恩特總是摟妻牽子,一享天倫。每天無數次地涕淚交流地向酒糖蜜表白:「妻呀,我的甜,為夫如今的一切,一切的一切,全仗你的智慧、決斷、氣度!我今生要做你的最忠實最馴服的丈夫,來生我但願化做一個金毛波期犬,蜷屈在你的床邊呀!」
  最使恩特夫婦高興的,還是他們的球隊招得了一位年輕的球將,名勃爾德,19歲,頭髮鬈曲,紅嘴唇,平日如婦人淑女,場上如猛虎惡獅。勃爾德出身礦工,父親因瓦斯爆炸在勃爾德出世前一周去世,母親隨後改嫁,把勃爾德送到了孤兒院,勃爾德子承父業下井挖煤,業餘踢球。按此國慣例,這樣的人是不能招到國家隊郡隊市隊來的。由於恩特執柄後勵精圖治,深入下層,親自觀看了勃爾德的足球表演,並召見與之談話四十七分鐘,對其十分滿意,便直接擬了給陛下的報告,要求破格接納勃爾德入隊。陛下聖諭樞密院研究。恩特出席辯論,痛陳克服保守觀念廣開才路之必要,為此引起好幾位元老的不快。幸首席樞密官對恩特印象尚好,他也比較開明,主張對球界諸事,不必管得太細太具體。又鑒於恩特是早已走向世界,又從世界走回斯邦的大球巨星,而且剛剛被英國大百科收入詞條,便建議不付表決,一切由恩特便宜行事。但又一再叮囑恩特要慎重對待,嚴格把關,切不可馬虎隨意,辜負了聖意。
  一位每兩年年齡平均減輕一歲的女作家聽說此事,甚為激動。她採訪了勃爾德數次,又採訪了恩特數次,喝了恩特家的咖啡紅茶番茄汁蘇打水香檳酒許多杯,最後寫出一部非虛構文學巨著:《突破》。突破云云,一語多關,一指勃爾德的出現是足球事業的突破,二指恩特力主招勃爾德是民權觀念的突破,三指用人制度,四指階級關係,五指自己從寫詩寫劇本轉而寫非虛構文學,都是突破突破突破。果然此作品獲五洲共同體突破大獎,獎金突破了十五萬美元大關。獲獎後,她的年齡突破式地又年輕了一歲,甚至給勃爾德寫來了動人的求愛信,嚇得勃爾德夜夜失眠怕鬼,幾乎毀了新芽新苗的大好前程。
  恩特夫婦知道此事後哭笑不得。酒糖蜜指著恩特說:「這位女作家也太奇特了,想浪漫一下應該給你寫信嘛,怎麼會追起一個孩子來?」恩特說:「別忙啊,說不定得不到勃爾德的回答,再過幾天,她該給我寫信了。」兩人大笑。恩特說起當年麥克與金米給他講的一個故事。一次,麥克與金米對酌,喝得酩酊大醉,醉中,二人互相誇耀自己寫情書的本領,請了一位證人,即席創作,一人寫了一篇,封好,開車開到一位素以古板著稱的女生寄宿學校女總監家門前,將二信放入信箱。結果,不出三日,二人都接到了回信,回信內容大致相仿,都是「承蒙垂顧,心潮難平,我將如約前去,與你共度良宵,願成百年之好。」結果把兩個人嚇破了膽,你推我我推你,誰也不敢去見面。講完這個故事,二人又想起麥克金米來,不知現下流落何處,女記者是否還那麼忠實,二人欷歔不已。欷歔完了,酒糖蜜狠道:「哼,活該!」
  話又說到勃爾德這兒來,酒糖蜜建議星期天請他來家吃鮮魚壓驚。恩特欣然同意。飯吃得非常愉快。吃完,勃爾德幫助收拾餐廳,清洗台布餐巾,拾掇房間,手腳勤快,眼裡有活,煞是可愛。飯後,又與小恩特玩皮球玩拼貼玩偵破遊戲,時已七歲的小恩特對勃爾德一見傾心,在勃爾德告辭時小恩特哇哇大哭,非跟著勃爾德回球隊住地不可。最後勃爾德答應一周之後再來並帶小恩特去釣魚,才算罷了。
  從此勃爾德與恩特一家熟悉起來,特別是小恩特,更是離不開勃爾德。勃爾德來得勤了,難免有種種議論。別利便到恩特跟前說三道四,令恩特煩惱。
  扳倒了伯爵,別利對恩特夫婦更加忠心,經常做出一種搖尾的樣子。搖完了又禁不住自恃有功晃悠晃悠膀子。當著別的足球運動員,他就更加神氣活現了,經常隱隱約約地擺出一副很有來頭的樣子,暗示他是有「線」人物,他有一根專用秘密線路,不但通向恩特勳爵與酒糖蜜勳爵夫人,而且通向樞密院,通向不止一個大人物。他對上層關節瞭如指掌,他有獨特的只能意會不能言傳之使命,他的身份足以令所有的人敬畏,你不相信卻又不敢全不信。
  恩特早想與夫人商議除掉這最後一個危險人物的辦法,而且,這是唯一的一個,不論對他使出什麼招子,恩特絕無不忍之心。但正因為如此,他總覺得要特別慎重。別利兇惡狠毒而又毫無廉恥,任何人說不出的醜話他能說,任何人做不出的醜事他能做,當面可以吮痛舔痔,翻臉可以下刀凌遲。雖然表面上別利對恩特匍伏聽命,實際上恩特老覺得懼他三分。沒有證據,但恩特深信別利與西西里島的巴勒莫市黑手黨總部有「線」。他不敢貿然下手。
  他又不敢輕易與妻子商量。他沒有忘記妻子激動時說的那話,除掉最後一個危險分子別利之後,她將自盡。哪怕是萬分之一的可能性,哪怕只是嘴皮子上說說,也令恩特魂飛天外。經過那次對不對伯爵下手的討論以後,恩特有一種說不清的非常嚴肅的內心體驗。對於人生,他還沒入門兒,而酒糖蜜已是穿過了苦難的煉獄、修煉成就的真神。他連看妻子的眼光都變了。散步的時候,他總是調整自己的步子,使之與妻子相一致。總是保持略後於妻子四厘米。所有的平民貴族都羨慕和稱頌這一對。人們說:
  「看,夫唱婦隨,真是天造地就的一對兒!」
  恩特心想,為什麼不是「婦唱夫隨」呢?
  一年以後,全國舉行青年精英足球賽,勃爾德獲最佳球員金獎。緊接著,毛拉圭總統來訪,先遣組提出要看一場球賽。陛下陪總統看的球賽中,表演最出色的就是勃爾德。勃爾德倒背踢球入門,令全場歡呼激動。總統說是要與這位新星握手,陛下陪總統接見了勃爾德。恩特滿心高興地隨著勃爾德前去,被皇家衛隊與總統保鏢擋在接待室門外。
  第二天各報頭版刊登了陛下與總統接見勃爾德的照片,一些報紙用了聳人聽聞的題目:「技藝超群,人才絕倫,陛下與總統聖心大悅」,「人類足球史上的大爆破,啟明星在皇家體育館冉冉升起」,「技壓群雄,勃爾德沐陛下恩寵,花開年少,新篇章自昨晚掀開」。電視、廣播的新聞節目、文化節目、體育節目中,三天累計播送勃爾德踢球與被接見場面154次61小時。
  恩特非常高興,與妻子商量為勃爾德的成功與殊榮在自己的住宅舉行了一個盛大的招待會,光魚子醬在招待會上就用了五大桶。會上,恩特勳爵鄭重宣佈,皇家足球俱樂部決定,現在就為勃爾德鑄半身銅像。沒有宣佈的是這銅像尺寸上要比爵爺們的小二分之一。
  客人們熱烈鼓掌,紛紛找勃爾德祝賀,找不著。幾經尋找,才發現在大家為他歡呼鼓噪的時候,他卻拿著手電筒帶上小恩特到後花園捉刺蝟去了。
  招待會結束,恩特夫婦站在門口與眾佳賓握手祝晚安。別利歪掛著領帶,流里流氣地對恩特說:「爵士大人閣下,聽說您那天晚上在陛下的接待室門前吃了蹩,您以為勃爾德的成功能對您有光彩?瞧,喝了那麼多葡萄酒,吃了那麼多魚子醬,人家勃爾德根本不知情,您的臉面還不如一隻刺蝟呢?」
  客人走後,恩特暴跳如雷,他說,第二天他就要宣佈辭退別利。「他是豬!他是驢子!怎麼敢這樣對我說話!」他在客廳喊道。
  「這樣一個下三濫,搞掉他易如反掌!」酒糖蜜說。這樣,恩特才消了點氣。
  當夜,睡到子夜二時許,酒糖蜜把恩特叫醒了。她說:「親愛的勳爵先生!我一直睡不著,翻來覆去地想,我總覺得我們從前生活中有什麼不對頭的因素。別利的事是明顯的,控告他與準備控告他的人一找就是一群。他站不穩的。我讓他哪天完蛋他就哪天完蛋。對你構成真正威脅的不是別利,達玲,現在你的真正對手不是約翰不是巴克,而恰恰是最最可愛的勃爾德!」
  睡眼惺忪的恩特一下子警醒了過來「你瘋了?你算盤打到小勃爾德身上!你敢對他使招子!」
  「你冷靜一點,今晚我們先不展開討論。一個月之內我也可以不與你講起這個話題。但是請勳爵記住,我的話字字都是對的,真話常常是令人不愉快的。真實就是如此!好,你現在睡覺吧。把這個新念頭告訴你,我也可以睡了。」
  說完,酒糖蜜轉身休息,呼吸均勻,面孔安詳,長髮紛披,嘴角含笑,睡態十分美麗高貴。特別是兩眼閉上呈兩段弧線,如天邊新月,更是溫柔細膩,無限的嫵媚。恩特卻再也睡不著,腦裡口裡不斷重複的是四個字——喪心病狂,喪心病狂,真是喪心病狂噢,以至於斯!
  第二天起來,恩特面色陰沉,心情惡劣,口舌苦臭,食慾不振。早餐時候小恩特沒完沒了地說勃爾德,說刺蝟,說勃爾德是世上最好的人。「吃東西的時候少說廢話!」恩特突然大喝,嚇得小恩特面紅啜泣。酒糖蜜沉默寡言,不苟言笑,沉浸在自己的深思之中,胸有成竹。恩特喝斥過兒子又頗後悔,覺得自己的舉止實在有失爵爺風度。
  一連數日,恩特寢食不安。一個盛大的為勃爾德舉行的招待會,他跑了,去捉刺蝟,這怎麼說得過去?捉猴子捉孔雀捉鱷魚也還好說,一個刺蝟,不會叫不會跑不會吃人也不讓人撫摸,捉它去不是太放肆了嗎?那日想隨勃爾德朝見陛下與總統被阻,本來心中並無介蒂,而且認真想起來是自己冒失,豈有陛下未傳旨自己就跟上去之理?上流社會當差,已非一年半載,其中規矩,還不明白?但從招待會開過後,一想起衛兵把他推開的情景,他就臉上發燒,覺得是奇恥大辱,栽了大面子!又想,自己那麼大的球星,假已成真,引起體育界輿論界新聞界學術界政界那麼大轟動,卻是在披荊斬棘、東砍西殺六七年之後才有幸於晉陞會長主任,獲取封號之時得到陛下的五分鐘召見。而小小勃爾德,歸裡包堆從出娘胎到今正式比賽中沒進過20個球,居然得此殊榮,人間的事也真是不公正。人比人,氣死人,信哉斯言!更不公正的還是別利,這樣的小人,這樣的惡魔,任何一個被處決的殺人犯也比他高貴,居然敢用那種流氓態度對他說話。他怎麼敢這樣!他和首席樞密官是什麼關係?都說首席樞密官性變態,與妻子結婚以來便分居至今,已30年,莫非一個是妖人,另一個是人妖?他和酒糖蜜又是什麼關係?太可怕了。不然,他怎麼敢用那種腔調與他說話?偏偏小恩特迷上了勃爾德,不知有父,不知有母,但知有捉刺蝟的勃爾德。世間諸事哪有道理可言?
  恩特勳爵變得脾氣越來越壞。一提到或者一看到勃爾德,或者別利,或者妻子,或者兒子,或者總統,或者陛下或者魚子醬,或者刺蝟,或者樞密官,他就大發雷霆。
  恰恰球隊內部也有幾個人對陛下總統接見勃爾德一事大為犯酸,不斷地指桑罵槐,含沙射影,並改了當年最流行的恩特之歌的歌詞,用公豬發情的哼哼調子喝道:
  我們舉頭問天,低頭問地,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啊。
  我們苦鬥寒暑傷筋斷骨無人問,
  這小崽子卻一步登天如履平地?
  不久皇家足球俱樂部舉行年會,頭一項議程是恩特勳爵的演說。本來講演的題目是《當代足球藝術的新蛻變》,講著講著,恩特忽然大發感慨:「年輕人還是謙虛一點嘛!小有成績也不要翹尾巴自命新星自命掀開新的篇章嘛!足球藝術博著哩!大著哩!精著哩!深著哩!你那兩下子,滄海一粟,九牛一毛,不過是小兒科嘛!」這幾句話講完,台下的以退役隊員為主的聽眾,大大鼓了一回掌。
  所有這些大概都傳到勃爾德耳朵裡了(這是最可能的),或者沒有傳到勃爾德那裡(這是不可能的)?但勃爾德毫無反應,就像什麼事沒有發生一般,一樣地生活訓練,吃飯穿衣。一樣地每星期到恩特家來,以師長之禮事恩特夫婦,並帶著小恩特玩耍遊戲,與小恩特在一起笑聲不絕。他們不但捉刺蝟而且捉蜻蜓捉蟋蟀,愈捉愈渺小而無意義。陛下接見後,首相代表陛下送給勃爾德一隻波斯產金毛犬,勃爾德也送給了小恩特,並受到恩特全家的寵愛。
  酒糖蜜一次問恩特道:「親愛的勳爵閣下,聽說你在俱樂部年會上批評了勃爾德……」
  「誰說的?沒有的話!現在的人真卑鄙,用骯髒的腦筋到處找縫下蛆!我只是一般地談思想修養,為什麼說是批評勃爾德?可惡!下作!」
  「可惡也罷,下作也罷。整整一個月了,我沒有和你談這個話題。實際上你已經意識到我是對的了,但是你還放不下你的幼稚的虛榮心。達玲,你像個雛兒!你才應該像那位能『突破』的女作家,一年增長負兩歲的啊!」
  「請你走開!請你饒了我!女巫!」
  酒糖蜜一笑,走的時候在門口轉身向爵士飛了一個吻。
  說:「三個月後,我們再談這件事。」
  不久,在一次足球戰略戰術軟科學討論會上,一位著名的足球評論家,曾任市長僕從現任首席樞密官的外孫兒的家庭教師的布來士碩士激動地用雙手捧著太陽穴說:「現在球風太壞!論風太壞!人風太壞!報道風更是壞得不能再壞!都說足球出了新星,足球史掀開了新篇章,我怎麼不知道?我怎麼看不見?我怎麼沒感覺?新星在哪裡?新篇章在哪裡?我就壓根兒不承認,壓根兒不服氣!那個毛孩子踢進的三個球的錄像我看了,我是五秒鐘定格半分鐘那樣細細地看,一點一滴地進行了分析的,毛孩子的路子不對!完全是投機取巧,希圖僥倖,撞運氣,機會主義!後背踢,就像倒著走路一樣,不是主流,不是方向!完全背離了本大陸踢球六百年的光輝傳統!這樣不擇手段地踢,有失傳統地踢,耍雜技一樣地踢,進了球也醜得很!」說到醜得很三個字的時候他抓自己的頭髮,又用兩手揪揪耳朵搖自己的腦袋,像搖一個玩具。他接著正顏厲色,加重語氣說,「踢完這樣邪門歪道的球去見陛下,不是別的,正是欺君罔上!」
  此話說完,全場為之一驚。他自己也怔了一下。很可能,他說著說著來了情緒,驀地炸開了花,嚇了別人也嚇了自己。
  這個討論會最後請恩特做結語,恩特高高在上地說:「人們對一些現象有看法,這是很自然的。但最好不要輕易扣『欺君罔上』的帽子。當然嘍,如果真是欺君罔上我們也要指出來嘍。不指出來是不負責任。指出來也是為了幫助他進步嘍!至於勃爾德,是個人才,這樣的人才在我國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嘍。我相信,在各位賢達的幫助下,勃爾德是可以健康茁壯地成長起來的。」
  恩特勳爵自信自己講得得體,不躁不慍,恰到好處。想不到第二天一張本來大吹大擂新星新篇章的報紙在頭版發表了社論:《怎樣才能健康茁壯地成長?》過一天,又一篇:《廉價的新星一文不值》。再過一天第三篇:《我們需要什麼樣的新篇章》。如此,一連發了五篇酸溜溜的暗箭文章。
  足球界為之大嘩。有憤憤不平者,有拍手稱快者,有等著看熱鬧者,有趕緊表示自己與此爭論無關者。表白與己無關者普遍有一種確信,那與己無關的爭鬥歸根結底對自己有利,一者別人爭起來都要爭取自己,二者不論誰敗了都是削弱了他人,兩敗俱傷就是削弱他兩人,而削弱他人就是坐收漁利的大好事。但不管對此事本身持何種立場,有一點大家確認不疑:恩特勳爵不能容忍勃爾德平步青雲,恩特勳爵視勃爾德的脫穎而出是對自己的莫大威脅,恩特勳爵正在運用自己的影響佈置一個拜占廷式的方陣,自遠及近地向勃爾德圍剿,最後,恩特勳爵欲將勃爾德置之死地而後快。這是各方共識。社會各界,對此反映不佳,輿論對恩特十分不利。
  這些信息反饋(按,這裡用反饋一詞,其實是脫褲子放屁自找麻煩)到恩特耳裡。恩特氣惱太甚,只剩下了悲哀。回家劈頭問酒糖蜜:「都是你做的好事!如今滿城風雨!我成了嫉賢妒能的惡棍!一年多的奮鬥,八年來的奮鬥,好容易出現的足球隊伍軍心穩定、思想活躍、人才輩出的局面毀於一旦!是你令我成為陛下足球大業的千古罪人!」
  酒糖蜜詫異,停下了修腳,問:「郎君,我的千里種公馬!你這是說些什麼呀,叫人怎麼摸不著頭腦?我做了什麼呀?幾個月來,除了出席幾位爵爺夫人的公子小姐的命名日、訂婚典禮與酒會舞會,在這些聚會上吃過幾片酸黃瓜,見人說一大堆恭維話以外,我是不出房門不進樓梯電梯,一心搞裁剪做新式時裝,再就是教兒子彈鋼琴打橋牌下國際象棋,與金毛小犬遊戲,我是真正的賢妻良母,誰說過關係到足球球員的一個字一個標點?」
  恩特斷斷續續地把情況擺了一遍。
  「這是公眾的看法,與我無關。我和你談,也只是點到為止,點了兩次以外,再沒露過。沒和你商量好的事我是不會說、不會做的。再說,說實在的,我也挺喜歡勃爾德這個孩子。衝他給我們的那條狗,我也不能不喜愛他。他的狗確實比你的兒子可愛!我們對他就是應該破格地仁慈些。你說對嗎,當家的?可公眾為什麼這樣看呢,這倒有趣,」她點了一支煙,興致勃勃,「這就應了一句俗話,公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公眾的眼睛是色盲,是幻視,是瞎子!公眾的頭腦是混蛋!三個臭皮匠,比一個皮匠還要弱智白癡懶惰,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什麼叫公眾?你說煤炭是黑的他們就說是白的。你說我們相親相愛他們就說號召自相殘殺了。公眾輿論還不如狗吠!」
  「您應該冷靜一些,親愛的,您太疲勞了。您的神經過於緊張了。您閉上眼睛,想像一下雪山頂上的藍天好嗎?雪山頂上有一朵雪蓮花。雪蓮花就在您的心裡開放。而您,就坐在雪山頂上藍天下面的一朵雪蓮花裡,坐在雪蓮花裡的您的心裡又有一朵蓮花。無數朵雪蓮花裡有無數個您尊敬的勳爵爺!而無數個爵爺心中有無數朵雪白的花。歐開?達玲!我現在給您倒一杯檸檬杜松子酒加蘇打水。您感到好些了嗎,夫?」
  「她就是女巫……而我變成了莎士比亞塑造的野心家麥克白斯,」恩特疲憊地想。「我的腦溢血快要發作了,我很可能死在此刻。」勳爵暗自自我詛咒。
  「很好,太妙了!您現在安靜了,心理治療萬歲!讓我們接個吻,嗯?您的心變得柔軟些了嗎?我現在來批駁您對公眾的污蔑。是的,當布來士攻擊勃爾德走邪路欺君的時候,您駁斥了她,您保護了勃爾德,您甚至當眾肯定了勃爾德是個人才……您等我說完。您的言行,您的內心,對勃爾德只有欣賞,只有關心,只有愛護和幫助,您是以一個兄長一個教師一個父輩的心緒來庇護勃爾德的。完全正確,這是對的。然而,所有這一切都不能改變一個客觀事實。這個事實我說過,您聽過,您實際上已經接受了,公眾更是一眼望穿,一看便透。這個客觀事實就是:勃爾德是您的最大威脅。因為最明顯不過的是,勃爾德各方面都比您強!親愛的,鎮靜些,再鎮靜些!不僅球藝,而且身體、風度、教養、心靈、知識水準與道德水準,他的高尚與智慧是您所不能企及也不能想像的。如果我年輕15歲,我一定要把自己獻給他。如果我有一個妹妹,我一定鼓勵她去嫁給他。甚至於如果我有三個妹妹,我祝願我的三個妹妹一起嫁給他。他的羽翼並不豐滿,他立腳未穩,然而他的光輝已經耀眼,已經蓋住了您,您已經生活在勃爾德的陰影裡了,想逃脫也逃脫不掉!想裝腔作勢假裝瞧不起他假裝您比他高明得多而且還要培養他教導他幫助他……全他媽的沒用!達玲!在客觀事實面前,心理花招是多麼無效的遊戲!對吧?等到他成長豐滿站穩之日,就是您隕落之時!記住,勿謂言之不預!麥克金米伯爵威脅你,不過是要用卑鄙的訛詐手段來揭您的老底,這只能證明他們比您還要低下,還要軟弱,這並不可怕。您再加上我,一定能戰勝他們。而勃爾德呢,年紀輕輕,單純可愛,從來沒有想威脅您,沒有想與您為敵,沒有想取而代之!他的身上根本沒有明爭暗鬥,嫉妒排擠這根弦。這就更難辦,您使出了招子也只是使在空氣裡。您贏了幾招也只是贏在真空裡。您絞盡腦汁白費心機!他一切正常,不戰而勝!他的聰明本身就揭露著您的愚蠢。他的善良本身就揭露著您的醜惡。他的寬容本身就揭露著您的偏狹。他的高尚本身就揭露著您的卑下。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您的不該存在的證明。吾夫,懂了嗎,嗚呼!您說這不是氣死活人不償命嗎?」
  恩特處於半暈眩半失去知覺的狀態。他心如槁木,面如死灰,問道:「怎麼辦呢?愛妻?」
  「殺死他!當然,不是馬上。沒有別的辦法。很遺憾。」
  「啪!」恩特摑了她一個清脆的耳光,他倒地,昏死過去了。
  昏昏沉沉之中,他被一個人硬從床上拖了起來。想了半天,才知道來人是別利,別利遞給他一個小小的綠塑料盒,說:「這是毒藥。我知道你現在需要用它。我將為您忠誠效勞。」說完,不作任何解釋,別利轉身消逝。恩特暈暈忽忽,極度恐懼中把綠塑料盒藏到了華沙出品的水晶花瓶中。然後他徹底失去了知覺。甦醒過來後,他不知別利送藥事是真還是夢。他去翻水晶花瓶,什麼也沒找到。
  「這是我的最後一道防線,這是我必須死守住的一個大門。如果把這道防線、這個大門踢破,人生還有什麼意義,人和蛆蟲還有什麼分別,我們的生命還有什麼價值?」恩特每天早晚見人就重複這幾句話,說得那麼決絕痛心,又是那麼恍忽迷離。酒糖蜜請來著名精神病學專家,後弗洛依德主義創始人的第二代門徒玻璃炮博士對他進行心理治療。他對博士說:「為什麼人們要誤解我,故意誤解就是說故意污蔑我?勃爾德是我發現的,勃爾德是我培養的,勃爾德是我們全家的密友。誰說我容不下勃爾德的?誰這樣說我就要割掉他的舌頭,割開他的喉管。你應該給這些顛倒黑白的傢伙治病而不是給我!」博士唯唯,轉彎抹角地向他提一些關於性狀況的問題。恩特大怒,反問:「怎麼?你想不想送老婆來試試?」博士沒想到一位勳爵這樣說話,落荒而逃。玻璃炮一連一周心律不齊,伴有官能性心臟暫歇性停頓。玻璃炮按照自己的理論進行自我緩解轉移。每天用幾個小時的時間盯視家養的一隻小翠鳥,然後重複背誦拉非派新詩:
  草叢中的太陽夢見維尼尤鍵鈕脫
  脂配偶
  林中鴿蛋孵化仲夏夜戰俘的硫化
  T恤衫
  這兩句詩誦到第1355次,他的一切病症全部消除了。
  恩特向協會與俱樂部請求休假,得到了最同情的考慮。並經董事長同意,森林旅館給他們收費六折的優惠待遇。他特意邀請了勃爾德,與妻、子一起去嚮往多年的比利羊斯雪峰滑雪。
  他們乘汽車跑了十一個小時。換乘森林火車走了三小時。又改乘索道纜車來到長年積雪的山頂,住在幾間用原木釘在一起的名為護林人別墅的旅館裡。他們攜帶著滑雪器具,健身器材,體育用弓箭,壓縮食品與濃縮飲料還攜帶著酒糖蜜的寵物波斯純種卷毛金絲犬。
  新的環境,交相輝映的藍天和白雪使所有的人精神大為爽快。涼爽的空氣,單純的景物,潔淨的色彩,寂靜的山林,這裡好像已經脫離了塵世。他們奔跑,他們唱歌,他們呼嘯,他們滑雪,他們欣賞山中朝陽、落日、明月、清風,他們吃護林人做的烤麵包和烤鹿肉,喝許多酸奶和鮮奶。他們忘記了陛下、內閣、議會、樞密院,忘記了皇家足球協會與足球俱樂部,甚至忘記了足球本身。那麼紅火、刺激、迷人的足球來到這雪峰之上藍天之下又有什麼意義呢?你在這裡連進十五個球,還沒有清風吹動針葉樹落下枝頭積雪更令人愉快呢。還沒有一隻蒼鷹自空中落下,停在你的前面十五米處,一動不動地陰沉地思索著,突然,撲楞楞飛向天空更振奮人呢。還沒有睡夢之中,隔著木縫看到濾細了的月光更奇妙動人呢。
  恩特看著無言的雪峰、盤旋一陣突然靜止不動的山鷹,看著似動非動的枝椏上積雪的古松,看著日光和月光怎樣改變著松樹的明暗,看著紅色的松鼠在樹上樹下跳躍行走,與人親近的紅松鼠還湊攏過來。立起兩腿,凝視了他一會兒。一種說不出的傷感攫住了他,世界萬物,山中萬有,不論是有生命的無生命的,為什麼都能夠各得其所、寵辱無驚,唯獨人,卻要這樣心勞計拙,輕舉妄動,貪得無厭,勾心鬥角?與其做這樣一個勳爵,他何如去做一棵松,一隻山鷹,一隻小松鼠啊!
  酒溏蜜教大家唱歌:
  高山旁邊就是我的家,
  白雪覆蓋的木房子,
  松樹掩映著我的房門,
  蒼鷹飛過的黑影子。
  我是銀狐,我是野兔,
  我是山風,我是雪花,
  我喜歡這個世界的一切,
  然而我知道世界並不屬於我,
  我也不想,根本不想在世界上
  留下任何痕跡!
  「想不到除了那些吻你愛你抱你的陳詞濫調你還會唱這樣好的歌!」穿著羽絨服的恩特,摟著同樣穿得圓圓的酒糖蜜興奮得直跳。
  「夫人,您唱歌唱得這樣好,這真驚人!」勃爾德只穿一件細毛紅線衣,他尊敬地說。
  「媽媽唱得好,媽媽唱得好!」小恩特在雪地上跳躍打滾。
  「勃爾德,你不知道我原來是以唱歌為業的麼?」
  「什麼?唱歌為業?勳爵夫人,我第一次聽您這麼說。」
  「勃爾德,你常到我們家來。你就沒聽說過關於我的過去的什麼話嗎?」
  勃爾德想了一想,笑了:「也許有人說過?我不記得,對不起。」
  勃爾德又說:「聽了您的歌,我也想起一支歌,我唱,您別見笑好嗎?」勃爾德唱道:
  你知道,白雪為什麼這樣白?
  是天空把雪照耀得純潔無瑕。
  你知道,天空為什麼這樣藍?
  是白雪把天空映照得晶瑩如玉。
  你知道,我為什麼這樣快樂?
  是你,是你們待我比親人還親切。
  恩特父子連連鼓掌。酒糖蜜聽了低頭不語。勃爾德問:「勳爵夫人,您看我唱的音階和節拍準確嗎?我的嗓子有沒有唱歌的前途?我改行去唱歌,能掙到麵包吃嗎?」
  深夜,恩特夢見酒糖蜜把綠塑料盒裡的毒藥灑到正在唱歌的勃爾德的口裡。驀然驚醒,身邊不見了酒糖蜜。依稀聽到金絲犬的哀吠聲。恩特披衣下地,推開吱吱響的木門,跑到外面,只見遠處深有萬丈的峽谷近旁有一黑影,他便踉蹌跑去,氣喘吁吁。正是酒糖蜜,她披頭散髮佝僂著腰,唸唸有詞卻無法分辨在說些什麼,左手倒提著愛犬,右手掌向接近愛犬處劈殺,同時慢慢挪動腳步,轉著一個小圈。
  「酒糖蜜,你怎麼了?」恩特驚呼,怕吵醒別人,盡量控制著音量。
  酒糖蜜根本聽不見。
  恩特過去拉酒糖蜜,酒糖蜜卻如銅澆鐵鑄的一般,紋絲不動。
  恩特改而去抱酒糖蜜,酒糖蜜只輕輕把腰一扭,就把恩特甩到了九呎開外。她突然變得無視無聞,力大如虎。
  恩特突然看見酒糖蜜用雙手扼住金絲狗的喉嚨。小狗哀鳴著窒息吐舌。駭極的恩特拿出當年門前一腳功夫,一腳踢向酒糖蜜的手腕。手一鬆,小狗得救了,酒糖蜜倒在雪上不省人事。
  恩特把只穿內衣,遍體火燙的酒糖蜜抱起,在愛犬追隨下回到木屋,將酒糖蜜放回鴨絨被。他打開壁燈,見酒糖蜜睡得安詳,無異常,他滿心狐疑,漸漸睡去。
  第二天恩特分外慇勤地詢問酒溏蜜休息得如何。酒溏蜜說睡得太好,一覺到天明,但仍覺得不甚解乏,不知是否山中夜氣太寒之故。酒糖蜜看到小狗抱起來親吻,大呼有狼,不然為什麼狗腿狗脖子上掉了那麼多毛,而且幸福的小狗充滿了不安的神情。「它受驚了!」酒糖蜜說。
  第二天夜間,又發生了同樣的事。
  恩特不便說別的,便說自己有些不適,想快點下山,他已吩咐去要一架直升飛機來。
  直升飛機沒來。第三天夜間,酒糖蜜如法炮製,同樣地夢遊不像夢遊、巫術不像巫術。正當恩特要抱起踢倒了的酒糖蜜的時候傳來了另一端勃爾德與孩子住的木屋裡的尖叫聲。恩特放下酒糖蜜,慌忙向孩子屋奔去。小恩特光著身子跑跌到雪地裡,大喊:「狼!狼!」
  恩特抄起一塊木頭衝進屋裡,只見有兩隻狼,一隻已被勃爾德踢死,另一隻卻撲倒了勃爾德,正撕咬著勃爾德的喉嚨。恩特先照狼屁股猛地一擊,狼嗥叫著轉身向恩特撲來,被恩特一腳踢在喉嚨上,踢死了。再看勃爾德已經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眾護林人聞聲趕來。酒糖蜜也趕來了,神志清楚。眾人將勃爾德抬到床上,清洗創口,塗上外傷藥物。勃爾德面色如紙,不省人事,口角蠕動中依稀能分辨出的只有「小恩特」三字。
  小恩特邊哭邊向父母敘述勃爾德奮不顧身地保護他、與狼搏鬥的經過。狼進入房間,小恩特嚇得癱軟在那裡動彈不得。勃爾德飛起一腳踢倒了撲近小恩特的一隻狼,又抱起小恩特往外跑,結果另一隻狼從後面咬住了勃爾德的腿肚子。勃爾德奮力將小恩特向離房間遠的地方一拋,轉身與狼搏鬥,勃爾德乾脆抱住了狼,免得狼攻擊小恩特。勃爾德與第二隻狼在地上滾來滾去,最後,狼佔了上風。
  眾護林人歎息不已。他們向勳爵夫婦表示歉意。他們實在沒有想到這裡會有狼。而且,據他們說,至少有30年,這個地方沒有發現過任何狼的蹤跡了。他們驚恐莫名,不知這狼是怎麼出現的。也不知未能維護好勳爵一家安全,他們應受什麼處分。
  勃爾德的傷勢嚴重。恩特心如刀絞,他去叫電話催直升飛機。然後石頭一樣地坐在那裡,不吃不喝,不聲不響。酒糖蜜來勸慰丈夫:「謝天謝地,兒子沒有傷到一根毫毛!至於勃爾德,你就不用為他操心了!你邀他來度假,當然是對他好。難道會有哪個嚼舌根的會說狼是我們放的不成?我們不要勃爾德,難道我們不要兒子嗎?這回勃爾德或死或殘,都不能由我們負責。你也夠講仁義道德的了,如果不是你英勇搏鬥,勃爾德早就餵了狼啦!勃爾德救咱們的兒子,你救勃爾德。我們並不欠著他啊。如果他今後不能再踢球了,那就更好,免去許多囉嗦。就讓他做兒子的家庭教師好了,我們可以把那個德國教師辭掉……」
  恩特氣得發瘋。他拉過酒糖蜜的手,一口咬掉了她左手的小拇指。酒糖蜜痛得尖叫,他也大叫起來。
  直升飛機來了,把他們全部運走。勃爾德與酒糖蜜全住進了皇家外科醫院搶救,二人房間相鄰。
  是夜,恩特在郊區一座古老的金頂教堂裡跪了一夜。聖母與耶穌像前,他禱告道:
  「全知全能的聖母聖子與天上的父啊,請俯察你的罪人恩特的卑鄙的靈魂,請接受他的痛苦的懺悔!恩特究竟怎麼了?恩特還能算個基督徒嗎?他已陷入了罪惡的深淵。他做了許多壞事,起了許多惡念。這一切究竟是怎麼開始的?當恩特光著屁股出生的時候,他想過這些罪惡嗎?如果知道這些罪惡,他還有勇氣生下來麼?他落魄底層的時候,他想過這些罪惡嗎?難道人的一生只能在社會底層掙扎,才能保持良心的平安,只能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痛苦不堪,才能得到聖母的垂憐?恩特什麼時候想加害過別人,想耍過手段,想欺世盜名、投機取巧、不懂裝懂、蠅營狗苟、殘虐他人?是的,恩特有罪。當恩特一連幾天以從垃圾堆撿到的魚頭熬湯充飢的時候,恩特站在五星旅館與各式各樣皇傢俱樂部的餐館門前硬是垂涎三尺,饞苦萬狀!是的,恩特庸俗!恩特卑微!恩特沒出息!好吃,好色,好名,好利,喜歡吃好的,住好房間,與漂亮女人睡,口袋裡有用不完的錢。恩特不願意吃變質的餿物,不願意睡在橋洞下,不願意死盯著母狗遐想!不願意連個公用電話都叫不起!恩特還願意聽好的,聽誇獎,出風頭,當大人物,當貴族,出席皇家招待會,最後自己也當了勳爵,陛下接見!這就是我的彌天大罪!我的罪就是我這個人,就是我的這些個器官,每個器官都有自己的慾望,我的靈魂裡也翻騰著慾望。我的存在我的軀體我的器官本身就是罪惡嗎?落魄時候慾望是裝在小瓶子裡沉到海底去的。情況一變好,一有了機緣慾望就釋放出了黑煙,變成了頂天立地誰也控制不住的惡魔了!
  「呵,無玷的聖母,為我們而獻身的耶穌基督,和我們的在天之上的父啊!請聽一聽我這個糊塗人的譫言妄語,請給我以嚴厲的懲罰吧!我冒充了真恩特,我置真恩特於死地,我坑害了隊友,我暗算了伯爵恩師,現在我又毀壞了高尚的勃爾德的輝煌前程,傷害了對我忠心耿耿的妻子!為什麼那麼多弱智者寄生者靠遺產揮霍者應和者拍馬者跟著混者因人成事者……一年到頭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天生享福,不動腦筋,模稜兩可,敷衍充數,拖延苟且,不負責任,命該如此,心平氣和,長命百歲,福蔭萬年,從不失眠!而我僅僅當了一個狗屁主任就要過那麼多關,費那麼多心,害那麼多人?話又說回來了,我究竟想害過誰呢?我什麼時候有了害人之想?為什麼躲也躲不過去,就像命定了我是魔王我是害人精一樣?如果說不是我害的,傷天害理的一件又一件事又是誰造成的呢?妻?別利?伯爵?兩隻狼?這又怎麼能說得過去?我豈有理由開脫自己?
  「愛我們的聖母聖子聖父啊!請收去我的罪惡的軀體和黑暗的靈魂吧!我不願再這樣醜惡地活下去了。我早就該受地獄的懲罰了,我的奇特經歷只能玷污造物主!我的內心的煎熬只能使我詛咒吾主!主啊,以大恩大德大慈大悲大赦免大超度的名義,把我收去吧!阿門!」
  禱告以後,他回到家裡,僕人向他報告從醫院送來了好消息。一是勃爾德已經脫離危險,而且醫生認為不會有大的後遺症。一是從中華人民共和國上海市請來了斷肢再植專家,已經把被狼咬下來的酒糖蜜的小拇指接上了。估計將來此小指比原來短不過一毫米,其他功能如常。僕人還告訴他別利來過,說是把重要的東西放到他的花瓶裡了。他徑直走向臥室的水晶花瓶,倒轉花瓶,有別利親自送來的火漆加封的信袋。信袋中一件是陛下上院議長的信,信中祝賀他已被提名擔任上院議員,只需陛下歐開一下(這只是個手續)他就可以參加下個季度的上院辯論了。第二件則是一個綠塑料盒。別利附了一張密信,火烤後字跡顯出,說:「莫失良機!開銷掉那個不死不活的沒有了肩膀的廢人吧!他只要活著,就是對上院議員勳爵閣下的最大威脅。」
  這兩件東西使恩特陷入沉思。他可以去就任議員,離開此地,把其餘的一切包括綠塑料盒拋到一邊。他可以留下塑料盒備用,因為在陛下歐開以後,別利或勃爾德皆已不足以構成對他的威脅,這綠盒子應該留給未來的上院中的對手。他可以把勃爾德開銷掉,與酒糖蜜和解,一不做二不休,他相信酒糖蜜為他制定的下一個取代目標將是議長,或者是首相,甚至是陛下國王。而一旦他就任了國王,酒糖蜜的下一個目標將是恩特自己,綠盒將會留給自己用,陛下的稱謂將用來稱呼一位雄才大略金嗓子女王。如若如此,不如乾脆把毒藥給酒糖蜜用,連同別利一起開銷掉最好,然後他辭謝議長厚愛,辭去會長主任勳爵,帶上兒子去瑞士洛桑開一家小酒店,酒店賠了本,就賣給別人,請別人當東家,自己和兒子當酒保夥計。這樣,陛下國土上的足球事業,遲早會由勃爾德這樣的高尚的人執掌。
  還有更為徹底更為深刻的辦法。那就是,自己獨家享用綠盒裡的寶物,體現上帝的懲罰,留下這個惱人的世界給更有資格在世上活下去的人。讓這個世界自己去想自救圖新的辦法去吧,他該下場了。
  還有許多的排列組合方式。他將要自行決定。這次,他決不倚重霹靂·斯卜斯綏尼的電腦了。更用不著徵求酒糖蜜的意見。不用討論也不用表決。他要自主選擇。他真的能夠自主選擇嗎?這個前景像地平線上初升的朝陽一樣光亮著他。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莊嚴,強大,權威。他要試一次怎樣做自己的主人。他祈禱了一夜上帝了,現在——
  他將要成為上帝。
  1979年88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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