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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肖家鎮上


  老槐樹上吊著一個人。
  這老槐樹長在肖家鎮的南亍口,誰也說不上有多少年代了,它那滿是皺紋的乾裂了的樹皮,就像一個受盡折磨的老人的面孔。如今已經是深秋了,它那不多的樹葉子也落盡了,光禿禿的,更顯得乾枯、淒涼、悲慘。
  被吊著的人看上去只有二十多歲,穿一身白色的符衣符帽,從這裡可以斷定他是城東吉祥鎮白吉會的人。他的雙手反縛著,腰勾下來,兩條腿垂成一條線,一隻露出腳趾頭的破鞋掛在腳上,看樣子已經不能支持了。他勉強把頭抬起來,用那乞求的眼光望著眾人道:「叔叔大爺,嬸子大娘們,你們行行好救我一命吧,我也是安分守己的莊戶人家……」
  「不准嚷嚷,再嚷嚷我馬上捅了你!」一個虎實實的小伙子拿苗子槍在他臉前一晃,厲聲喝道,聲如巨雷。這小伙子胸前戴一個紅兜肚,穿一條紅褲子,在這秋涼的天氣,他卻光著膀子,露出那古銅色的皮膚,脊樑上背一口五寸來寬的明晃晃的砍刀。他叫王二虎,是肖家鎮紅槍會裡有名的一員戰將,昨夜單刀獨身闖進吉祥鎮,生俘七個白吉會的人。原來昨天不知為了什麼,肖家鎮的紅槍會和吉祥鎮的白吉會發生了一場惡戰。白吉會勾結城裡的民軍,用機關鎗掃死紅槍會三十九個人,佔了上風。紅槍會吃了敗仗,為瞭解氣,決定拿這七個俘虜祭靈,一個村分一個。今天午時三刻開刀。一早,齋家鎮的男女老少便來到老槐樹下看究竟,霎時說長道短,議論紛紛。
  「他娘的,白吉會沒有好人!」
  「哼!自作自受。」
  「才二十多歲,還是個孩子啊!」
  「唉!誰家不生兒養女,別殘害這孩子了。誰去講個情,留人家一條活命吧。」這是一位老大娘,說著拿衣襟捂在臉上。那被吊著的人看見這情景,又用那乞求的眼光掃著大家道:「叔叔大爺,嬸子大娘們,替俺講個情,俺一家老小五口人就托大家的福了……」
  「你再嚷嚷!……」王二虎又一喝,全場頓時鴉雀無聲。忽然一陣馬蹄聲響,一輛木輪大馬車在背後仃了下來,車上跳下一老一少。那老頭是個瘦高挑個兒,一臉花白鬍子,手裡拿著長長的鞭桿,頭前分開眾人擠了進來。他忽然望著那被吊著的人楞住了,結結巴巴地說不成句子:「你,你……你不是小陳家店的,陳……陳寶義嗎?」
  那被吊著的人眼睛慢慢閃亮起來,豆大的淚珠順臉滾下:「老孟大爺,救救我……」
  原來老孟趕車到過城東的小陳家店,認識陳寶義。這幾天他給東家往城裡搗騰東西,在城裡住了兩天,不瞭解鄉里的情況。於是雙手一攤,用他那顫抖著的聲音向眾人說道:「鄉親們,這是為了什麼?這孩子是老實人!祖祖輩輩都是種地的啊!」
  王二虎把眼一瞪:「他是種地的,別家的糧食是天上掉下來的嗎?」
  「二虎子!」老孟吃了一驚,接著用長輩的口吻說:「你和你大爺要什麼野蠻?都是種地的莊戶人家,這是為了什麼?」王二虎瞪著眼睛吼道:「為什麼?為了給我們紅槍會的三十九個人報仇!」
  一提起紅槍會,老孟的臉刷地變成一張白紙,不由倒退了兩步。這紅槍會的頭子是誰呢?就是他侍候了一輩子的東家,就是在肖家鎮一跺腳全縣地皮要顫三顫的蘇金榮!
  王二虎上前一步,繼續說道:「仇有沅,樹有根,我王二虎憑白殺過人沒有?」
  老孟被問得啞口無言,大張著咀說不出話來。這時在老孟身後突然閃出一個英俊的青年人,濃眉毛,大眼睛,他伸出左手把二虎一擋,用他洪鐘般的聲音喝道:「不對!你們仇的沅在哪裡?你們仇的根在哪裡?難道就在他身上嗎?」青年人把手向陳寶義一指,「他為什麼要殺你們紅槍會的人?是為了他腳上那一雙破鞋嗎?還是為了家裡那兩畝地呢?你說,他為什麼?」
  王二虎一開始還理直氣壯地用眼睛瞪著那青年人,在青年人一連串的發問下,他慢慢把眼光避開了。那青年人用手向北一指,把臉轉向大家說:「鄉親們,你們聽!」
  頃刻,全場又鴉雀無聲,北邊傳來了轟轟的炮聲。這炮聲人們已經聽了一個多月了,可是彷彿今天才聽到似的,心又通通地跳起來。青年人接著講道:「鄉親們,戰火已經燒到我們家門口了!可是,我們在幹什麼呢?在互相殘殺,殺我們自己的同胞,這不等於給日本鬼子邦忙嗎?鄉親們,我們不要受壞人操縱,我們要團結起來一致對外!」
  猶如一聲霹靂,把人們閉塞的、沉悶的腦殼炸開了,霎時呼吸到新鮮的空氣,看到了明朗的青天,一個個都用敬佩的、希望的眼光,望著那個青年人。
  忽然人群外一聲尖叫:「誰家的叫驢跑到戲台上啦,在這充數!」
  人們聞聲,急忙讓開一條道,中間閃出一人,但見他賊眉鼠眼,一個乾瘦的腦袋像是用筷子插在肩膀上。這就是肖家鎮上有名的無賴楊百順,仗著他老婆「紅牡丹」和蘇金榮睡覺,便狐假虎威,成了肖家鎮上一霸,老百姓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做「楊大王八」。
  楊百順把腦袋一歪,衝著那年輕人奸笑了一聲,說道:「我當是誰哩,認識認識,這不是馬莊馬老山的兒子嗎?馬英,聽說你到南宮共產黨那裡留洋去了,怎麼樣,弄了個什麼官?帶回來多少人馬?多少桿槍?」
  馬英用那兩道深沉的眼光丁住楊百順,嚴肅地說:「沒有人,也沒有槍,我帶回來的是共產黨抗日的主張,冀南人民和全中國人民抗日的意志!」
  「哈哈哈……」楊百順一陣奸笑,「共產黨這一套我早就領教過了,就是會賣膏藥,胡弄老百姓還可以,東洋人可是不聽這一套。」說到這裡,他突然把臉一變,眉眼鼻子擰在一起:「我老實告訴你,這裡沒你的戲唱,少管閒事!」
  馬英用手朝楊百順一指,喝道:「什麼閒事!難道你們就可以拿著窮人的命開玩笑嗎?這是大家的事,這是群眾的事,你楊百順當的什麼家!」
  在場的群眾對楊百順早已恨之入骨,只是敢怒而不敢言,這時見馬英將他搶白了,心裡暗暗高興,都替馬英助勁,用那不平的眼光瞪著楊百順。
  楊百順見風頭不對,順勢一把將馬英的手腕抓住,喝道:「你不要在這裡逞能,有本事去見蘇會長!」
  馬英一聽,怒火萬丈,把胳膊一掄,嚇得楊百順倒退幾步。剎那間,多年積壓在這個年輕人心中的仇恨,就像要從他的胸腔裡一齊爆發出來!
  原來馬英家是蘇金榮的佃戶,因為積年累月借下蘇家的債還不清,就把馬英的姐姐——十七歲的蘭妮送到蘇家去邦工,工錢雖說寥寥無幾,可家裡總算少了一口人吃飯。
  一天,馬英的父親馬老山給蘇金榮到衡水拉洋貨去了,家裡就剩下馬大娘和馬英母子兩個。一場巨大的暴風雨來了,風捲著雨在猛烈地衝擊著這個村子,像要把這村子洗平似的,窗紙被打破了,雨點涮打在炕上,馬大娘一手抱著馬英,一手拿被單子就去堵。轟隆一聲,一個巨雷在他們的院空響起,屋裡照得通亮,馬英嚇得哇哇哭起來。俗話說:「巨雷報信必有災!」馬大娘心驚肉跳起來,莫非他爹在外出了什麼事?……就在這一霎時,蘭妮披散著頭髮,渾身濕淋淋地從雨水中跑進來,臉色慘白……。「娘,娘……」她一下撲到馬大娘的身上便哭成淚人一樣。
  「怎麼啦,孩子?你又受委屈啦,你說啊!」馬大娘緊緊抱住自己的兩個孩子,馬英也不哭了,瞪著兩隻元溜溜的小眼睛望著姐姐。
  「娘,她,我……我叫他家的二……東家……」蘭妮哭著說不出口,她把頭埋在娘的懷裡。
  「孩子,孩子,你……你叫他……」馬大娘的聲音顫抖著,嚎啕起來。
  「娘,」蘭妮把頭緊緊貼在娘的胸上,低聲說,「我沒臉見人了。你是我的親娘,我才對你說,你不要對別人說,人活在世上,總要有臉,我雖說死了,一家大小還要活著……」馬大娘不哭了,女兒的每句話,都像是一根根的鋼針刺在她的心上:「孩子,你說的是啥啊!」
  「娘,不要告訴我爹,就說我病死的,他老人家脾氣倔,不要鬧出亂子,只希望你們能過個平安日子就好了。等馬英長大,他要有出頭日子,再告訴他替我報仇!」蘭妮說罷,抱住馬英,在他的小臉旦上親了兩下,就往外走;馬大娘丟下懷中的馬英,一把將女兒拉住:「孩子,你上哪去?你不能……」這時她才發覺女兒的手這樣滾燙,再一摸她的額頭,燒得要命。蘭妮被母親拉回來,一頭栽到炕上,馬大娘撲到女兒身上,搖著她問道:「孩子,你到底怎麼啦?」
  「我……我吞了煙土啦。」
  「啊!——」一聲辟雷,馬大娘搖著女兒哭!喊!叫!……雷鳴!閃電!暴雨!可憐十七歲的少女,在她對這世界還茫然的時候,便結束了她短短的一生。
  仇恨!仇恨!暴風雨能把這世界洗平,可是也洗不清這仇恨啊!……第二天,馬老山回來了,問女兒怎麼死的。「病死的。」馬大娘轉過臉去說。
  「好好的怎麼會病死,準是在他家折磨死的!」馬老山瞪著那滿佈血絲的眼吼道,「你告訴我,孩子究竟是怎麼死的!」馬大娘被逼不過,只得將實情原原本本告訴了他。馬大爺頭上的青筋立刻暴起來,拍著桌子罵道:「祖祖輩輩給他種地,到頭落不了好死,不過啦!」
  第二天,馬老山請人寫了一張狀子,在縣衙門告下了蘇家的二東家蘇金榮。那縣官說沒有真憑實據;蘇金榮在大堂上還一口咬定自己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說馬老山敗壞了他的名聲。最後馬老山被判了個「誣告好人」,在監獄裡關了兩個月。
  馬老山氣得暈過去好幾次。出獄那天,一直挨到天黑才回家。在月光下,他望著老婆孩子流下兩滴淚,摸了一把菜刀,便又奔回城裡來了。
  馬老出走到縣商會門口,朝裡望了望那輝煌的燈光,在一個角落裡藏起來。蘇金榮當時是縣商務會長,正在裡邊打麻將,直到下一點鐘才散伙。
  馬老山聽得蘇金榮在過道裡講話,渾身的血立刻沸騰起來,雙手握緊了菜刀。忽然眼前一閃,走出一人,馬老出趕上一步,用盡全身之力將菜刀劈將下去。那人忽覺腦後一陣風,急忙把頭偏過,菜刀正劈在他的右肩,「啊呀!」一聲,跌倒在地。此時走在後邊的蘇金榮掏出手槍照馬老山叭的一聲,擊中馬老山的胳膊,菜刀掉在地下。頃刻來了滿亍巡警,將馬老山捆了。
  這正是一九二七年的白色恐怖時期,反動派正在殘酷地鎮壓革命。他們給馬老山安上個「共產黨暴動」的罪名,判處了死刑。馬老山在就義前,一邊在亍上走著,一邊昂然地訴說自己的冤屈,揭露蘇家的罪惡,沿亍的人聽了,無不落淚。
  那時馬英剛剛八歲,一顆仇恨的種子便種在他那幼小的心靈上。馬大娘為了母子活下去,為了給男人、女兒報仇,把全部希望寄托在馬英的身上,她到處跑著給人家邦工,什麼活兒都干,忍饑受凍,積下幾個錢供馬英上學。
  馬英好容易上了幾年小學,可是再往上巴結,那是無論如何也上不起了。他說:「娘,咱上不起學不上了,我去當兵去!」
  馬大娘一聽,氣得渾身直哆嗦,拉住他的手說:「傻孩子,你說這話不怕你娘生氣嗎?好鐵不打丁,好人不當兵啊!」「娘,不當兵,咱怎麼報仇?」
  「當了兵還不是在他蘇家手心裡握著。聽娘的話,孩子,好好上學,將來當個大官,管住他蘇家。」馬大娘說到這裡,咀角上露出一絲微笑,接著又愁苦地說:「後晌我到你姨父家看看。」
  馬英的姨父在肖家鎮天主堂裡當長老,也算一個富戶,因為馬英家裡窮,兩家很少往來,馬大娘也是個有骨氣的人,只有到這節骨眼上,才去求人。
  天黑,馬大娘高高興興地從鎮上回來了,她說姨父答應邦助,還隨身帶來一塊現大洋,說是給馬英作進城考學的盤費。不過有個條件:如果考上了,這盤費就算奉送;考不上呢,必須照數償還。她把這塊現大洋交到馬英手裡,千囑咐、萬丁寧道:「孩子,你可要給咱娘倆爭這口氣啊!」
  馬英就是懷著這顆屈辱、復仇的心,走進了縣立師範學校。就在這一年,爆發了轟轟烈烈的「一二九」學生運動,馬英也被捲進這次大風暴裡,從這裡他才認清了鬥爭的方向,革命的道理,一次又一次地積極參加了學生運動,並且認識了這個學校學生運動的領導人、地下黨員杜平老師。
  抗日戰爭一開始,杜平便派馬英到南宮八路軍東進縱隊裡去受訓,在那裡他參加了中國共產黨。畢業回來,縣委便派他到肖家區開闢工作。肖家鎮在縣城的正北,離城十八里地,是衡水通往縣城的要道,這裡的情況最複雜,蘇金榮又十分刁猾。所以縣委才把馬英派到這裡,他是本地人,熟悉情況;但縣委也考慮到他和蘇金榮的關係,當他臨走時,縣委付書記杜平對他交代完任務,特別強調說:「記住黨的政策,千萬不要感情衝動。」
  馬英懂得領導的意圖,也知道這付擔子的份量。蘇金榮是全縣最大的地主,是一個最陰險最狡猾的傢伙,又是他最大的仇人!如果叫馬英去跟他干仗,那是比較容易的,仇恨會給他帶來巨大的勇氣和力量;可是叫他去和他打交道,去爭取團結他抗日,這首先在精神上要忍受巨大的痛苦。而蘇金榮這個傢伙將會怎樣對付他呢?……
  馬英在回來的路上,坐在老孟的馬車上就反覆考慮著對策。如今聽楊百順提起蘇金榮,不由怒火萬丈,又一想,這正是和蘇金榮談判的好機會,就忿忿地說道:「我正要見他!」老孟聽了,慌忙湊上去拉了拉馬英的衣角。馬英一甩手,便大步朝前走去。楊百順晃著個腦袋跟在後邊。群眾也隨著擁進鎮去,為馬英助勁,可是又為他捏著一把汗。
  肖家鎮是縣裡頭一個大鎮子,足有五百戶人家,一條南北大亍貫穿市鎮。大亍的南段是些生意門面,以前十分興隆,只是眼下肖條了;大亍的北段住的都是財主,儘是些高門樓,蘇家的大門最高,坐西朝東,門口還有兩個旗桿墩子。楊百順把馬英領進大門,讓他在客廳坐了,又命兩個紅槍會的人暗地監視著,便直奔後院去見蘇金榮。
  蘇金榮正坐在太師椅上抽水煙。他四十多歲年紀,穿一件綢袍子,戴一頂緞子帽墊,臉瘦而黃,蓄著八字鬍,故意表現得很氣派、威嚴。他見楊百順進來,微微欠了欠身子。楊百順深深鞠了一躬,便擠眉弄眼地報告道:「蘇會長,馬英回來了。」
  「哪個馬英?」蘇金榮的眉毛動了動。
  「就是馬老山的兒子。聽說到南宮共產黨那裡留了幾天洋,一回來就在鎮口賣起膏藥來,還想把白吉會的人放了哩!……」
  楊百順一口氣講個不休,蘇金榮一句話也沒說,呼嚕嚕、呼嚕嚕地一股勁抽著水煙。如今時局發生了很大變化,八路軍東進縱隊開到冀南了,那些敗退下來的中央軍也老實了,有的被收編了,各縣都在紛紛成立「民族革命戰爭戰地總動員委員會」。昨天他收到八路軍東進工作團的一封信,邀請他商討成立「戰委會」的事,他正在為這事打著算盤:不參加,這天下暫時是共產黨的,那自己一點地位也沒有;參加了,誰知道共產黨安的什麼心,還不是藉著抗日的牌子弄他的錢!如今馬英又回來了,他來幹什麼?我們是仇人……
  楊百順跟蘇金榮在一起混了多年,知道凡是他一股勁抽水煙的時候,就是要下毒手了,所以便自作聰明地獻計道:「會長,我看把這小子扣起來吧,你知道你們兩家……」蘇金榮一揮手,打斷了楊百順的話,又狠狠地抽了兩口水煙,啪的一聲,把煙袋往桌子上一放,臉上露出一絲陰笑,接著在楊百順耳邊低聲幾咕了幾句什麼。楊百順連聲稱是,一溜煙朝鎮北的龍王廟去了。
  蘇金榮整了整衣帽,朝前院客廳走去。馬英正在客廳裡不耐煩地來回踱著,忽聽腳步聲響,一轉臉,見蘇金榮已經走進客廳,二人的眼光碰在一起……仇人!仇人!仇人來到眼前,馬英眼睛裡冒出忿怒的火光,兩隻拳頭也不由自主地握緊了。這時他耳邊忽然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記住……黨的政策……抗日統一戰線……千萬不要感情衝動。」
  在蘇金榮的印象裡,馬英只不過是一個笨頭笨腦的窮孩子,可是現在站在他面前的卻是一個氣宇軒昂的青年,特別是他那炯炯逼人的目光,使他倒抽了一口冷氣。但他立刻鎮靜下來,堆起一臉假笑,客氣地說:「馬同志回來,有失遠迎,請多多原諒。」
  馬英往太師椅上一坐,把一隻握緊拳頭的胳膊往八仙桌上一落,不客氣地說:「不敢勞你的大駕。」
  蘇金榮接著讓夥計沏茶拿煙,忙活了一陣,然後才落坐,慢條斯理地說道:「蘇某雖不才,也深明大義,當前國難臨頭,我豈有袖手旁觀之理。中共提出聯合抗日主張,我蘇某舉雙手擁護。……」
  這些話要是出自別人之口,馬英也許不會怎麼介意;但出自蘇金榮之口,他就有一種特有的敏感和警惕。他心裡暗暗說道:「別他媽胡弄我,我早就看透了你!」
  蘇金榮只管空談他的抗日道理,對於馬英的來意,他十分明白,卻故意避而不談。這是因為如果把白吉會的人放了,他就不能以此來籠絡和迷惑人心;而更主要的是,這是他和共產黨走的第一步棋,這一步棋的輸贏,關係著全局的勝敗。要是這步棋走輸了,共產黨就會贏得人心,人們就會逐漸認清他的真面目,紅槍會就有瓦解的危險,他的統治地位也就不鞏固了。所以他想用這些進步道理來迷惑馬英,轉移馬英的視線,從思想上解除這個青年人的武裝。
  馬英對他這一套早已聽得不耐煩了,便打斷他的話,直截了當地說道:「既然你深明大義,這就好說。當前我們共同的敵人是日本帝國主義,對自己人就不應該互相殘殺,所以我要求你把白吉會的人放了,這也是廣大群眾的要求。」蘇金榮聽罷,心裡暗暗罵道:「好個不知厲害的東西,既然想見識見識,就給你點厲害看看!」他心裡這樣想著,臉上卻仍堆著假笑說:「這事我不當家,仇也不是給我蘇金榮報的,這還不是大家的仇。如果要放人,你得到龍王廟對會裡的弟兄們講講,只要大家同意了,我萬分歡迎。」
  馬英正想借此機會向群眾作一次宣傳,便追問道:「講通了怎麼辦?」
  「我馬上放人。」但他隨即也反問道:「要是講不通呢?」「任憑大家處理。」
  「好吧,一言為定。」
  二人說罷,一齊走出大門,朝龍王廟走來。大門外的群眾又一擁隨在身後,都想去看個究竟。老遠老遠,就聽到廟裡紅槍會的人亂叫喚,聲音又直又硬,一高一低,聽了叫人心裡不舒服。馬英暗想:這些反動傢伙把農民愚弄成什麼樣了啊!
  走上廟門口的大石橋,蘇金榮轉臉對馬英說:「請少等一等,我先到裡邊讓大家安靜一下。」逕自朝廟裡走去。
  這時來看動靜的群眾一齊圍在橋頭,議論紛紛。有的說:「這也不知又要的什麼手段?」有的說:「秀才見了兵,有理說不清!」老孟三擠兩擠,擠到人前,對馬英說:「你,你回去吧,慢慢再爭這口氣,這夥人喝了符,六親不認啊!」
  馬英笑著說:「老孟大爺,不要緊,都是自己的鄉親,怕什麼?」
  這時廟裡安靜下來,蘇金榮走出廟門,把手一揚,說道:「請吧!」
  馬英沒有答話,昂然走入廟內。
  這是一坐老古廟,寬大的院落,高高的圍牆,四周有十多棵大楊樹,插入雲霄,把天空密封起來。紅槍會的人個個赤膊卷腿,磨刀擦槍,橫眉瞪眼地注視著馬英。也分不清哪是泥像,哪是真人,陰森森的寒氣逼人。馬英不由打了個冷顫,可是他馬上警惕起來:這是在和會道門進行鬥爭!全鎮的人都在望著我,全區的人都在望著我,決不能動搖;堅定,堅定,堅定就是勝利!
  蘇金榮倒背著手向大家介紹說:「現在有共產黨的代表給大家講話。」
  馬英上前跨進一步,用他那炯炯的目光把所有的人掃了一遍,嚴肅地說道:「鄉親們……」
  一句話未了,平地跳出兩個惡狠狠的傢伙,用苗子槍逼住馬英喝道:「哪裡來的野貓子,我們會裡的事情不要你管!」馬英一見,勃然大怒,元睜著眼睛厲聲喝道:「這是你們會長請我來的!」
  人群中有人亂吼怪叫:「趕走他!趕走他!「捆起來!捆起來!」那兩個傢伙聽了,把槍一扔,從腰裡解下繩子就來捆馬英。
  忽然人群中走出一人,把兩隻胳膊左右一伸,就像使著一根槓子,把那兩個傢伙攔得倒退了好幾步。這人就是王二虎,他用雷一樣的嗓門吼道:「不能不讓人家講話嘛!」瘦高個兒趙振江也在後邊揮著手說:「有話也得等人家講完了再說。」
  「客氣點,客氣點。」
  「都是自己鄉親嘛!」人群中有人附和。
  那兩個傢伙只好坐下了。蘇金榮的陰謀破了產,沒有嚇唬住馬英,只好裝佯說:「都是自己人,不得無禮。」
  馬英把手一揮,精神煥發地講道:「鄉親們,報告給你們一個好消息:八路軍東進縱隊開到我們冀南啦!……」
  這時楊百順不知從哪裡鑽出來,上前一拱手,牛頭不對馬咀地稱呼道:「馬先生,我請教。」接著搖頭晃腦地假充聖人說:「什麼東進縱隊,西進縱隊,我們沒見過;可是正牌隊伍我們看到不少,哪一個不糟害老百姓,我算是小舅子!」楊百順的話立刻博得不少人喝采,亂附和著:
  「什麼正牌軍,都是土匪兵!」
  「都是牛皮大王!」
  「老子什麼也不信,就信我手裡的大刀片!」
  馬英暗想:必須先把楊百順打下去。於是避開大家說:「楊百順,你可不要跳到秤盤裡——拿自己來量別人,八路軍不但不搶人,也不偷不摸,就是借老百姓一針一線,也要原物歸還。」
  這一下揭了楊百順的底,誰都知道他是善於偷雞摸狗的,頃刻院子裡響起一陣嘩笑。楊百順的黃臉皮上頓時泛起一塊塊的紅斑,他老羞成怒,正要出口還擊,王二虎站起來說:「是聽人家的,還是聽你的,少說兩句也不會把你當啞巴賣了!」
  楊百順雖然能巴結蘇金榮說幾句話,但因名聲太壞,蘇金榮不重用他,根子不硬,碰到王二虎這樣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就草雞了,只好溜到一邊不說話。
  馬英接著說:「八路軍是咱窮苦老百姓的子弟兵,你們說,自己人怎麼會搶自己人呢?」
  趙振江騰的站起來,對大家說:「昨日我進城看見兩個八路軍,人家就是不含胡,說話都和和氣氣,就像咱們親哥們一樣。」
  這一來立刻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個個驚喜非常。馬英趁機把八路軍大大介紹了一番,從八路軍的組成一直講到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還給他們講了一個八路軍英勇善戰的故事。接著從這裡講到敵我力量,國際形勢。又漸漸扯到統一戰線、團結抗日,最後才引到放人的問題上。
  紅槍會的人從來沒聽過這些新鮮事兒,聽得入了神,有的暗裡幾咕道:「人家就是有兩下子。」「說的頭頭是道。」蘇金榮在一旁聽得火辣辣的,又不好制止,氣得直翻白眼珠子。馬英講完話,趙振江首先站起來說道:「把人家放了算啦,反正殺了人家,我兄弟也不能起死還陽。」
  王二虎說:「都是中國人,多留一條命打鬼子!」
  一個老頭說:「救人一命,多積一分德。」
  「放了算啦。」「放吧,放吧。」「……」人們嚷成一片。蘇金榮見大勢已去,假笑著對馬英說:「兄弟們沒有意見,我更沒說的,我蘇某生平是主張行善的,放吧。」當他看著馬英滿懷勝利微笑走出大廟時,他的上眼皮往下磕,陰沉地嘟囔道:「讓你這一步,走著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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