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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柳長春和鄭小藕衝出北門,渡過護城河,跑了一程,鑽進一片葦塘裡。
  「歇……歇一會兒吧!」鄭小藕那浸血的小衫裡,胸脯一起一伏,像把兩隻花胡不拉鳥兒窩藏在懷裡。
  柳長春擦了把汗,說:「你在這兒等著,我去找一找姐姐跟菖蒲大哥。」
  「你放心吧!」鄭小藕嘻笑著說:「菖蒲大哥有姐姐保駕,就好比孫悟空護送唐僧取經,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
  柳長春只得在她身邊坐下來,鄭小藕撒嬌地頭枕在柳長春的肩膀上。
  喘了喘氣,柳長春心神不寧地說:「這兒不能久停,趕緊走。」
  「咱倆洗洗臉,洗洗身子,洗洗衣裳,乾乾淨淨上路。」
  「什麼時候呀,你倒有心思梳妝打扮?」
  「有勇無謀!」鄭小藕伸出手指,戳了一下柳長春的額頭,「光頭淨臉,穿著齊整,遇見追兵躲閃不及。把槍往草棵樹叢裡一插,裝作過路行人,蒙哄過去。」
  「算你足智多謀!」柳長春歎了口氣,不情願也得依了她。
  倆人鑽進蘆葦深處,洗淨頭上腳下的血污,鄭小藕叉淘洗衣裳上的血漬。柳長春的紫花布褲褂,鄭小藕的紅襖綠褲和繡花兜肚,都洗出了本色,晾曬在蘆葦上。
  一隊隊追兵從葦塘外路過,都要敲山震虎喊兩聲,虛張聲勢打幾槍,葦葉亂濺,水鳥紛飛。鄭小藕假裝害怕,摟緊柳長春沉下水;追兵過去,露出身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柳長春臉臊得通紅,鄭小藕摀住嘴吃吃笑。
  一陣大風,蘆葦倒伏,鄭小藕的繡花兜肚被吹上了天。
  「好大一隻花脖兒鷺鷥!」路過葦塘外的追兵喊道。
  「花蝴蝶風箏!」
  「娘兒們家的兜肚!」
  砰,砰,砰!鄭小藕的繡花兜肚像天女散花,亂紛紛飄落下來。
  「葦塘裡有娘兒們!」
  「搜呀!」
  追兵一窩蜂衝進葦塘。
  柳長春和鄭小藕匆匆忙忙穿上半濕不干的衣裳,從葦塘一角溜出去,鑽進蓬蒿叢和柳棵子地;一路走走藏藏,藏藏走走,眼前出現一座鍋伙。
  這個鍋伙,座落在一道綿延起伏的沙崗上,臨時搭起幾溜柳枝糊泥巴的棚屋,便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村落。這裡原是一塊寸草不生的荒地,有個地頭蛇給縣太爺送去五十兩雲土,就領下了一張開墾文書。不過,本地的農民,都知道給地頭蛇開荒,十成有九成九要吃虧上當,最後是兩手空空如也,兩眼淚水汪汪;所以,儘管地頭蛇四處貼滿了招租告示,也沒有人前來承租。地頭蛇只得另打主意,打發狗腿子到大道路口,河邊渡頭,招攬外鄉逃荒的難民。他們甜言蜜語,天花亂墜,將不明真相的難民誘騙而來,一寫就是三年租契。三年後,這些難民受盡了敲骨吸髓的盤剝壓搾,好不容易熬到了頭,卻是分文無得,粒米不剩,赤手握空拳。真個是來時逃荒而來,去時逃荒而去。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這座鍋伙送走迎來一撥又一撥上當受騙的難民,寸草不生的荒地裡卻變成了米糧滿倉,花果滿園的良田。
  柳長春和鄭小藕逃進鍋伙,四下張望,只見豬圈、羊欄、磨棚。牲口棚和草廈子連成一片,都不是藏身之處;又怕連累鍋伙裡的住戶,便躲進了跟草廈子相鄰的草料房。
  草料房裡,靠後牆有個炒馬料和熬豬食的大灶,灶上一口大鍋,灶旁一口大缸,缸裡能盛二十挑水。
  倆人走得口乾舌燥,手扶缸沿,探下身子,紮下頭去大喝一氣。
  柳長春直起腰,抹了抹嘴上的水珠,說:「不怕慢,就怕站,還得走。」
  鄭小藕雙手摟住咕咕叫的肚子,苦著臉兒說:「我餓了。」
  隔壁,有個巴掌大的小院落,他倆跳過籬笆,屋裡有一位七十歲的老太太,一位三十歲上下的大嫂,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還有一個吃奶的孩子。老太太給鄭小藕一個菜糰子,大嫂子給柳長春一塊玉米餅子,那女孩還給他倆一捧老虎眼紅棗兒,倆人又回到草料房來吃。
  吃得正香,槍聲響了,倆人剛想衝出去,一陣冰雹似的子彈堵住了門。
  「趕快藏起來!」鄭小藕急赤白臉地說。
  「藏到哪兒?」柳長春團團轉。
  鄭小藕四下掃了一眼,跳上鍋台,拔下大灶上的鐵鍋,說:「你快下去!」
  「你呢?」
  鄭小藕一指牆角落的豆花囤,說:「你下灶,我鑽囤。」
  不容遲疑,柳長春只得跳下灶坑。鄭小藕又將鐵鍋放回原處,從灶膛裡掏出兩把鍋煙抹在臉上,就拿起水稍,從大缸裡舀水,倒進大鐵鍋裡。
  一連倒了二十鎢,鐵鍋裡的水滿了,鄭小藕正要鑽豆花囤,兩個追兵進來,喝道:『有民眾自衛軍沒有?」
  鄭小藕翻了他們一眼,六月連陰天的臉色,稜稜角角的聲音,沒好氣地說:「我說沒有,你們也不信;掘地三尺,你們搜吧!」
  這兩個傢伙角角落落搜了個遍,人影不見;四隻賊眼,在鄭小藕那豐滿的胸脯上溜來溜去,忽然奸笑道:「還得搜搜你!」
  「搜我於什麼?」鄭小藕倒退了兩步。
  「逃犯藏在你懷裡!」這兩個傢伙就要動手動腳。
  叭!灶膛裡射出一顆子彈,打躺了一個傢伙。
  鄭小藕像一隻翻天鷂子,撲到那個傢伙身上,撕打起來。
  「來人……」被柳長春打斷了腿的傢伙,向草料房門外爬去,「灶膛裡……」
  一顆子彈又從灶膛裡射出來,這個傢伙蹬了蹬腿兒,斷了氣。
  「來人!草料房裡……有個小娘們……」跟鄭小藕廝打的那個傢伙,扯著脖子狂吠。
  鄭小藕一口咬住他的喉嚨,疼得他滿地打滾兒。
  「小藕,殺死他!」柳長春在灶坑裡敲著鍋底,「拔起鐵鍋把我放出來。」
  鄭小藕殺死那個傢伙,自己也衣衫破碎,遍體鱗傷,四肢酸軟無力;她掙扎著站起身,搖搖晃晃提起水筲,剛要從鍋裡舀水,又有三個追兵破門而人,三支槍瞄準了她。
  她一出溜坐在地上,身子擋住灶門,冷冷地說:「開槍吧!一個換倆,我夠本了。」
  「便宜了你!」一個追兵陰森森地惡笑,「先把你扔進鍋裡洗個澡,再……」
  這個傢伙忽然張口結舌了,只覺得脊樑骨冒涼氣,回頭一看,背後站著一個滿面殺氣的女子,槍口頂在他的腰眼上。
  那兩個追兵身後,是兩位頂天立地的大漢。
  三個追兵三魂出了竅,軟囊囊癱倒了。
  「姐姐!大力哥……流子……」鄭小藕喊了一聲,昏迷過去。
  熊大力和金□子把三個追兵捆成一串粽子,然後一個舀水,一個拔鍋,柳長春從灶坑裡一躍而出。
  「把這三個傢伙扔下去!」柳黃鸝兒命令道。
  三個傢伙鬼叫連天,被熊大力和金□子填滿了灶坑,熊大力又把鐵鍋翻了底,泰山壓頂扣上去。
  柳長春背起鄭小藕,問柳黃鸝兒道:「姐姐,咱們奔哪兒走?」
  「到掛松崖,跟你……姐夫會合。」柳黃鸝兒臉紅得像海棠春雨,容光瀲灩,「他帶領咱們去找共產黨。」
  這一行人,抄近繞遠,迂迴曲折,跳出天羅地網,夜晚才到盤山;他們從懸崖峭壁的後坡,沿一線鳥道,向掛松崖攀登。
  夏競雄指揮的八路軍挺進支隊正在星夜北上,林壑和芳倌兒率領的一支先頭小分隊,已經進入萍水縣境。
               1962年——l966年初稿
               1979年10月——1981年11月重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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