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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抗戰勝利紀功碑濃黑,隱沒在灰濛濛的霧海裡,長江、嘉陵江匯合處的山城,被濃雲迷霧籠罩著。這個陰沉沉的早晨,把人們帶進了動盪年代裡的又一個年頭。
  在這變態繁榮的市區裡,儘管天色是如此晦暗,元旦的街頭,還是照例擠滿了行人。
  「賣報,賣報!《中央日報》!《和平日報》……」赤腳的報童,在霧氣裡邊跑邊喊:「看1948年中國往何處去?……看美國原子軍事演習,第三次世界大戰即將爆發……」
  賣報聲裡,忽然喊出這麼一句:「看警備司令部命令!新年期間,禁止放爆竹,禁止放焰火,嚴防火警!」
  在川流不息的人海裡,一個匆忙走著的青年,忽然聽到「火警!」的叫喊聲,當他轉過頭來看時,報童已經不見了,只是在人叢中傳來漸遠漸弱的喊聲:「快看本市新聞,公教人員困年關,全家服毒,留下萬言絕命書……」
  這個匆忙走著的青年,便是余新江。今天,他沒有穿工人服,茁壯的身上,換了一套乾乾淨淨的藍布中山裝。的眉下,深嵌著一對直視一切的眼睛;他不過二十幾歲,可是神情分外莊重,比同樣年紀的小伙子,顯得精幹而沉著。聽了報童的喊聲,他的眉頭微微聚縮了一下,更加放快腳步。兩條碩長的胳臂,急促地前後擺動著,衣袖擦著衣襟,有節奏地索索發響。不知是走熱了,還是為了方便,他把稍長一點的袖口,挽在胳臂上,露出了一長截黝黑的手腕和長滿繭巴的大手。
  穿過這亂哄哄的街頭,他一再讓過噴著黑煙尾巴的公共汽車。這種破舊的柴油車,軋軋地顛簸著,發出刺耳的噪音,加上兜售美國剩餘物資的小販和地攤上的叫賣聲,倉倉皇皇的人力車案的喊叫聲和滿街行人的喧囂聲,使節日的街頭,變成了上下翻滾的一鍋粥。
  余新江心裡有事,急促地走著。可是,滿街光怪陸離的景色,不斷地闖進他的眼簾。街道兩旁的高樓大廈,商場、銀行、餐館、舞廳、職業介紹所和生意畸形地興隆的拍賣行,全都張燈結綵,高懸著「慶祝元旦」「恭賀新禧」之類的大字裝飾。不知是哪一家別出心裁的商行帶頭,今年又出現了往年未曾有過的新花樣:一條條用嶄新的萬元大鈔結連成的長長綵帶,居然代替了紅綠彩綢,從霧氣瀰漫的一座座高樓頂上垂懸下來。有些地方甚至用才出籠的十萬元大鈔,來代替萬元鈔票,彷彿有意歡迎即將問世的百萬元鈔票的出台。也許商人算過帳,鈔票比紅綠彩綢更便宜些?可惜十萬元鈔票的紙張和印刷,並不比萬元的更大、更好,反而因為它的色彩模糊,倒不如萬元的那樣引人注目。微風過處,這些用「法幣」作成的綵帶滿空飛舞,嘩嘩作響。這種奇特景像似乎並不犯諱,所以不像燃放爆竹和焰火那樣,被官方明令禁止。
  余新江不屑去看更多的花樣,任那些「新年大賤賣,不顧血本!」「買一送一,忍痛犧牲!」的大字招貼,在凜冽的寒風中抖索。誰也知道,那些招貼貼出之前,幾乎所有商品的價格標籤上都增加了個「0」;而且,那些招貼的後面,誰知道隱藏著多少垂死掙扎、瀕於破產的苦臉?
  幾聲拖長的汽車喇叭,驚動了滿街行人,也驚散了一群搶奪煙蒂的流浪兒童。這時,紀功碑頂上的廣播喇叭裡,一個女人的顫音,正在播唱:「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
  余新江不經意地回頭,只見一輛白色的警備車,飛快地駛過街心,後面緊跟著幾輛同樣飛馳的流線型轎車。轎車上插著星條旗,塗有顯眼的中國字:「美國新聞處」。這些轎車,由全副武裝的軍警用警備車開路,駛向勝利大廈,去參加市政當局為「盟邦」舉行的新年招待會。余新江冷眼望著一輛輛快速駛過身邊的汽車,彷彿從車窗裡看見了那些常到兵工廠去的美國人。這時,他忽然發現,最後一輛汽車高翹著的屁股上,被貼上了一張大字標語:「美國佬滾出中國去!」「呸!」余新江向那汽車輾過的地方,狠狠地吐了一口痰,然後穿過鬧市,繼續朝前走。
  他沉著地轉過幾條街,確信身後沒有盯梢的「尾巴」,便向大川銀行5號宿舍徑直走去。這裡是鄰近市中心的住宅區,路邊栽滿樹木,十分幽靜,新年裡街道上也很少行人。他伸手按按電鈴,等了不久,黑漆大門緩緩地開了。一個穿藏青色嗶嘰西服的中年人,披了件大衣出現在門口。見了余新江,微微點頭,讓進去。關門以前,又習慣地望了望街頭的動靜。
  看得出來,這是個在複雜環境裡生活慣了的人。
  小小的客廳,經過細心佈置,顯得很整潔。小圓桌鋪上了台布,添了瓶盛開的臘梅,吐著幽香;一些彩色賀年片和幾碟糖果,點綴著新年氣氛。壁上掛的單條,除原來的幾幅外,又加了一軸徐悲鴻畫的駿馬。火盆裡通紅的炭火,驅走了寒氣,整個房間暖融融的。這地方,不如工人簡陋的棚戶那樣,叫余新江感到舒暢自由,但他也沒有過多的反感。鬥爭是複雜的,在白色恐怖下的地下工作者,必須保衛組織和自己,工作有需要,寓所的主人甫志高當然可以用這種生活方式來作掩護。余新江走向靠近窗口的一張半新的沙發,同時告訴主人說:
  「老許叫我來找你。」
  「是啊,昨晚上看見對岸工廠區起了火,我就在想……」甫志高掛好了大衣,一邊說話,一邊慇勤地泡茶。「你喜歡龍井還是香片?」
  「都一樣。」余新江不在意地回答著:「我喝慣了冷水。」「不!同志們到了我這裡,要實行共產主義,有福同享!」
  甫志高笑著,把茶碗遞到茶几上。他注視著對方深陷的眼眶,輕輕地拍拍他的肩頭:「小余,一夜未睡吧?到底是怎樣起火的?」
  甫志高是地下黨沙磁區委委員,負責經濟工作。他關心和急切地詢問工廠的情況,卻使余新江心裡分外難受。小余彷彿又看見了那場熾熱的大火,在眼前嗶嗶剝剝地燃燒,成片的茅棚,被火焰吞沒,熊熊的烈焰,映紅了半邊天。他一時沒有回答,激動地端起茶碗,大口地呷著,像是十分口渴似的。
  「別著急!」甫志高流露出一種早就胸有成竹的神情,寬解地說:「工人生活上的困難,總可以設法解決的。老許的意思,需要多少錢?」
  甫志高停了一下,又關切地問:「你看報了嗎?說是工人不慎失火!」他順手拿起一張《中央日報》,指了指一條小標題,又把報紙丟開,「我看這裡邊另有文章!你說呢?小余。」
  余新江濃黑的雙眉抖動著,忍不住霍然站起來,大聲對甫志高說:「什麼失火?是特務放火!我親眼看見的。」他記得,當他衝向火場時,遇到成群的人從火場擁來。炮廠的支部書記肖師傅和許多同志都在那兒。兩個縱火犯被全身捆綁著押解過來。工人們早把兩個匪徒認出來了,他們是總廠稽查處的特務。
  余新江像怒視著特務一樣,看著對面的粉牆。過了好一陣,才轉回頭告訴甫志高:「兩個縱火的特務,當場被抓住以後,供認出他們放火是奉了西南長官公署第二處的命令!」「第二處?」甫志高一愣。「那是軍統特務組織啊!」
  怒火未熄的余新江,沒有注意甫志高的插話,他向前走了兩步,語氣裡充滿了斬釘截鐵的力量:「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寺。工人的損失要敵人全部賠償!」
  他知道,失火以前,長江兵工總廠各分廠,早已出現了許多不祥的跡象。開始是大批軍警開進廠區,強迫工人加班加點,後來又把煤廠工人的棚戶區劃進擴廠範圍,逼迫工人拆房搬家。現在,敵人縱火,更使鬥爭白熱化了!長江兵工總廠所屬各分廠的工人,今天要聚集到炮廠去。儘管廠方人員溜了,可是憤怒的工人,決心把廠方準備的擴廠建築材料,搬到火燒場去,重修炮廠工人的宿舍。不得勝利,鬥爭決不停止!余新江攥起結實的拳頭,在小圓桌上狠狠地一擊,震得瓶裡的臘梅紛紛飄落。
  甫志高被他的情緒感染著,也很激動。雖然因為工作關係,他很少機會參加群眾運動,然而對政治形勢,仍是很瞭解的。
  「是的。重慶的軍火工業,占蔣介石全部生產能力的百分之八十!他要當好運輸大隊長,補充美國裝備的大量消耗,當然要抓重慶!」甫志高眼珠閃動著,顯出一種少見的激奮。「小余,你還記得嗎?去年春天,《新華日報》停刊時,吳老就憤慨地質問過敵人:『你看,我們的對面,就是你們的兵工廠。數月以來,日日夜夜趕造軍火。請問這是幹什麼的?』美蔣反動派堅持內戰,急於擴大軍火生產,已經到了不擇手段的程度了。這一次,我們黨必須領導工人鬥爭到底!」「咱們重慶工人,不能拿自己清白的手,去給反動派當幫兇!」余新江大聲說著,此刻他更加感到這次反對拆遷擴廠鬥爭的重大意義。「老許說,決定公開揭露敵人縱火的罪行,爭取各方面的正義聲援;並且在全市各廠發動工人募捐,在敵人賠償損失以前,解決炮廠工人的生活困難……」「在捐款未到手時,我可以先設法……」甫志高沒等到余新江說完,便打斷了他的話。是啊,目前要維持幾百戶工人的生活,不是容易的事情。而且,地下黨經濟方面的某些開支,本來就是他責任範圍以內的工作。
  余新江直爽地點頭,說出了當前需要的數目,又說:「老許講了,你墊的錢,以後由捐款中歸還。」
  「沒有問題,這筆錢明天就可以給你。」雖然剛過了年關,金融界頭寸很緊,可是甫志高沒有強調困難,反而主動提出:「如果不夠用,還可以設法多弄一點。」
  他望著余新江的濃眉和雙眼,勸說道:「小余,你太疲倦了,休息一會兒,吃了飯再走。」他看看表,又補上一句:「我妻子買菜去了,就要回來的。」
  他說,新年期間,他特地讓僱傭的老媽子回鄉去和家人團聚。這幾天,就由他夫婦倆自己煮飯吃。
  余新江沒有留意對方的關切。他不太愛講話,而且有一股除了工作,什麼也不注意的勁頭,只要有事,便連吃飯也忘記了。為了這,他的母親常常埋怨他不該糟蹋身體。老許也批評過他。可是這脾氣,不是容易改掉的。偏偏現在,他又裝了一腦子的工作,更顧不得吃飯睡覺了。其實,老許的脾氣和他差不多。今早上,聽完余新江的匯報,連早飯也不吃,就趕到廠裡去了;分手時還給他佈置了許多工作。「還有一件事情。」余新江忽然注視著甫志高說:「老許想在沙磁區設一處備用的聯絡站。」
  這個想法,是隨著沙磁區各廠工人運動的發展而來的。可是老許又不願讓這聯絡站和他分管的沙磁區委的其他工作混在一起,所以一直沒有決定把這任務交給誰。回憶著老許當時深思的神情,余新江說明意圖以後,他告訴甫志高:「聯絡站必須和群眾工作分開,所以準備交給你管;老許想徵求你的意見。」
  「江姐馬上要走了,區裡有意要我兼管一部分學運咧!」甫志高矜持地笑了笑,不再多說,他毫無難色地接受了任務。不管作什麼,增加工作,現在都是使他高興的事。「沙坪壩一帶是文化區,搞個書店還合適。經濟問題也好解決。不過,還差幾個店員。」
  「老許已考慮了聯絡站的工作人員。」
  「誰?」
  「陳松林。」余新江介紹說:「工人同志,我的好朋友。」
  「那太好了!」甫志高問:「他什麼時候來?」「廠裡的情況你知道……等幾天才行。」
  當他聽到余新江說,老許原來考慮的也是開個書店時,他會心地微笑著,情緒更加興奮了。余新江又說老許關照過,書店宜小,開成灰色的,不要賣進步書籍……「是啊,是啊!前幾年,我搞過聯絡站。」甫志高點頭微笑,然後把話題一轉:「小余,最近一期《挺進報》你讀了嗎?」他順手從口袋裡摸出一卷粉紅色的打字紙來,余新江來到以前,他在家裡正細心地反覆研讀這份地下黨的秘密報紙。「毛主席寫的《目前形勢和我們的任務》這篇劃時代的文件太鼓舞人了!中國革命已經到了偉大的轉折點,勝利的日子快到,我們地下黨人就要苦出頭了!」
  甫志高揮動著手上的《挺進報》,從裡面抖出一張寫有密密字跡的紙頭,流露出內心的激情。「這兩天我一直在想:要怎樣才無愧於偉大的時代?我們應該在群眾運動中,在火熱的鬥爭中,為黨作出更多的貢獻!一想到將來,我感到週身有用不完的力氣……」
  正說著,門鈴忽然響了。他有把握地告訴余新江:「準是她買菜回來了。你知道她對你的印象很好嗎?工人,又會寫詩——她讀過《新華日報》上你發表的短詩……」甫志高不讓匆匆想走的余新江站起來,堅決地說:「她很想見見你。她炒點小菜,你一定愛吃。天氣這麼冷,我不能讓你空著肚子,又冷又餓地為黨工作!」說完,又熱情地把從《挺進報》裡抖出來的那張紙,塞到余新江手上,說明是他讀了毛主席的文件後,花了兩個通宵寫的一篇學習心得,準備交給地下黨刊發表,要余新江看一看,提些意見。這時,門鈴再次響了。甫志高這才笑嘻嘻地披上大衣,跨出了客廳。
  沙坪壩正街上,新開了一家「沙坪書店」。
  這家書店暫時還很小,賣些普通的書刊雜誌,附帶收購、寄賣各種舊教科書,顧客多是附近大、中學校的學生。
  店員是個圓圓臉的小伙子,十八九歲,矮篤篤的,長得很結實。他是從修配廠調出來的陳松林。離廠以後,便沒有回去過,誰也不知道他當了店員。初幹這樣的工作,他不習慣;脫離了廠裡火熱的鬥爭,更感到分外寂寞。他很關心炮廠的情況,卻又無法打聽,也不能隨便去打聽。偏偏這書店還只是一處備用的聯絡站,老許一次也沒有來過,所以他心裡總感到自己給黨作的工作太少。
  書店是甫志高領導的,他仍舊在銀行作會計主任,兼著書店經理的名義。最近,他常到書店來,幫助業務不熟的陳松林。他的領導很具體,而且經驗豐富,辦法又多,很快就博得陳松林對他的尊敬和信賴。
  陳松林在這裡沒有熟人,每到星期一,書店停業休假,他就到附近的重慶大學去。甫志高叫他送些上海、香港出版的刊物,給一個名叫華為的學生。於是,他和華為成了每週都見面的朋友。
  今天,又是休假日,陳松林換了身衣服,把兩本香港出版的《群眾》捲成筒,用報紙裹好,帶在身邊,鎖上店門,向重慶大學走去。
  離開沙坪壩正街,轉向去重慶大學的街口,他看見沙磁醫院對面的青年館,又五光十色地佈置起來了,門口交叉地插著兩面青天白日旗,一張紅紙海報上寫明是請什麼教授主講:「論讀書救國之真諦」,還註明會後放映電影。陳松林瞥了一眼,便走開了。
  校區的路上,往常貼滿學生們出售衣物書籍等招貼的牆頭,現在貼了許多佈告。陳松林驚奇地發現,這些佈告竟是號召同學為炮廠工人募捐的。一張最大的紅紙通告上寫著:「伸出同情的手來,支援飢寒交迫的工人兄弟!」還專門刊載了一篇通訊,介紹長江兵工總廠炮廠工人,因為拒絕生產內戰武器和拆遷住房擴大工廠,被特務匪徒縱火燒燬房屋的經過。可是這張通告被塗上了反動口號:「打倒赤化的醫學院!」「造謠!」
  旁邊又貼了另一種標語:「保衛言論自由,反對內戰!」
  附近還有許多針鋒相對的標語,顯示出不同勢力間的激烈鬥爭。這和他剛才遇到的什麼「真諦」之類的空泛演說,氣氛大不相同。他還看見一些壁報,可是有的被撕破了,有的被骯髒的筆亂塗著:「奸匪言論」「侮辱總裁」「破壞政府威信」。給陳松林的印象最深的,是一張漿糊未干的《彗星報》,被撕得只剩下刊頭畫和半篇社論。社論的標題是:抗議擴大內戰的陰謀。
  陳松林聽華為說過:重慶大學和其他學校一樣,也在醞釀支援慘遭火災的工人的鬥爭。誰想到,這一次來,學校裡已經鬧得熱火朝天了!陳松林分外興奮地沿途觀看,又看見一張醒目的通知:
  重慶大學學生自治會特請長江兵工總廠炮廠工人代表報告炮廠慘案之真相地點:學生公社時間:星期一上午九時
  旁邊還有一張剛貼上的:重慶大學三青團分團部敦請侯方教授主講:論讀書救國之真諦地點:沙坪壩青年館時間:星期一上午八時半(會後放映好萊塢七彩巨片:出水芙蓉)「雜種,專門唱對台戲!」陳松林氣沖沖地罵了一句。一看就明白,三青團想用肉感電影來爭奪群眾!對台戲,雙包案,向來是他們慣會用來魚目混珠的拿手好戲!
  還有許多雜七雜八的招貼,一張法學院伙食團催繳伙食費的通知也夾在中間,陳松林順眼看見「過期停伙!」幾個威脅性的字,繼續朝前走。
  正在這時,遠處傳來一陣陣的喧嘩聲,陳松林循聲走去,只見林蔭深處,一群學生擁擠在訓導處門口。
  成群的學生正從四面八方跑來,有的人還邊跑邊喊:「同學們!同學們!快到訓導處來!……」
  陳松林不覺加快了腳步,隨著愈來愈多的學生,向密集的人群走去。他到底不是重慶大學的學生,不像別人那樣急迫,許多從後面趕來的學生,互相詢問著出了什麼事情,都跑到他前面去了。等他趕到時,黑壓壓的人群已經在前面堵成了一道人牆,把訓導處圍得水洩不通了。他好像看見,華為也在人叢中,直往前面擠,一晃就看不到了。在最前面,一個清脆的聲音,正在質問:「……同學們的安全,到底有沒有保障?請問訓導長!……」陳松林覺得這個女聲很熟悉,一時又想不出說話的是誰。前面的人牆,使矮篤篤的陳松林踮著腳尖,仍然什麼也望不見,更沒法望見那個正在說話的女學生。
  「不要喧嘩!聚眾要挾是不許可的。」一個故作鎮定的乾澀的腔調,從訓導處裡傳來,截斷了女學生的質問。「你們誰是代表?除了代表,都應該肅靜!」
  「我是文學院的系代表!」那個女學生的嗓音又出現了。「哪一系的?。你的學號?姓名?」
  女學生並未被訓導長的追問嚇住,聲調清楚地回答:「中文系一年級,我,我叫成瑤。」
  「成瑤?」陳松林吃了一驚。她不就是修配廠成廠長的妹妹麼?這個姑娘,陳松林過去經常見到,也知道她在重慶大學唸書,但是在他的印象中,她只是個聰明活潑的小姑娘,很少提高嗓子講話,現在,她竟然當了學生代表,能在大庭廣眾之中這樣勇敢地申述同學們的要求。
  「她是我們系的代表,讓她講!」
  「噓——」人叢中出現了一陣破壞者的噓聲。
  「噓什麼?站出來讓大家看看你的嘴臉!」
  「同學們,事情是這樣的——」嘈雜聲稍稍被壓住,成瑤在眾多同學的支持下,又繼續發言了。她的聲音更加清脆而沉著。「昨晚上文學院召開系科代表會,討論支援炮廠慘案受難工人的各種提案,特務學生魏吉伯——」
  「憑什麼誣蔑好人?」人叢中又有人大聲質問:「你有什麼證據?」
  「不是軍統就是中統!誰不知道那個魏吉伯!」有人大聲駁斥。
  「不准喧嘩!」房間裡又冒出了訓導長冰冷的聲音。「只有代表才能發言,莊嚴的學府,講話要有充分的根據!」「我當然有根據!」成瑤的聲音更激烈了。「特務分子魏吉伯妄想破壞會議,失敗以後,今天早上,他正在開黑名單,被我們系的同學當場抓住。同學們請看,這就是證據,他親手寫的黑名單!從他身上還搜出警備司令部的秘密命令!」
  大學生們被激怒了。頓時,像爆發的火山,狂烈地燃燒起來:
  「不許特務橫行。魏吉伯在哪裡,給我拉出來!」這是一個瘦高的學生,穿著藍布長袍,站在陳松林前面,憤怒地喊。
  「魏吉伯在訓導長辦公室裡,我們要求學校當局嚴肅處理!同學們,請聽我念一下,這是給他的秘密命令和他開的黑名單……」
  「公審,公審!把他的相照下來,讓大家看看!」「贊成!請法律系負責籌備公審!」
  「同學們,不要感情衝動,請大家冷靜,冷靜!我們學術機關,西南的最高學府,既不能非法拘捕人,更無權審判……」訓導長冰冷而帶焦灼的聲音又出現了。
  「請問訓導長,開黑名單是非法還是合法?」
  「訓導長!啥子叫感情衝動?」又是那個穿藍布長袍的瘦高學生在喊,陳松林看見他滿臉漲得通紅,分外激動。「同學們,堂堂學府,不容許特務橫行。我們要求學校當局負責保證全校師生的安全!」
  「贊成!贊成!」
  就在這時候,有人發覺一個人影悄悄地從訓導處後面的窗口上跳出去,慌張地逃跑了,接著就是一陣喊聲:「魏吉伯跑了!」
  「訓導處放跑了特務!」
  學生群眾突然怒潮般地洶湧咆哮起來。
  「跑得了特務跑不了訓導長,我們向訓導長要人!」「把特務交出來!交出來!」陳松林不禁也隨著學生大喊。「同學們,抓住他!」尖銳的聲音高喊著:「快,快點追呀!」喊叫的正是那個身穿藍布長袍的高高瘦瘦的學生。他從人叢中衝了出來,激怒地撩起衣襟,第一個追向前去,立刻有成群的學生,應聲跟著追去。那個穿藍布長袍的瘦高個子跑得飛快,一直領先,而且距離被追的人愈來愈近了。
  哦,要抓住那個特務了!陳松林不禁興奮起來,朝追趕者走過的路,快步走去。他和在場的學生一樣,很想抓到那特務。
  飛跑的特務一轉彎,跑進樹林深處去了。遙遙領先的那個瘦高學生,正要衝進樹林,卻搖晃了一下,撩起衣衫的雙手突然抱著頭,站住了,身子一軟便撲倒在地上。「這是怎麼回事?」陳松林正在詫異,便聽見人聲喧嘩:「特務行兇!」「同學們,快去救人呀!」仔細一看,樹林裡,果然有人影竄動,接著又傳來一陣汽車引擎的響聲,一輛吉普車,從林蔭深處衝出,載著逃跑的特務和幾個行兇的傢伙,繞過校園,飛快地消失在遠方。這輛吉普車,開來不久,剛才在訓導處門口,陳松林還聽到汽車響聲,不過他和那些激動的學生一樣,都沒有注意到這輛汽車和正在發展中的事件的關係。
  「《彗星報》主編被打傷了!」旁邊有人在回答別人的詢問:「我們是法律系三年級的。」
  《彗星報》?陳松林敏捷地想了一下,便記起來了,他剛來還見過那被壞蛋撕掉大半張的進步壁報。被打傷的那個穿藍布長袍的瘦高學生,原來正是《彗星報》的主編。
  受傷的人,被救回來了,石塊打破了頭,血流滿面,一群人扶著他,不住地喊著:「黎紀綱,黎紀綱!」華為也跟在人叢中,他沒看見陳松林,匆匆地跟那隊沸騰的人群擁過去。
  許多學生,再次聚集到訓導處門口,大聲叫喊著,要放跑特務的訓導長出來答話。
  憤怒的陳松林,什麼也不想看了,繞過松林坡,逕直朝華為的宿舍走去。他對那個受了傷的,被叫作黎紀綱的學生,產生了強烈的好感和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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