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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村


作者:劉紹棠


  谷秸十七歲離開北京的中學,進山當八路;十八歲又從山裡來到北運河,那是一九四五年的仲夏時節。
  當時,他在這裡當文教助理。全區沒有一所小學,只有幾傢俬塾,他這個文教助理有名無實,主要的工作是黑更半夜從北運河東岸偷渡到西岸敵占區,刷標語撒傳單;戲弄日偽軍炮樓,叫它風聲鶴唳,草本皆兵,開槍打炮,整夜睡不了覺。
  他白天的棲身之處,是東岸河邊的一個堡壘戶。
  當時,他在這裡當文教助理。全區沒有一所小學,只有幾傢俬塾,他這個文教助理有名無實,主要的工作是黑更半夜從北運河東岸偷渡到西岸敵占區,刷標語撒傳單;戲弄日偽軍炮樓,叫它風聲鶴唳,草本皆兵,開槍打炮,整夜睡不了覺。
  他白天的棲身之處,是東岸河邊的一個堡壘戶。
  這個堡壘戶只有父女二人。男主人張老爹,耕種之外還會殺豬,殺一口豬落下一掛下水,不另收費。所以,父女二人雖然糠菜半年糧,嘴頭子一年四季卻是油汪汪。張老爹嗜酒如命,一根豬腸子能就半斤燒酒。有其父必有其女,女兒三鴨頭得自老爹真傳,酒量也不小;半個豬肚子就酒,也能喝個四兩八錢。谷秸在這個堡壘戶寄宿,每日有酒有肉,好比新姑爺住老丈人家,身為嬌客,待如上賓,怎能不難捨難離?
  張三鴨頭是女兒家的身子,小伙子的脾氣。自幼有爹無娘缺家教,又在河邊上長大,佔全了一個野字兒,一動一靜都野味兒十足。她長到十一二歲還不知男女有別,脫得一絲不掛,跟光屁股的男孩們一塊梟水。十三四歲仍是赤條精光下河,只不過找個背靜角落,獨往獨來。十五歲那年三伏天,她嫌天氣熱,拿起她爹的剃頭刀,對著鏡子親自動手,把滿頭青絲剃成了光葫蘆。谷秸在她家落腳棲身那一年,她剛滿十六歲,一入夏季雖不再剃光頭,卻整天光著半個膀子。一條小花兜肚,掩不住奶苞子,遮不住肚皮;過來過去的男人誰敢盯著她的胸脯子,她就破口大罵,潑天灑地,字字葷腥兒,句句毒辣。有一回,她疑心谷秸偷眼一瞥,馬上罵道:「我摳下你那兩顆賊眼珠子!」還覺得不解氣,哧啦扯下兜肚,一拍胸口,叫道:「看呀!姑奶奶的大紅點子白饅頭,饞死你!」谷秸不能忍受如此羞辱,卷行李打背包搬家。她卻裸露著胸脯扎煞雙臂,攔住谷秸,叫他抬不起腿邁不開步,嘻皮笑臉地哀告:「你正大光明,我賊心爛肺;不是你偷看,是我瞎嘀咕。」谷秸找回了面子,放下背包喝道:「穿上兜肚!」她卻咬著舌尖子笑道:「叫你看個夠呀!」谷秸扛起行李又要走,她放聲大哭,地動山搖。鐵石心腸也會為之感動。
  谷秸沒有離開,張三鴨頭穿上裹住上半身的紫花布褂子。谷秸心裡明白,他愛上這個野丫頭了。但是,他當八路不過一年兩個月,要結婚還不夠年資。而且,當八路的都是腦殼拴在褲帶上,說不定哪天飲彈而亡,命喪黃泉,不能害得人家當寡婦。三鴨頭為人粗心大意,沒有谷秸那麼感情細膩,只知道她的奶苞子不許別人瞧,只樂意叫谷秸看。她也沒有想過嫁給谷秸,只想趁嫁人之前,跟谷秸好一陣子,也不算白來一世。她今生的命運,老爹早有安排。為了不當絕戶,張老爹想招個更名改姓的倒插門女婿,為張家傳宗接代。情願更名改姓的男人,不是行為不端,就是人品不正;再不就是五官四肢不全,禿、瞎、聾、拐,面貌醜陋。三鴨頭是個孝女,低頭從命,不想挑剔: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一根扁擔扛在肩上走,眨眼就是一輩子。
  張老爹一天比一天忙著給女兒招女婿,三鴨頭也就一日比一日緊著勾搭谷秸,露骨而又粗野。谷秸不是不動心,只是沒這個膽。張老爹出外殺豬,殺了豬喝酒,不到半夜三更酩酊大醉不回來。三鴨頭黑夜睡覺半開半掩房門,谷秸在門外走過來走過去,給地皮踩出了繭子,只是望門興歎,不敢破門而人。
  這兩天,一個糊棚匠來到張家,給三鴨頭那間泥棚茅舍糊白了屋頂,粉刷了四壁,三鴨頭給這個糊棚匠打下手;谷秸想打聽一下是何緣故,但一見三鴨頭滿面殺氣,就嚇得噤若寒蟬,不敢開口。
  谷秸每晚過河,往返都是張老爹搖船接送。這一天後半夜,他從河西岸回來,接他的卻是三鴨頭。
  船到河心,三鴨頭停住槳,一葉扁舟滴溜溜打轉。
  「怎麼不走呀?」一仰一合的谷秸,睜眼問道。
  寒光一閃,三鴨頭嗖地抽出一把殺豬刀,逼住谷秸胸口窩兒,惡狠狠問道:「姓谷的,你想死想活?」
  谷秸嚇出一身白毛冷汗,哭臉強笑問道:「姑奶奶,我怎麼得罪你啦?」
  「想死,我一刀捅了你,扔下河裡餵魚蝦。」
  「我是抗日幹部,不把日寇驅出國土,死不瞑目。」
  「那麼,你想活?」
  「我希望活到革命勝利那一天。」
  「那就在月光娘娘眼皮下,了結咱倆的露水姻緣。」
  「你瘋啦!」
  「我不是一枝花,可也不願插在牛糞上。」
  「老爹給你找了主兒?」
  「一個剛還俗的和尚,比我大十歲。」
  「你不中意?」
  「那禿驢偷看當家方丈跟拜佛求子的娘兒們睡覺,被趕出了廟門。」
  「老爹怎麼相中了他?」
  「情願更名改姓的男人,哪個不是歪瓜裂棗兒?」
  「那就別嫁給他。」
  「我爹急著抱孫子哩!」
  「不聽你爹的。」
  「我三歲死了娘,是我爹老燕子啄食,一口一口把我餵養大,我怎麼能惹他傷心呢?」
  「順者為孝,嫁給還俗和尚吧!」
  「我覺得委屈……」
  「你這是小驢兒拉碾子,轉來轉去繞了個圈兒。」
  「他是個歪瓜裂棗兒,我還他個殘花敗柳。」
  「你想…」
  「想叫你吃我的鮮桃一口,給那老禿驢爛杏一筐。」』
  「原來如此!」
  「除了王華買父,天下最大的便宜叫你佔了。」
  「你殺了我吧!」谷秸突然扯開褂於,袒露胸口大叫。「抗日幹部污辱婦女,犯的是死罪;倒不如讓你結果了我的性命,免得留罵名。」谷秸面不更色,一副視死如歸的神氣。
  噹啷一聲,殺豬刀子落在船板上,三鴨頭又搖起雙槳,只是一聲不吭,像個會出氣的石頭人。
  三鴨頭招婿之日,谷秸本想迴避,張老爹卻不放他走。坐地招夫的女子,在姐妹堆裡大為減色;三鴨頭的婚禮上能有谷秸這個官方人士出席,張老爹覺得女兒臉面光采。谷秸心裡雖然酸苦,但是盛情難卻,只得從命,留了下來。
  三鴨頭跟還俗和尚拜天地,谷秸難過地閉上了眼。
  拜完了天地拜高堂,喜相剛喊出夫妻相拜,村口砰地一聲槍響,十幾個偽軍摸進了村。那個還俗和尚像一隻受了驚嚇的兔子,蹦起三尺多高,翻牆而逃。救場如救火,張老爹抓住谷秸不放,叫他當個代理新郎;把他和三鴨頭推進洞房,假戲也得有個圓場。
  十幾個偽軍過河抄肥,抓雞宰鴨,大吃大喝了一頓,酒足飯飽之後便「金烏墜,玉兔升」;天一擦黑慌了神兒,小隊長放下酒杯扔下筷子,急如星火下令撤退。路過張老爹家門口,抓住張老爹搖船把他們送過河去。
  有兩個偽軍的眼睛賊又亮,月色中看見三鴨頭的屋門貼著喜字。
  「你家……有喜……?」兩個偽軍打著他嗝兒。
  張老爹滿臉堆笑答道:「今天是黃道吉日,我招倒插門女婿。」
  「叫出來給我們磕個頭!」
  「小兩口入洞房,睡下了。」
  「我正想看看被窩裡戲鴛鴦。」
  洞房漆黑一團,三鴨頭和谷秸坐在炕沿上,一個倚門,一個靠牆,兩個人都屏聲靜息,呆若木雞。
  偽軍踢門,三鴨頭一個餓虎撲食,趴到谷秸身上,說:「快脫衣裳!」不等谷秸自己動手,三鴨頭已經三下五除二把他剝了個精光。
  屋門傾倒,偽軍闖入,兩道白花花的手電光照在炕上。
  「都給我從被窩裡爬出來!」偽軍醉熏熏喝道。
  「你們出去!我們……穿衣裳。」三鴨頭怕谷秸起火,一翻身把他壓在身下。
  「你的被窩裡藏著八路的機關鎗,搜!」一個偽軍的刺刀,挑起了大紅被子。
  「好個以下犯上的小娘兒們!」那個偽軍在三鴨頭身上拍了一巴掌。
  河邊傳來哨子聲,小隊長已經等得不耐煩,兩個偽軍才聞聲而動,倉惶退出洞房。
  天濛濛亮,谷秸趁三鴨頭香甜沉睡,悄悄穿衣下炕,直奔十二里外的一個村莊,找到區長,一五一十從頭說到尾,細枝末節也不打一點埋伏,並且願立文書,打敗了日本鬼子,跟三鴨頭正式成親。區長鐵面無私包公臉,聽完谷秸的艷遇怒氣衝天,命令兩名區小隊隊員,將谷秸五花大綁,押送山裡懲辦。
  谷秸在山裡被關了三個月的禁閉,受到撤職處分,留在山裡教書。也正是因為有這個污點,一直到土改之後,北京和平解放之前,才入了黨。
  三鴨頭醒來,喊破了嗓子也喚不回谷秸,失身之名不脛而走。三天後,那個還俗和尚捎來口信,他雖「小子無能真無能,情願更名改姓」,卻不甘心吃別人的殘茶剩飯。三鴨頭並不傷心落淚,打掉牙咽進肚子裡,從此不想婚嫁之事,專心侍奉老爹了。
  谷秸進京,拐彎來到三鴨頭那個村,見人便打聽張家父女,才知道張老爹三年前已死;三鴨頭葬埋了老爹,搖船順流而下,不知去向。


  谷秸在一個小村當土改工作隊長,累吐了血,開了頭沒有掃尾,就在堡壘戶的熱炕頭子上躺了半年多,至少有一缸的藥湯子喝進了肚裡。病情好轉,北平已經和平解放三個多月。進城報到,封神榜上漏掉了姜太公,只有個臨時差遣給了他,任命他為前門外整頓市容工作隊隊長。
  整頓市容工作隊簡稱整容隊,工作雜而多,多而亂。抓捕四處流竄的銀元販子,驅趕街頭巷尾的野妓暗娼,矯正沿街鋪面的廣告招牌,整頓馬路牙子上的舊書攤……它一不屬於公安局,二不歸口文化處,而且由區長直轄。區長跟谷秸是同鄉兄弟,又是同校同學,手拉手一塊當的八路。軍管會把谷秸撥到他的名下,好像是暫時寄存包裹;他覺得還是以客卿之禮相待,比較妥當。人是暫時寄存,單位是臨時建制,區長也就不大放在心上,忘了給他們找個窩兒,沒有安排個坐北朝南的衙門口。
  整容隊員五光十色,無奇不有,都是從各個部門抽調來的編外人員。其中一位,是個留用的老巡警,過去路大街串胡同,可算一張活地圖;沒有幾天就在玄女廟胡同二十六號民宅內,給整容隊找到辦公處。
  這座私人住宅,共有三進院子。外院一座大門,一座影壁,四間倒座南房,迎門的影壁前是個花壇。大門外七級石階,左右四棵龍爪槐,兩尊上馬石,一看就是官宦人家的深宅大院舊門庭。
  房主姓金名金庫,自稱佛教徒,在家修行,法名四空居士;又醉心京劇,酷愛唱票,藝名金屋館主。他的祖上,在京東通州槽運總督府當過二十年的四品倉官,東倉、西倉、後南倉、祿米倉,專門儲存漕運而來的宮中用品,沾手就能三分肥,二十年得撈到多少油水?老倉官年交花甲辭了官,不算金滿箱銀滿櫃,珍珠瑪瑙一馱馱;光是糧棧就開了八處,飯館子十家,買下東、西、南、北城十八座宅院。老倉官一妻四妾,給他生下十二個兒子,十二個女兒。金寶庫是老倉官的小妾所生,排行二十四,所以他又有個諢號叫24k金。
  老倉官死後,金寶庫分到一座宅院和一家飯館的三分之一股份,可以坐吃不空。吃、喝、嫖、賭、吹、拉、彈、唱,他無所不好,而最有癮的還是吸食鴉片煙。
  金寶庫年方而立,煙齡卻已二十又六,四歲就染上了煙癮,他自幼不上學堂念家館,一個上午在課堂上就得抽三口。念完半部《論語》,耗費了十斤上等雲土,字字句句都帶芙蓉膏味兒。十年一晃而過,十六歲完成了學業,十七歲就洞房花燭小登科。太太是個破落的大家閨秀,比他大三歲;女人三搶金磚,要的就是這個吉利。大家閨秀假道學,熄了燈躺在床上是一根木頭;於是,他十八歲嫖妓,十九歲就納妾。
  她的愛妾名叫周翠霞,八大胡同之一的韓家潭小班出身,自幼學過京戲,專工筱(翠藝)派,扮演淫婦最為拿手。金寶庫玩票,唱丑頗有造詣。他到韓家潭小班梳櫳周翠霞,床上談心聊的都是戲,相見恨晚,結為知音。八大胡同有個不大不小的戲園子,專供嫖客妓女票戲演出。金寶庫和周翠霞合演的二小(小丑、小旦)戲,在花街柳巷有口皆碑。金寶庫給周翠霞贖身從良之後,仍舊常到八大胡同的票房消遣。一出《活捉三郎》,周翠霞把閻婆惜演得維妙維肖,金寶庫扮演的張文遠更像借屍還魂。
  自從整容隊駐紮外院,金寶庫就龜縮內院深宅,以誦經度日。誦經要講究音韻節拍,跟唱京戲有異曲同工之妙,至少能夠遛遛嗓子,金寶庫也就樂此不疲。唸經如唱戲,佛典如唱本;四空居士逍遙人間,更遊戲佛門。
  整容隊員都是本地人,下了班各自回家吃飯睡覺,只剩谷秸一人留守大本營,自起伙食。谷秸空閒下來喜歡讀書、看報、寫字,不願煙熏火燎地做飯炒菜。但是,到區政府食堂吃飯,要走二三里路;便捨遠求近,在鮮魚口的一個臨街飯攤包伙。早晨是油條和豆汁,午飯是葷素炒餅,晚飯是小米面貼餅子和牛骨頭雜燴湯。谷秸雖是縣級待遇,每月的全部供給也不過二百四十斤小米,吃包伙就用去了一百八十斤;嘴饞了還到附近的會仙居吃炒肝,門框胡同吃爆肚兒,一條龍酒樓吃涮羊肉,二百四十斤小米整個兒填了嘴。多虧他父母雙亡,又無妻小,一個人吃飽了天下不餓,才能無憂無慮。
  谷秸形單影隻,全靠哼唱京戲消除寂寞。他醉心程(硯秋)腔,《哭塚》、《罵殿》、《刺湯》、《抗婚》,都哼得像那麼回事兒。他進城剛領到津貼,正趕上程硯秋在長安大戲院演出《荒山淚》、《鎖麟囊》、《碧玉簪》他連聽了三場,二百四十斤小米花得一粒不剩,只得四處向老戰友告幫,才混過了頭一個月。然而,他絲毫不悔,有如孔夫子只顧聞韶而忘了吃肉。
  晚上下了班,他從飯攤上填飽了肚子回來,關在倒座南房裡,讀書看報寫字。讀著讀著,看著看著,寫著寫著,忽然嗓子眼兒發癢,便情不自禁低聲輕唱起來。越唱興致越高,不免得意忘形,聲音高上去,收腔又餘音裊裊,想不到窗外竟有人捧場,喊了聲:「好!」
  他推門一看,竟是金寶庫的愛妾周翠霞。
  金寶庫本來膽小如鼠,多年的反共宣傳又深人腦髓,雖然谷秸不過是個呆頭呆腦的迂夫子,他卻覺得笑臉之下還有一副青面獠牙,龜縮在內院不敢跟谷秸照面。為了躲避「剝削」二字,又辭退了老媽子,採辦柴、米、油、鹽、肉、菜,便由周翠霞跑街。
  周翠霞趁此機會正可逛公園散心,看電影解悶兒;而且水過地皮濕,採辦中撈點外快,積攢私房錢,可算一舉兩得。
  周翠霞一天出來進去不知多少趟,谷秸都「天低吳楚,眼空無物」,沒有瞟過她一眼。周翠霞一向以狐媚美人自居,任何男人看見她都會喪魂落魄,而谷秸竟眼角也不(目夾)一(目夾)她,心中十分忿忿不平,千方百計要引起谷秸的注意。今晚她外出閒逛回來,隔窗聽見谷秸哼唱京戲,行腔吐字都夠板眼,正好找到進身之階,喝一聲彩是投石問路。
  谷秸看見,周翠霞站在窗外花畦旁,月色花光中搔首弄姿。
  周翠霞不知從何日何時,已經改頭換面,脫下裸露兩隻肥白膀子的花旗袍,穿起經過她巧手加工的延安幹部服。條是條,塊是塊,稜是稜,角是角。兩隻奶子像兩個墳座,目光如鈞又帶著刺兒;緊身、抱腰、裹臀,曲線畢露,搖曳多姿。
  「原來是……」谷秸點點頭,乾咳兩聲,「周同志散步剛回來?」
  「谷隊長,高抬小婦人了。」周翠霞不等谷秸關門,一隻腳已經邁進南房門檻,「小婦人是個煙花女子,不配您尊稱同志。」
  「革命不分先後,只要願意革命便可以同志相稱。」谷秸平易近人,循循善誘,「歡迎周同志放下包袱,輕裝前進,走上革命道路。」
  「願走,願走!」周翠霞在谷秸辦公桌旁的座椅上安放了屁股,「我要兩步並成一步走,三步當作兩步行。」
  「跑步前進,後來居上。」谷秸給周翠霞倒一杯白開水,以免失禮,「許多參加革命比我晚得多的同志,一個個都超過了我,便是明證。」
  周翠霞判定這個迂夫子不會趕她走,便把整個屁股落實在坐椅上,媚笑道:「剛才我偷聽谷隊長的程腔,聲情並茂可以亂真。」
  「過獎,過獎。」
  「干唱傷嗓子,我家男人會拉胡琴,叫他給您伴奏托腔。」
  「不敢,不敢。」
  「您等著,我就來。」
  周翠霞一個擰腰擺胯,輕身風擺楊柳走蓮步,進內院去了。
  過了好大工夫,周翠霞像牽著一匹懶驢上磨,左手拎著一把二胡,右手扯住金寶庫的袖子,嘴裡哄著罵著,來到了倒南座房。
  金寶庫也換上了一身幹部服和毛邊布鞋,只是目光閃爍,縮脖聳肩蝦米腰,畏畏怯怯一副乏相,被人一眼就能識破是個贗品。到達谷秸門外,金寶庫牽著不走,打著倒退,周翠霞運足了力氣,一掌把他掇了進去。
  「谷隊長,晚上好!」金寶庫趔趄進門,點頭哈腰有如風吹草低,「聽二賤內回稟,您傳喚敝人前來操琴,敢問侍候您哪個段子,誰家路數?」
  「豈敢,豈敢。」谷秸連連擺手,「本人並無此意,尊夫人過於熱心了。」
  「聽聽,尊夫人!」周翠霞跟裡而進,翹起蘭花指,狠狠點了一下金寶庫的太陽穴,「什麼他媽的二賤內,嘴裡長痔瘡的東西。」
  這個青樓出身的美貌女人,開口粗俗不堪。
  「知罪,知罪。」金寶庫一躬到地,比周翠霞更把肉麻當有趣。
  「谷隊長,惹您恥笑。」周翠霞啐了金寶庫一口,「他是台上唱丑,台下出醜;天生的賤坯子,一副醜態。」
  「無酒不成席,無丑不成戲。」谷秸不苟言笑地問道:「金先生宗的是哪一派?」
  金寶庫馬上挺直腰桿子,面帶驕色,答道:「袁派!」
  「袁……派?」谷秸想不起哪個名丑姓袁,口氣中帶出了疑問。
  「袁二太子,寒雲居士呀!」金寶庫得著了在谷秸面前吹噓的機會,眉飛而又色舞,「他是老袁(世凱)的高麗夫人所生,自幼聰明絕頂,琴、棋、書、畫無不在行,只愛風月不貪權勢,反對他的老子稱帝。他死後,京津兩地花國美女為他大出殯,勝過了眾名妓春風吊柳七(永)。」
  「跟二太子學戲,要花不少袁大頭(銀元)吧?」
  「寒雲師視金錢如糞土,只收了我一張畫。」
  「誰的手筆?」
  「唐伯虎的春宮真跡。」
  「換來幾出戲?」
  「一出《刺湯》。」
  「好貴!」
  「便宜,便宜!」金寶庫口沫飛濺,「誰人不知,哪個不曉,袁二太子的湯裱褙(《刺湯》中的湯勤)是票界一絕,菊壇獨步。」
  周翠霞見機行事,馬上插嘴,說:「《刺湯》也是程四爺(硯秋)的拿手好戲;谷隊長和我家寶庫,正是程派青衣、袁門丑兒,珠聯壁合唱個盡興。」
  「我雖然有時喜歡哼幾句程腔,卻反對男人演女人。」谷秸嚴肅起來,表明態度,「過去在山裡,逢年過節開個同樂會,不能不出個節目,我也只是在笛子和嗩吶伴奏下,唱一段《夜奔》的昆腔。」
  谷秸本想找個借口,岔開這個話題,誰想周翠霞興致勃勃叫道:「我會吹笛子。」
  「我氣血兩虧,可吹不了嗩吶。」金寶庫吐吐舌頭,擠擠眼。
  「閉上你的臭嘴,不要唚泔水!」周翠霞罵金寶庫,可謂出口成章,「我去拿笛子,給谷隊長助興。」
  周翠霞一走,谷秸捲起一支喇叭筒煙吸著,笑問道:「你們如此戲迷,為什麼只唱票不下海呢?」
  金寶庫欠了欠身子,答道:「我是宦門之後,下海當戲子有辱家風,丟不起這個臉;二賤內娼門出身,下九流中優大於娼,她下海又身份嫌低。」
  「今後七十二行不分貴賤,人人互相尊重。」谷秸時時處處不忘宣傳群眾,「比如尊夫人,過去被賣入娼門,家庭出身可能是農村貧雇農,或是城市貧民,更應該格外受到重視。」
  「谷隊長,您真好眼力!」金寶庫雙挑大姆指,「寶劍贈與壯士,紅粉送給佳人,您如此厚愛二賤內,我願拱手相讓,不討分文身價。」
  「豈有此理!」谷秸陡地變臉,一拍桌子,「做為一個男人,你……怎能……如此不顧臉面!」
  「翠霞不過是我花錢買來的玩物,並非明媒正娶的妻室。」金寶庫毫不羞愧,振振有詞,「谷隊長難道不知杜牧索取小妻的『司空見慣』這個典故嗎?」
  「現今不是唐朝,我也不是酒色文人。」谷秸怒喝一聲,「你給我出去!」
  金寶庫雖不是抱頭鼠躥,卻也是夾起尾巴溜走。
  谷秸哪裡知道,幾個月前,解放軍還沒有進城,金寶庫又討了個三姨太太;他喜新厭舊,急於擺脫周翠霞。此人對待姬妾態度,一向是喜愛時捨得花錢買來玩,玩膩了也捨得隨手一扔不可惜。他見谷秸喜愛京戲,周翠霞可算難得的知音,便想親手撮合,同時減輕自己的負擔,不亦宜乎?誰想熱臉碰了個冷屁股,從此禁閉內院,不敢越雷池一步。
  周翠霞那一雙鉤子帶刺兒的眼睛,早看出金寶庫別有用心,她也想幽谷遷於喬木,谷秸正是一塊難得的跳板。於是,她便在外貌裝扮上大下功夫,花枝招展的姨太太變成了布衣荊釵的小家碧玉,風騷潑辣的彩旦變成了憨態可掬的日門旦。谷秸有自知之明,卻無識人之智,竟誤以為她在脫胎換骨,而且日新月異。周翠霞不失時機,得寸進尺。


  整容隊借用一傢俬立小學的教室,辦了個市民夜校,主要是掃盲。還成立了一個宣傳隊,利用文藝形式宣傳政策。周翠霞搶著起帶頭作用,掃盲班頭一個報了名,宣傳隊也頭一個掛了號。
  周翠霞在妓院小班本來識幾個字,只是能認不會寫,也能看閒書。領家媽僱人教妓女們識字是為了接待風雅嫖客。但是不許妓女們提筆寫字,怕她們跟某個嫖客情投意合,傳書遞箋私奔,落得個鳳去樓空,人財兩失。掃盲的識字課本都是一些常用字詞,周翠霞已經相識多年,現在不過是學而時習之,駕輕就熟,輕而易舉,便在掃盲班出人頭地,連得兩張大紅獎狀。她臉皮厚嗓子好,票房裡上過台,裝神弄鬼三分像,加入宣傳隊也就掛頭牌;《兄妹開荒》扮哥哥,《夫妻識字》演媳婦兒。這個宣傳隊越演名聲越大,不但被請到幾個單位的禮堂演出,後來更被邀請到鮮魚口內的華樂戲院和大柵欄內的慶樂戲院公開表演。周翠霞過足了戲癮,又大出風頭,也就越來越像個「角兒」。
  她每天晚上不過十二點不睡覺。早晨頭頂著星星起床,在後院小花園裡踢踢腿,彎彎腰,起個霸,拉個雲手;身上一見了汗,便咿--咿--咿--咿遛嗓子。此時,佛堂裡金寶庫也剛上座,青燈黃卷,木魚敲響,唸經做早課。倆人抑揚頓挫,行腔使調,《金剛經》與《小上墳》一比高低;好似法海和白蛇唱開了對台戲。周翠霞把嗓筒遲得豁亮而又痛快,便又返回香日大睡回籠覺。這一覺醒來,已經時近正午,梳洗打扮之後吃午飯,吃過午飯打個盹兒,然後滿面春風到宣傳隊去。她前腳走出家門,大奶奶便從背後戳她的脊樑骨,咒她出門就撞上汽車,馬失前蹄掉進打開鐵蓋子的下水道裡。當面,大奶奶怕她「革命」,早就收斂了雌威,敢怒而不敢言。
  周翠霞排戲或是演出回來,都要先到谷秸屋裡坐個夠,才回自己的臥房吃夜點,吃完夜點洗洗涮涮,然後上床酣然入夢。谷秸的最大樂趣,是手不釋卷,閉門讀書。有時,供給制的那點津貼不夠開銷,便寫幾篇小文換幾個稿費,買煙抽打酒喝。那時的稿酬很低,每千字只給六萬元,折合後來的六塊錢。但是,那時的物價便宜。千字稿費所得,可以請人到全聚德吃一頓烤鴨,還能剩幾個零頭。內行人都說他的文筆極有功力,文風別具一格,他淡然一笑,並不放在心上,不想賣文為生。但是,周翠霞每晚必來打擾,妨礙他的讀書作文,使他十分氣惱。他張不開嘴下逐客令,又找不到閒房遷居,只盼整容隊早日散攤子,他布衣還鄉,仍舊教書為業。他干了七八年革命,沒打過一回仗,毫無戰功可言,自從受到撤職處分,只臨時當過一年村土改隊長,也沒有從政經驗。只有教書吃粉筆面,才是輕車熟路,老馬識途。
  他開始暗中活動,給家鄉的縣委寫了封信。縣委書記也是他當年的同學,不收留他不夠交情,收留他而不給個一官半職,又覺得對不起他的苦勞。恰巧,縣裡為豐富土改後的農民文化生活,打算成立文工團。文工團團長這頂烏紗帽,戴在谷秸頭上正合尺寸。不過,縣委書記深知谷秸的拗性,暫時秘而不宣;只要他在北京物色幾個主要演員,配角和龍套就地取材,不勞谷秸大駕。谷秸馬上想到周翠霞,票友下海正如禿子出家當和尚,方便得多。她不但是京戲內行,在宣傳隊裡演唱評戲和歌劇也是一點就通,正是不可多得之全才。為了誘導周翠霞到縣文工團當演員,谷秸一改過去的反感,十分歡迎周翠霞前來串門子。周翠霞是風月場中人,谷秸的態度變化,不能不使她產生誤會。
  在周翠霞眼裡,谷秸不過是個鄉下老憨,並不令她動情。但是,谷秸是個正牌八路,沾個邊便能臉上放光。在家,大奶奶和金寶庫因此而對她懼怕;出外,又由於她和老八路的親近,受到另眼相看。所以,她還是想施展魅力,把谷秸按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這天晚上,她在谷秸屋裡,翹著二郎腿點起一支煙,圓而又圓地噴了個煙圈兒,嬌嗔地問道。「谷隊長我們宣傳隊的幾出戲,您都過了目;怎麼偏跟我的《夫妻識字》犯相,不肯賞光呢?」
  「哪裡,哪裡!」谷秸紅了臉,神色有些慌張,「忙,抽不出時間一飽眼福。」
  「上禮拜三晚場演出,您看了前幾個節目,壓軸的《夫妻識字》剛一開鑼,您就抽了簽兒(退場);是看我扮相欠佳,颱風不正,橫豎不順眼吧?」
  「不,不!臨時通知開會,不能不去。」谷秸臉漲得通紅,一望而知是在說謊。
  「谷隊長,明擺著您心口不一。」周翠霞掛下臉兒,像個受了委屈的少女,「反正您不是對我有意見,就是不喜歡這個戲。」
  「我喜歡這個戲,也對你沒意見。」
  「後天晚場,我特意為您貼這一出,您光臨不光臨?」
  「後天晚上只怕-……」
  「您哪天晚上分得開身,我哪一天晚上侍候您。」
  「這一陣子都忙。」
  「哼!我斷定您必有難言之隱。」
  「沒……沒……有……有……我一看這齣戲,便觸景傷情,想起一個女人。」谷秸不打自招,吐露真情。
  周翠霞不但大感興趣,而且帶著三分醋意,緊盯著追問道:「這個女人是誰?」
  「一個跟我假扮夫妻,救了我的命,卻給自己造成不幸的女人。」
  「您給我講講這個故事,我也學習學習這位女同志。」
  谷秸並無這個興致,三言兩語說了個掛一漏萬,連聲歎息:「只要我打聽到三鴨頭的下落,哪怕是遠隔千山萬水,我也要去找她,求她跟我結為終身伴侶。」
  「您真是難得的癡情男子呀!」周翠霞眼圈紅了紅,「您再給我說一說她的模樣長相兒,抬手動腳有哪些出奇之處,我一招一式學習她。」
  流年似水,已經沖淡了谷秸頭腦中的三鴨頭形象。只依稀記得洞房花燭夜時三鴨頭的穿戴打扮,拙嘴笨舌也描繪得並不生動,最後說了句:「跟《夫妻識字》裡的小媳婦差不多。」
  周翠霞聽到此處,已經索然無味,打了個哈欠伸懶腰,說:「谷隊長,今夜您夢不見三鴨頭,過三天在戲台子上看我的!」說罷,拂袖而去。
  當晚,谷秸沒有做夢,卻著了涼,醫生給他開了三天假條子,他在家裡溜溜躺了三天。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他只得抱病觀看周翠霞的演出。
  谷秸發著高燒,頭昏眼花來到劇場。這個劇場座落在鮮魚口西端,小而破舊,名叫迎秋茶社,專演相聲大鼓。這些日子,說相聲的都到外埠跑碼頭,劇場晾了台,老闆為了討好整容隊,免費提供宣傳隊演出場地。谷秸一進迎秋茶社正廳,《夫妻識字》恰巧開鑼;角兒上場,聚光燈一亮,滿場通明。周翠霞一溜碎步跑回場,婀娜多姿頗像筱翠花踩寸子。不知是谷秸燒得目光迷離,還是周翠霞狐媚善於惑人,那眉眼,那神態,那身段,那衣著。竟是當年的三鴨頭活靈活現,使谷秸頓生久別重逢,他鄉遇故知之感。
  沒聽一句道白,也沒聽一句唱,谷秸一見之下便感動得不可名狀,兩行熱淚撲簌簌淌下來,從臉腮順流而下濕透了衣襟。他沒有入座,站在後排靠牆,流出不知多少淚。他回到住處,渾身酸軟得像剔骨抽筋,倒在床上蒙頭便睡。
  剛解放的北京城供電不足,那一天正巧玄女廟胡同一帶停電。他在黑暗中不知沉睡多久,忽然好像聽見房門吱扭一聲響,吹進一陣涼風,照進一片白光,閃進一個人影,濃郁的脂粉香氣籠罩他的床頭,一隻柔軟的手掌壓在他的額頭。他呻吟了幾聲,張開酸澀的眼皮,只見思念多年的三鴨頭,眼淚汪汪坐在他的身邊。
  「谷秸……」三鴨頭聲音哽咽,幾滴眼淚落在谷秸臉上,「咱倆……一夜夫妻……百日恩……」
  「這些年,你在哪裡,怎麼杳如黃鶴?」只當是在夢中的谷秸,緊緊握著三鴨頭的手,心中充滿柔情。
  「我像斷了線的風箏,跟隨一個外鄉老客,飛到東來飄到西,最後一頭栽到北京城的一家暗門子裡。」三鴨頭哭一聲說一句,「多虧你們整容隊雷鳴電閃,嚇得養家媽把暗門子關了張,我也就擺攤賣香煙為生。」
  「你……受苦了,受苦了!」谷秸也淚下如雨:「你……怎麼知道我的住處?」
  「今晚上我到迎秋茶社聽戲,看見後排靠牆站著一個人,怎麼看都像你;我見你聽完《夫妻識字》就退了場,便踩著你的腳印跟你回來了。」
  「三災八難,不解之緣呀!」
  「我今夜晚就留下來陪你。」
  「非禮勿行……我要打個報告給上級,上級批准才能……」
  「婚姻自主,我等不了啦!」
  三鴨頭熄滅了那一片白光,又閂上了門,寬衣解帶上了床;谷秸一陣衝動,鴛夢重溫。
  黎明,渾身軟得像一攤稀泥的谷秸,耳邊響著蟋蟋碎碎的穿衣聲;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看,三鴨頭穿起衣褲下了床。
  「三鴨頭,別走……」
  「不走?等著金寶庫堵窩掏螃蟹呀!」
  三鴨頭一回身,好像川劇《白蛇傳》中的青蛇變臉;昨夜真如其人的三鴨頭,一夜之間變成了逢場作戲的周翠霞。
  谷秸又羞又惱,高燒上升,住進醫院。病癒出院之後,谷秸找了個作伴的,以防周翠霞夜襲偷營。
  後來,周翠霞到縣文工團掛了頭牌,谷秸卻不敢回鄉工作。他跟周翠霞的春風一度,成了他的一塊心病,抱愧終生。一九五七年他被劃右,恨不能連三歲時尿炕都寫進了交待材料,只有此事閉口不談,爛在肚子裡。


  縣文工團後來改名叫縣劇團。
  周翠霞被評為文藝六級,工資上相當行政十三級,與專員同等,比縣長掙得還多。過了幾年,北京城裡實行私房改造,吃瓦片子的金寶庫不得不把幾座宅院交給房管局公私合營。房租改為官價,大為降低,收上來的房租還不夠修繕費。大太太心痛欲裂,房改數日便一命嗚呼。金寶庫成了無業遊民,無業遊民要被強制勞動,送到北大荒開墾處女地。金寶庫不得已投奔周翠霞,也在縣劇團當了演員,被評了個文藝十級。周翠霞唱小旦,金寶庫唱小丑,誰人不知他倆是縣劇團的兩大活寶。這個縣民間有句順口溜:「賣了褲子當了扶,受凍也要看二小。」可見吸引力之強,號召力之大。
  他倆在這個縣出名,還因為他們在衣、食、住、行上與眾不同,而且常有家醜外傳。
  那個年月,人人身上穿的都是布料灰、黑、藍,他倆春秋兩季卻是毛料子,女的大紅大綠,男的條紋花格。立冬都是一身呢子,女的丁香紫,男的淺栗色。入夏,女的愛穿花旗袍,露出兩條粉臂和一雙玉腿,男的綢衫短褲皮涼鞋,嗲氣十足。在髮型上,女的燙頭,男的大鬢角;抹油打蠟,閃光耀眼。兩口子又都喜歡在身上灑香水,風一吹噴鼻香。這兩口子曾有幾年不在家裡開伙,每天早、中、晚飯,都到飯館子吃。他倆每月工資不少,卻不夠每月的飯錢;不是打報告申請補助,就是逢人便借,借了不還。直到十年內亂前兩年,現代戲上市,他倆被削價處理,都連降兩級工資,才不得不雇了個女傭,在家裡做飯。他倆雖然也住的是縣劇團宿舍,但是兩口人佔五間房,一人一間臥室,另有客廳、廚房和梳洗間。鄰居是個跑龍套的,三輩人口只住一間房。更引人注目的是他倆養著一匹電驢子(摩托車)。這個縣,只有公安局和電報局各有兩匹;私人享用『這種高等交通工具,他倆是蠍子拉屎--毒(獨)一份兒。從宿合到劇場,走路花不了十分鐘,他倆卻偏要騎上電驢子呼嘯而去,把滿街行人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才覺得出足了風頭露夠了臉。周翠霞自從到這個縣唱戲,不知有多少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光是當官兒的就有十來個在她的石榴裙下失足落水,降職的降職,調動的調動。周翠霞十分口緊,跟她有過瓜葛的男人的姓名,就是砍下她的頭也不肯吐一字;每回東窗事發,都是因為兩口子吵架,金寶庫給喧嚷了出去。聽說本縣那個小有名氣的文化人谷秸,在北京被劃了右,罷官歸田,也跟周翠霞有關。不過,谷秸回鄉八年足不出村;周翠霞不願想到這個人,金寶庫也不願說出此人的名字,免得沾不了光反惹一身晦氣。
  周翠霞有頭無腦,金寶庫鼠目寸光。雙降兩級工資之後應該葉落知秋,走了背字兒仍不收斂;十年內亂大難臨頭,這出連台悲、喜、鬧劇一開鑼;他倆就成了祭旗的頭刀菜。
  縣劇團廟小神靈大,池淺王八多,牛鬼蛇神有如過江之鯽;周翠霞和金寶庫更是眾丑之首,眾矢之的。
  唱醜的嬉皮笑臉,金寶庫的臉皮厚得能磨剃刀子,竟然忍受不了造反小將的百般凌辱;臨死唱了一出《碰碑》。頭撞南牆而亡。周翠霞雖然慣演淫婦娼女,但是脖子上掛了十八隻惡臭的破鞋,又被剃了個陰陽頭,敲著一面文武場的破鑼在縣城裡遊街,也羞得抬不起頭;恨不能地裂一縫,一頭鑽進去。
  周翠霞大難不死,救命的是她的女傭郝二嫂。
  她和金寶庫雙降工資之後,吃不起飯館子的包飯,從縣城以北的南桃園村雇了個寡婦,給他們做飯和管家。這個郝二嫂原是個柴禾妞子,後來嫁給一個走江湖賣藝的郝二棒槌;郝二棒槌進城改了行,在建築公司當架子工,她在伙房當了飲事員。全國鬧饑荒,她跟著丈夫下放回村。不久,丈夫得了浮腫病,一直腫到胸口窩兒,倒不上氣來憋死。郝二嫂埋葬了丈夫,要還清給丈夫治病欠下的一大筆藥費,只得出來傭工。
  郝二嫂到周翠霞家傭工的時候,周翠霞不但降低了工資,而且角兒的身份也一落千丈。她演起潘金蓮和閻婆惜活靈活現,得心應手,把這一套用在現代戲裡的革命女性身上,全不對路子。戲班子的嘴澡堂子的水,舊藝人的壞習氣是看人下菜碟兒;周翠霞過去是掛頭牌的角兒,盛氣凌人,架子老大,得罪人不少,現在名利上都跌落身價,便免不了被冷嘲熱諷聽閒話。鳳凰落威不如雞,她只能一忍再忍。忍無可忍的卻是郝二嫂。
  有一天,一個唱馬童、嘍囉、匪兵的跟頭蟲(武行配角),找茬兒堵住周翠霞的屋門罵大街,周翠霞和金寶庫忍泣吞聲;郝二嫂卻嚥不下這口骯髒氣,挺身而出,跳出門外,破口大罵。那個跟頭蟲罵不過郝二嫂就動手,誰知郝二嫂跟她死去的男人學過拳腳;跟頭蟲的武功是花活兒,郝二嫂的拳腳卻是過得硬,交手後幾個你來我往,跟頭蟲就被郝二嫂打得鼻青臉腫。
  郝二嫂的武藝在縣劇團出了名,周翠霞有了這個護身符,日子好過了一些。
  但是,造反小將的打、砸、搶、抄、抓,是奉了聖旨的行動,郝二嫂也只能敢怒而不敢言。她祖上十八輩都是貧下中農,造反小將在痛打周翠霞和金寶庫之前,對她以禮相待,將她護送出城,回南桃園村。
  她在南桃園村聽說金寶庫撞牆自殺,周翠霞遊街示眾,心中不忍;又來到縣城看望這個落難女人。
  周翠霞早已從五間正房裡被趕出來,搬到緊靠廁所的一間小黑屋子住,潮濕騷臭。她形容枯槁,傷口化膿,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照鏡子能把自己嚇死。郝二嫂走進這個雜院,在小黑屋子裡找見了周翠霞,周翠霞雙膝跪倒,抱住她的兩腿,干咧著嘴,已經不會哭了。
  「我帶你逃命去吧!」郝二嫂本想只看一眼就走,誰知一見周翠霞這個慘狀,竟不忍相棄,兩肋插刀。
  「我……不敢……不敢……」
  「那你不被打死,也得爛死。」
  「我怕……給你……惹禍。」
  「天塌了有高個子撐著,砸不著我就碰不著你。」
  不走只有一死,逃跑也許是一條活路,周翠霞只得大亂入鄉,跟著郝二嫂來到南桃園村避難。
  北運河渾身河汊子,有個河汊子叫上馬封金;上馬封金河汊子進入大河的交叉口,南桃園村隱藏在綠樹濃蔭中。
  這個村子很小,祖是都是水路護送大船的鏢客。大河淤廢,鏢行關門,鏢客便上岸種了地,武藝卻沒有失傳。南桃園村的男女老少,不管是過了七十上八十的老頭兒,還是裹著粽子腳的老太婆,不管是穿開襠褲的小男孩兒,還是梳著抓髻的小丫頭,都能走幾路刀槍,打幾趟拳腳。從外村搭來的小媳婦,天天過目,也就抬手動腳起來。郝二嫂便是一例。
  天下大亂,到處武鬥,南桃園村的這些鏢客兒孫,竟有一半以上扔下鋤把子,出外當打手。每天能掙一塊三毛二,相當城裡一個壯工的最低收入。那時,種地一天掙十分;秋後分紅,十分的工值不到兩毛錢。當打手比種地收入多十倍,何樂而不為?武鬥不是天天有,凡有武鬥還另外補貼,打勝了更得獎金,名曰「慰勞費」。
  郝二嫂的婆家,舊日曾是嫖頭。她的丈夫郝二棒槌的胞兄郝大嘴岔子,是眼下南桃園村的武魁;到縣城的造反團敢死隊打頭陣,一人掙兩份兒,每天兩元六角四分。南桃園村距離縣城二十來里,但是只要他掙夠了十元整數,連夜也要回家交給寡婦弟媳。
  郝大嘴岔子武藝高,卻長得醜,家裡又窮得叮噹響響叮噹,年過四十還是光棍一條,一條光棍。土命人心實,他是一條直腸子,少思寡慾無所求,只要能吃飽,就能睡得著。他不想女人,也無煙酒嗜好。然而,他卻是個戲迷,為了聽戲能廢食忘寢。每年縣劇團下鄉演出,他一天也不缺席,肩扛一條長凳追前趕後。這條長凳不但是看戲的坐位,而且是睡覺的床鋪。他有硬功,也有輕功,睡在扁擔上也不會翻身落地。
  縣劇團下鄉演出要巡迴各村,在密如蛛網的河汊子中繞圈子,遇到河汊子上沒有橋,水淺就得蹚過去。男演員蹚河不成問題,不少女演員見水就暈,只得有勞男演員把她們背抬上岸。後來,她們發現五大三粗的郝大嘴岔子跟劇團形影不離,幾個人一嘀咕,便抓他的官差當馱夫。郝大嘴岔子力大如牛,一趟能運送三個女演員;兩個扶在腋下,一個騎在脖子上。周翠霞騎著郝大嘴岔子的脖頸過河,少說也有十幾回。
  光棍漢郝大嘴岔子和新寡落難的周翠霞,本是老相識。
  郝二嫂把周翠霞帶回家,也有其不可告人的目的。


  郝大嘴岔子一直沒有跟兄弟分家。兄弟帶著弟媳、侄子、侄女下放回來,他們就一口鍋裡攪馬勺。三間土房,兄弟、弟媳和侄女住東屋,他和侄子住西屋,堂屋是鍋灶。兄弟死了,弟媳守寡,郝大嘴岔子跟弟媳同住一個屋頂下不方便,就搬出去和別的光棍漢搭伴,一日三餐仍回家吃。弟媳到周翠霞那裡當女傭,他帶著侄子侄女過日子,毫無怨言。郝二嫂把周翠霞帶回南桃園村的當天晚上,在縣城造反敢死隊打頭陣的郝大嘴岔子,也風風火火而回。
  三間土房,東屋亮著一盞小燈,窗紙上晃動兩個女人的頭影。
  「弟妹!弟妹!」郝大嘴岔子站在屋口外,呼嚕氣喘連聲叫。
  「大哥,您回來啦!」郝二嫂好像早就料到他必定跟踵而至,「吃過飯了嗎?進屋來吧!」
  「我吃過了,天黑不進屋去。」郝大嘴岔子嚴守古禮,立場堅定,一動不動。
  「咱家來了貴客,您得見一見。」郝二嫂下炕出屋開了門,「這位貴客在咱家住多少日子,還得您說了算。」
  「是不是那個唱戲的周翠霞?」郝大嘴岔子甕聲甕氣問道。
  郝二嫂一笑,說:「您真料事如神。」
  「城裡鬧得像開了鍋。」郝大嘴岔子低頭看著腳尖,「我一聽說有個婦道人家偷走了周翠霞,沒有三猜兩想就料定是你;顧不上吃敢死隊的燉肉粉條子,一路飛奔趕回來。」
  「您常說『見死不救是小人』,事到臨頭我怎能袖手旁觀?」郝二嫂目光灼灼刺人,「樹葉落下來您怕砸破頭,千刀萬剮我一人當。」
  郝大嘴岔子滿臉漲紫,腳下一跺,地陷一坑,說:「那就把這個戲子收下吧!」
  「多謝大哥!」周翠霞從屋裡撲出來,翩翩下拜在郝大嘴岔子足下。
  周翠霞剛到郝家,郝二嫂便燒一鍋熱水,幫她洗淨頭臉和身子,整整洗下三盆泥湯。然後,換上郝二嫂逢年過節才上身的半新衣裳,又包了一塊郝二嫂女兒的花頭巾,雖不妖冶仍很媚氣。
  弟妹有人相陪,郝大嘴岔子才敢進屋。
  坐在炕沿上,郝二嫂犯了愁,說:「大哥,周老闆到咱家,早晚縣劇團得知道。萬一造反小將下來揪人,我們孤兒寡母擋不住這些凶神惡煞呀!」
  郝大嘴岔子悶頭抽了一鍋子煙,才說:「我也不想吃敢死隊那碗飯了,回家頂門立戶,看誰敢惹你們母子!」
  郝二嫂又眼淚汪汪,說:「周老闆要長住久留,得想個萬全之計。」
  「你早該知道捧在手裡的是刺蝟!」郝大嘴岔子拍著腦瓜想了半晌,忽然好像榆木疙瘩開了竅,「眼下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改出身,變成份。」
  周翠霞忙說:「郝大哥,您出口就是聖旨,我俯首貼耳言聽計從。」
  「這個年月,講不得老禮了。」郝大嘴岔子吭哧著,「周老闆熱孝在身,可為了活命也不得不找主兒嫁人。」
  「戲班裡不出貞節烈女,我在舞台上哪一天不嫁個三回五回?」周翠霞是情場老手,精於此道,「可是,我眼下能嫁誰呢?」
  郝大嘴岔子笑瞇兩眼,說:「離我們南桃園村六里,有個牛背村;我在牛背村有個剛磕頭的把兄弟,跟周老闆可算郎才女貌。」
  周翠霞眼神閃亮,急著追問道:「這人姓甚名誰?」
  「原名谷秸,現名谷天祐。「郝大嘴岔子扳著指頭,「今年三十六,屬馬。」
  「是他!」周翠霞一聲驚叫。
  「他……」郝二嫂也驚叫一聲,卻又忙用手掌摀住了嘴。
  「原來你們也聽說過這個落難秀才。」郝大嘴岔子憨笑著,「我給南桃園看青,他給牛背村看青,兩人在河邊碰了幾回面,言來語去就換了心。那可是知多見廣有才學的人。」
  「他……他還沒有家眷?」郝二嫂臉色慘白,頭上出汗;只是躲在周翠霞背後,郝大嘴岔子看不見。
  「錯過了初一,又耽擱了十五,谷大兄弟至今一人一口。」郝大嘴岔子的口氣充滿惋惜,而且忿忿不平。
  「他的才學人品我都中意;只是……」周翠霞一咬嘴唇,狠了狠心,「地、富、反、壞、右,黑五類裡他還是末等;我嫁給他黑上加黑,更成了人下人。」
  「他在牛背村,比貧下中農還吃香。」郝大嘴岔子雖不會說話,卻也有些誇大其詞。「牛背村的鄉親們恨不能打個佛龕,把他這個土聖人供起來。
  周翠霞鼻孔裡哼道:「那也不過是一座泥菩薩,自身都難保。」
  「你不嫁他,嫁誰?」郝大嘴岔子火了。
  「嫁你,嫁你!」周翠霞一口咬定。
  郝二嫂好像鬆了口氣,臉上見了笑容,說:「我保這個媒吧!」
  柳枝編笆,抹上麥芋泥,郝大嘴岔子在三間土房西側,搭起兩間棚屋。郝二嫂不願大伯子吃虧,帶著女兒搶先搬進棚屋去。又把三間土房的東屋刷了牆,糊了頂,門窗貼上紅喜字,就算郝大嘴岔子和周翠霞的洞房。
  「領一張結婚證吧!」周翠霞怕自己不是明媒正娶,又無一紙公文為證,不能搖身一變而改換成份。
  「公社砸得稀爛,幹部跑得四散,找誰領證?」郝大嘴岔子的大嘴一笑,嘴角咧到耳根下,「辦兩桌酒席,請三親六友一吃一喝,就不算私姘搭伙。」
  「偷來的鑼鼓敲不得!」周翠霞心中有鬼,不敢公開亮相,「燒三股香,拜個天地,鬼神作證吧!」
  「四舊破了個淨光,到哪兒買高香?」郝大嘴岔子一張嘴,噴出陣陣濃烈的旱煙味兒。
  周翠霞東躲西閃皺鼻子,說:「嗆死人!」
  「你摘幾片百合葉,堵上鼻子眼兒。」郝大嘴岔子很想嘴上貼封條,可又不能不說話,只得嘬腮縮小口型。
  周翠霞眼珠一轉苦起臉兒,說:「我頭上無毛像個尼姑,你不嫌我醜,我自個兒卻敗興,還是等我長出滿頭青絲,咱倆再同床共枕過身子。」
  「我正要向你告假哩!」郝大嘴岔子轉身就走,「隊長又叫我看青,我得日夜在青紗帳裡巡邏串□,不吃飯不回家。」
  「你跟那姓谷的見面,可別跟他說我到了你家呀!」周翠霞慌了神,撲上去抱住郝大嘴岔子的腰,「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能無。」
  她叮囑了一遍又一遍,郝大嘴岔子不得不點頭稱是,才撒手放行。
  郝家祖傳一口長柄鬼頭刀,郝大嘴岔子把這口刀扛在肩上,酷似周倉,唱唱咧咧大搖大擺出了村。
  出村沿著上馬封金河汊子走,隔河便是牛背村的土地。一河之隔,不過幾尺寬窄;郝大嘴岔子遠遠的就看見,河汊下稍岸邊,有飛濺的煙火星子。
  「是兄弟嗎?」郝大嘴岔子親熱地問道。
  那個蹲在岸邊抽煙的人站起來,笑問道:「大哥,不想掙那一天兩塊六毛四,又重操舊業啦?」
  「我這個人心軟。」郝大嘴岔子飛身一躍。跳過河汊。「我不喝醉了酒,武鬥不敢下手,真他媽的不是人幹的活。」
  愁眉鎖眼的谷秸苦笑了一下,說:「有你跟我風雨同伴,我就不覺得自己是孤魂野鬼了。」
  「你枕邊少個說知心話的人,才冷冷清清呀!」郝大嘴岔子把煙荷包遞給谷秸,叫他捲煙再抽一支,「兄弟,以你過去的學問、官職,怎麼沒娶上個如花似玉的弟妹呢?」
  一顆賊星,劃破天空,帶著一道白光,好像墜落在大河裡;驚擾得青紗帳中的蟈蟈慌了腔亂了調兒,嘈雜一片。
  夜深人靜,星光月色,草聲蟲鳴,最能引人幽思。
  「當年我剛當八路,本想跟堡壘戶家的姑娘有情人終成眷屬,誰知此事難全。」谷秸唉聲歎氣,「等到年近三十醒了夢,想找個女人卻又劃了右,只落得跟大哥你無獨有偶。」
  郝大嘴岔子聽得入神,問道:「那個堡壘戶家的姑娘,是個貌似天仙的美女吧?」
  「她長得並不俊俏,性子又野,只是心腸兒滾燙,俠肝義膽。」雖然事隔多年,谷秸仍記憶猶新,心情激動。「她跟我假扮夫妻,名聲受了損害;我也被關了禁閉,調動工作。三年之後我到原地找她,『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我想起來就感到虧清欠理,心裡十分難過。」
  「兄弟,你也夠義氣!哪個女人嫁給你,吃糠咽菜也甜如蜜。」郝大嘴岔子疼愛地拍著谷秸肩頭,「等這個兵荒馬亂的日月太平下來,大哥要給你打著燈籠找個千金不換的媳婦。」


  收了秋,入了冬看青的掃尾,郝大嘴岔子不得不搬回家。
  這幾個月,周翠霞在南桃園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一天仨飽倆倒;禿頭生出了秀髮,氣色轉紅臉蛋兒圓,比大亂之前還長了肉添了膘。
  這天晚上,全家吃過飯,郝二嫂帶著女兒回西廂房歇息。兒子仍舊住在三間土房的西屋。東屋,只剩下周翠霞和郝大嘴岔子兩人。
  周翠霞雖然身陷困境,每日也不忘梳洗打扮。燈光下,她雖不是艷如桃李,也是粉面香腮。郝大嘴岔子剃頭刮臉,又喝了二兩燒酒,面紅耳赤,眼中含笑,從周翠霞頭上看到周翠霞腳下,好像牲口販子相馬。
  「你……你……今夜晚是不是想跟我……」周翠霞臉色一暗,「我依你……依你。」
  「我配不上你,你也不入我的眼!」郝大嘴岔子從炕上扯過一床棉被,抱起來到西屋跟侄兒作伴。
  周翠霞沒想到受此冷落,拍著炕席放聲大哭。
  西廂房,郝二嫂驚醒,披衣坐起,只當兩口子被窩裡起了內鬨。自己身為弟媳,過去相勸諸多不便;便拍了拍窗戶,指著孩子喊道:「他大伯、大娘,你們都壓壓火,有話天亮說吧!」
  「郝二嫂!」周翠霞不改舊稱呼,「你家大哥……不上我的炕。」
  大伯子的房中事,弟媳更不能過問。但是郝二嫂猜疑此中必有隱情,也就顧不得拘禮,穿起衣裳走出去,站在院裡問道:「大哥,您酒喝多了,邪氣上升?」
  郝大嘴岔子不但敬重弟媳,而且心存畏懼,便在西屋低聲下氣答道:「前世無緣不聚頭,捆綁成不了夫妻;我只當她是我那三歲被拍花子拐走的苦妹子,葉落歸根回家來。」
  周翠霞一變而為郝家的骨肉親人,更像住進了保險箱;內有郝二嫂,外有郝大嘴岔子,有如兩座門神,兩把鐵鎖,雙保險。
  亂了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仍要春種秋收。城裡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鄉村卻平靜了許多。周翠霞借屍還魂巧取了貧農出身,以郝三妹子的身份出場。
  一登龍門,身價十倍,改變了成份便臭的變香,黑的變紅,周翠霞竟被村人尊稱郝三站。那年頭兒訴苦會流行,周翠霞能編會演,便成了訴苦能手。她不但在本村獻演,而且應邀到外村演出,一年四季靠訴苦掙分。
  她的訴苦能夠驚天地泣鬼神,就是感動不了谷秸。
  有一回,牛背村派出代表和馬車,恭請她到該村演一場。她知道谷秸貓在牛背村,是個識貨的行家,本想不去而又盛情難卻,起身便攢足了勁。來到會場,登台便淚飛頓作傾盆雨,涕淚滂沱大放悲聲。她一邊哭訴一邊偷看效果,只見會場後牆角落蹲著一個人,不但滴淚未流,而且面帶譏笑。雖然一別十幾年,她一眼就認出這個當年曾跟她春風一度的谷秸。自尊心受到損傷不免懷恨,舊情萌動卻又十分心癢,心神不定匆匆散戲。
  這幾年周翠霞一直想跟谷秸暗中幽會,但是牛棚之災嚇破了她的膽,天黑以後不敢一個人上茅房。大白天野外偷情危機四伏,更不敢鋌而走險。所以,她雖夜夜思春,卻有心無膽。
  郝二嫂的女兒出嫁,兒子當兵,便搬到土房東屋,跟她睡一條炕。郝大嘴岔子換到西廂房,夏秋兩季還是看青。
  這兩個孤身女人,各有心思和憂愁;夜晚屋裡一團漆黑遮住了臉,便枕在一條枕頭上說瘋話兒。
  周翠霞捏著郝二嫂的前胸後背,說:「你身上一沒蔫皮二沒囊肉,肚子也不起褶兒;找個棋逢對手的男人,少說還能生個三男二女。」
  郝二嫂拍她一巴掌,啐道:「誰像你,潘金蓮投胎,閻婆惜轉世。」
  「甭跟我心癢嘴硬!」周翠霞賤笑,「你守寡那年三十四,如狼似虎就不想偷嘴打野食兒?」
  「人有臉樹有皮,我不像你這個戲子,誰都能登船上馬。」
  「難道你想掙個貞節牌坊?我送你一座狗頭的。」
  「呸,呸,呸!」
  原來,貞節牌坊還分三等。女人在夫死之後,心如死水,一波不起,死後樹立龍頭貞節牌坊;夫死之後,偶漾春波而能馬上收心,樹立虎頭貞節牌坊;夫死之後,心潮常有起伏而終未失身,貞節牌坊的標記是狗頭。
  「老戲裡有過一個劇目,新社會不叫演了。」周翠霞伶牙俐齒巧舌頭,郝二嫂愛聽她說古道今解悶兒。「這齣戲唱的是三個守節女子,臨死之前各家都呈請樹立貞節牌坊,知縣老爺打發三姑六婆秘審,也沒問出個子午卯酉;後來還是觀音大士下凡人間,點破了她們各自的隱私,分出了上、中、下三等。」
  「我算不上龍頭也夠虎頭。」郝二嫂被周翠霞繞進了圈套,不由自主說了心裡話。「我也曾打算走一步,可一想到我家大哥當牛做馬,為我把兒女養大成人,又覺得應該給郝家添光掙臉,就死了那個心。」
  周翠霞吃吃一陣笑,說:「肥水不流他人田,便宜不出自家門,我給你跟大哥牽一根紅線吧!」
  啪!郝二嫂狠抽周翠霞一個嘴巴,罵道:「你這個爛貨!」
  這又狠又重的一巴掌,落在周翠霞臉上,疼得她火燒火燎,一對一對兒掉眼淚,委屈地啼哭道:「我是……好意,沒有……沒有壞心眼兒。」
  郝二嫂打出這一巴掌也很後悔。周翠霞惹惱了她,不是因為話不中聽,而是無意之中捅破了她心頭包火的那層紙。
  「三妹子,我冤屈了你。」郝二嫂把周翠霞摟在懷裡,打一巴掌揉三揉。
  周翠霞是頭順毛驢子,郝二嫂給了好臉兒,她便登上鍋台想上炕,破涕笑道:「二嫂,男歡女愛上我比你知多見廣,咱家大哥偷看你的眼光,一瞥一瞟都有情。」
  郝二嫂翻身扭臉不理她。
  但是,她們誰也睡不著。灶膛沒有燒火,炕面子一點不熱,她倆卻輾轉反側翻燒餅。
  「三妹子,睡著了嗎?」郝二嫂忍不住開了口。
  周翠霞一直在黑暗中瞪大眼珠子,卻僅裝剛被攪醒,嘟對著嘴,說:「你打擾了我的好夢。」
  「夢見了誰?」
  「野漢子。」
  郝二嫂咯咯笑起來,說:「小心24k金的鬼魂兒掐你脖子。」
  「24k金是誰,誰是24金?」周翠霞一副女潑皮的無賴口氣,「呵!想起來了,有過這麼一個嫖客。」
  「你們是十多年的夫妻呀!」
  「他嫖了我十幾年。」
  郝二嫂太覺得周翠霞厚顏無恥,挖苦地說:「怪不得人家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你佔了個兩全。」
  周翠霞卻更死皮賴臉,嘻笑道:「婊子有情戲子也有義,只不過分跟誰。」
  「你有過嗎?」
  「哪個女人沒有?」
  「說給我聽聽。」
  「你開鑼,我壓軸。」
  「我有過這麼一個人。」郝二嫂為了換取周翠霞的風流隱秘,只得合下孩子套狼,「嫁給二棒槌之前,有個相好;已經是陳谷子爛芝麻,嚼著也沒味兒了。」
  「我跟那個人,也是前世有因今生無緣。」周翠霞長歎一聲又一聲。
  「聽你的話音口氣,你跟那個人還藕斷絲連哩!」郝二嫂逗她多說一句,好聽個下回分解。
  周翠霞卻在節骨眼兒上掛了扣子,守口如瓶。藏頭露尾,蛛絲馬跡,引起郝二嫂的多疑。
  周翠霞從牛背村訴苦回來,像鬥敗的畫眉,霜打的黃花。夜晚她從不出門半步,今晚卻扔下筷子便鬼鬼祟祟溜出門去;郝二嫂也顧不上刷碗,緊隨在她的身後。


  牛背村看青的谷秸,在村外的大小田埂上,東西南北拜了四方,又到青紗帳裡出出進進,串了幾趟□,就回到他的河邊窩棚;躺在月光下,搭起二郎腿,手拍膝蓋,搖頭晃腦,哼唱京戲。他多年坎坷,歷盡磨難,只見山重水復,不見柳暗花明;便不再自尋煩惱,轉而自得其樂。
  京戲哼唱了一段又一段,嗓子眼兒唱得十分通暢,肚子也就餓起來。
  老天爺餓不死田鼠,也就餓不死看青的。看守不自盜,百里難挑一;看青的想填飽肚子,不費吹灰之力。
  但是,谷秸卻有個怪癖。在本村的田塊上掰幾個玉米燒著吃,挖幾兜花生煮著吃,手到擒來而缺少賊腥味兒,吃著不香。跨過上馬封金河汊子,偷來南桃園村的玉米和花生,吃起來滿口香甜。而且,跟盟兄郝大嘴岔子在月夜中捉迷藏,也別有情趣。
  他收腔煞尾,挺身坐起,挽了挽褲腿,腳穿熱補了不知多少回多少處的塑料涼鞋,蹚水走過河汊子。
  郝大嘴岔子知己知彼,並沒有粗心大意。昨夜丟了幾個馬牙珠子玉米,顯而易見是被谷秸掰走了。谷秸最愛吃五香粉者花生下酒,郝大嘴岔子斷定谷秸今晚十有八九光顧花生地。於是,他搶早躺在花生地的一條□溝裡。手拿著繩套,靜候谷秸來到,拋出繩套『賊』友。
  天上有雲,地上有影,花生地裡的月光忽明忽暗,郝大嘴岔子的眼睛也就一會兒瞇小,一會兒瞪大。突然,有個人影兒飄進花生地。那人不敢直腰走路,只是彎腰沿著□溝一溜小跑,此人行跡可疑,八九不離十是個偷青賊,如此明目張膽必定是谷秸。
  「兄弟,哪兒跑?」郝大嘴岔子跳起來,甩手把繩套拋出去。
  「哎喲!」套住的是個女人。
  「誰?」郝大嘴岔子驚奔過去。
  「大哥,是我……」周翠霞束手遭擒。
  「三妹,你……想吃花生?」郝大嘴岔子一邊解開繩套一邊問道。
  周翠霞說謊成性,也就借坡下驢,哼卿著說:「我……想……」
  「你坐在這兒等著,我到河那邊的牛背村花生地,給你偷幾兜子。」郝大嘴岔子嘿嘿笑著,自言自語,「谷秸兄弟,你手下無情,就怪不得我照方抓藥了。」
  出花生地一下坡,就是上馬封金河汊子。郝大嘴岔子走後,周翠霞也坐不住,河汊子水深只過腳面,郝大嘴岔子蹚過去,周翠霞也隨後蹚過去。只不過郝大嘴岔子深入牛背村青紗帳,周翠霞卻是奔向谷秸的窩棚。
  這幾年周翠霞雖然沒有跟谷秸見過面,但下地勞動,常常隔著河汊子遙望谷秸的窩棚。所以,她早已識途,如走熟路。
  谷秸正在冷灶上燒玉米吃。他今晚是肚餓而不是口饞,偷玉米吃實惠。花生下酒開了胃,肚子更餓得慌。郝大嘴岔子躺在花生地時,谷秸早已在玉米地搶攻在前了。
  看青的雖不敢說個個耳聰目明,卻要眼睛耳朵時刻都不閒著。正吃燒玉米的谷秸,看見有人蹚過河汊子,朝他的窩棚走來,只當是郝大嘴岔子前來相會。便笑道:「大哥,你又賞給兄弟一頓野味兒夜宵!」
  「姓谷的,你膽大包天!」周翠霞上岸就先聲奪人,「你頭戴鐵帽子,竟敢過河偷青,該當何罪?」周翠霞唱慣了戲,開口吐字都上韻,偷青念成了偷情。
  「原來是紅五類周老闆!」谷秸跟周翠霞多年不見,早已毫無印象;白天聽了她的訴苦,才又喚醒記憶。
  「你看著眼兒熱,氣死你!」周翠霞改不了輕浮習氣。
  「福兮禍所伏,樂昏了頭就要露馬腳。」
  谷秸把啃光的玉米棒子,像手榴彈投向遠處,「你白天的演出,做工太火,說你是『海派』都算抬舉你,整個兒一個『外江』!過猶不及,一火就假。」
  「老鴰落在豬身上!」周翠霞反唇相譏,「你是個黑五類的老右,聽訴苦不流眼淚,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你是賊心不死的階級敵人。」
  谷秸點頭承認,說:「我這個『京派』又太瘟了,咱倆應該取長補短。」
  「你佔我便宜!」周翠霞假裝羞惱,「你比過去變得油嘴滑舌了。」
  「過去,大小是個官兒,多少有點兒官架子。」谷秸伸胳膊踢腿打飽嗝兒。「眼下無官一身輕,斯文掃地是賤民,何必豬鼻子插蔥裝象?」
  周翠霞看見窩棚旁邊的一棵河柳枝頭,搭著谷秸的一件汗衫,伸手坤下來墊在屁股下,坐在了谷秸對面,關心地問道:「難道你就不爭取摘帽子?」
  谷秸滿嘴烏黑,嘻嘻笑道:「這頂帽子,戴不戴不相同,摘不摘一個樣。」
  「怎見得?」
  「我有個姓劉的朋友,摘了帽子還是一不受信任,二不被使用,我才不像他那麼傻。」
  「摘了帽子才能娶老婆呀!」
  「我這種人,只配斬草除根,斷子絕孫,免留後患。」
  「聽人勸是飽飯。」周翠霞伸出一個蘭花指,連點谷秸的額頭,「當年是你打開鳥籠,放我飛出來下海唱戲,我這輩子才過了幾年風光日子。」
  谷秸苦笑道:「也害得你落到這步田地。」
  「這怎麼能怪你?」周翠霞出語更加驚人,「早知道黑夜尿炕,臨睡之前誰喝水?」
  谷秸被逗得哈哈大笑,說:「話雖粗俗,不無道理。」
  周翠霞幾年獨身空房,十分冷清,一見討得谷秸好感,便撒嬌裝癡起來,說:「你愛聽我的俗話,我天天夜晚陪你取樂兒。」
  「不敢高攀!」谷秸認定周翠霞這個女人是禍水,避之唯恐不及。「你眼下是紅五類,好比印度種姓的貴族婆羅門,我是黑五類,就像印度種姓中的賤民首陀羅,白布犯不著下染缸。」
  「白天能分出五色,入夜就一抹黑了。」周翠霞呼吸急促,向谷秸身邊蹭來。
  谷秸怕她撲到身上,慌忙站起身後退,說:「你冷清得熬煎不住,那就跟郝家大哥名正言順做夫妻。」
  周翠霞臉子一冷,說;「我不唱《拉郎配》。」
  「趁著眼下你紅得發紫,趕快找主兒嫁人。」谷秸勸道,「夜長夢多,等你紫得發黑,又沒人要了。」
  「我嫁給誰,聽你一錘定音。」周翠霞眉目調情,「我一身只有細皮嫩內,你是我的主心骨兒。」
  谷秸搖頭送客,說:「天色不早,起駕回官吧!」
  周翠霞耍賴,說:「你得跟我唱一出《十八相送》。」谷秸正進退兩難,她上前就挽住了手。
  走到上馬封金河汊子邊,谷秸站住了腳,說:「送君千里,終有一別,到此為止。」
  「你得把我背過河去!」周翠霞扒著谷秸雙肩。
  事已至此,谷秸只能硬起頭皮,有進無退,說:「送佛送到西天,我這個黑五類該當是紅五類的胯下馬。」
  「你想叫我騎到你脖子上去?」周翠霞竄上谷秸的後背,「等你立下汗馬功勞,我才賞你這個臉。」
  這個女人肥而不胖,圓溜溜的身子柔若無骨,谷秸像背一條大泥鰍。周翠霞在谷秸後脖頸上吹涼氣,吹得谷秸身酥肉麻渾身發癢。下水走了兩步,忽見對岸一簇柳叢中站起個人,狠瞪了兩眼扭身就跑,嚇得谷秸心驚肉跳手一軟,周翠霞撲通一聲落下河汊,泡了個透。
  夜風吹得周翠霞哆嗦一團,回村路上深一腳淺一腳,跑幾步摔一跤,連滾帶爬回了家。郝二嫂也正叫門。倆人一前一後,相差不過十步。
  「二嫂,你到哪兒去啦?」周翠霞牙齒磕得咯咯響,驚疑地問道。
  郝二嫂嘴裡像含個秤砣,吞吞吐吐。這時,郝大嘴岔子走出來開了柴門,大笑道:「你們來得正巧,五香煮花生正出鍋!」


  周翠霞的冤案翻個過兒叫平反,谷秸的錯劃變過來叫改正,新貶先還,周翠霞的平反在前,谷秸改正靠後。
  流落南桃園村,周翠霞也算吃了十年苦,回到縣裡很想大顯身手,再領風騷。然而,縣劇團已經解散,她被安排在文化館當輔導,頂頭上司正是那個打罵過她的跟頭蟲,平了反仍然窩著怨氣。而且,過去居住的五間北房早被搶佔,她只能在文化館的辦公室裡搭一張折疊床,生活上很不方便。
  不過,文藝六級的十年工資,兩萬多元,財大氣粗;便在吃、喝、玩、樂上大把花錢,氣死跟頭蟲不償命。
  星期六她無家可歸,便返回南桃園村郝家過週末。受人滴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知思不報正如見死不救,都是沒良心的小人品行。周翠霞送給郝二嫂一台十二(口寸)的黑白電視機,又給郝大嘴岔子買了一件二毛煎茬的大皮襖,誰說戲子無義?
  星期六下午提早下班,周翠霞騎著她那輛安裝電瓶的鳳凰牌的自行車;將近五十歲的人濃妝艷抹,像一隻彩色斑斕的花蝴蝶,一路飛奔,香飄一路。車座上馱著半扇子肉,車把上掛著兩瓶二鍋頭和一網兜水果。青菜在郝家小園裡就地取材。
  這兩年郝家的日子也有好轉,三間土房翻了新,前臉換上青磚。周翠霞推車到門外,就聞到院裡瀰漫著濃烈的燉雞肉香,進門只見郝大嘴岔子腰裡繫著圍裙,粗手笨腳正在冷灶上炒茶。
  周翠霞撥動一下車鈴,問道:「大哥,這是招待哪位貴客呀?」
  郝大嘴岔子掀起圍裙擦濕手,笑道:「北京下來個工作人員,給谷秸撥亂反正;谷秸熬出了頭,我請他喝酒,給他道喜。」
  「這可是苦盡甜來,喜從天降啦!」周翠霞從車上取下酒肉,交給郝大嘴岔子,「這個喜酒我作東,花多少錢我掏腰包。」
  「早知道你回來,我就不宰你二嫂這只蘆花肥母雞了。」郝大嘴岔子指了指香氣四溢的鍋裡,「這隻母雞四天下仁蛋,個兒大雙黃的。」
  周翠霞四下望望,問道:「二嫂呢?」
  「她心疼這隻母雞,一氣躺倒不下炕。」郝大嘴岔子壓低嗓子努了努嘴兒,「你進屋勸一勸她,一會兒客人來了,別好像給人臉子看。」
  周翠霞拎著那兜水果進屋去。
  郝二嫂蜷縮著身子,躺在炕頭,聽見周翠霞進屋,忙爬起身;兩手擦抹了臉上的淚水,又梳櫳散亂的頭髮。
  「二嫂,殺一隻母雞就像割你身上的肉呀?」周翠霞高嗓粗聲口氣大,「我在城裡要是聽說這個喜信,還得買燒雞、烤鴨、鮮魚、嫩蝦、香腸、小肚、蹄膀、腰花、口條、雜碎……二鍋頭也要換成茅台。」
  「怪不得我聽人家說,吃開口飯的到老落得個餓死。」郝二嫂一臉愁容強笑著,「補發的那些工資,你該存進銀行,留著養老。」
  「等我有了房,還請你給我管家。」
  「哪一天?」
  「快,明天就有;慢,到死也分不著。」
  「怎麼才能快呀?」
  「縣裡的干休所,來了個離休的高干老頭兒,老伴死了,兒女不在身邊;他相中了我,想娶我當填房。」
  「這個老頭兒房多?」
  「光桿一人就佔兩套三居室,我嫁給他就像選進坤寧宮。」
  「你答應了嗎?」
  「我嫌他老,又是個大老粗,沒點頭也沒搖頭,騎驢找馬,年貌相當哪怕是個中干,一套三居室,我還是嫁少不嫁老。」
  「眼裡有人了嗎?」
  「今晚上聽說谷秸東山再起,他的地位不高不低,年歲不老不少,又有文化,還懂京戲,我得叼住他。」
  「他……他……他房無一間呀!」「寧要北京一張床,不要縣城兩間房;我在這個縣城裡住夠了,揪著谷秸的衣襟兒進京,也算雞犬升天。」
  隔窗,郝大嘴岔子開懷大笑,說:「我保這個媒!」
  「求的就是你!」柴門外,有人搭腔。
  「谷秸!」郝大嘴岔子笑得嘴更大,「谷秸!」周翠霞驚喜向外跑。「谷秸……」郝二嫂又倒在了炕上。
  谷秸雙手拎著兩盒什錦糕點,四瓶杏花村酒。
  「送這麼多禮!」周翠霞喜出望外,笑上眉梢,「補發了多少工資?」
  「分文不補。」谷秸將禮品放在窗台上,「只不過從下月起又吃國家俸祿;鐵桿莊稼旱澇保收了。」
  周翠霞不死心,又問道:「是不補你一個人,還是人人都不補?」
  「別人補沒補,我不知道。」
  「你每月工資多少?」
  「一百一十六。
  「你哪一年下鄉?」
  「五八年春夏之交。」
  「二十一年多,二百來個月。」周翠霞抱著胸口喊疼,「四萬來塊呀!」
  「算不清這筆賬。」谷秸轉臉,面向郝大嘴岔子:「你家弟妹呢?」
  周翠霞哪容得郝大嘴岔子插話?急著又問道:「你官復原職,還不趕快回北京?」
  「騎牛難下了。」
  「別跟我轉影壁。」
  「我在牛背村一住二十年,人親土親水也親;眼下這個村的幹部爭先恐後外出抄肥,已經無政府,我要把他們撂下的挑子擔起來。」
  「半瘋兒,神經病!」周翠霞像被人戲弄,發火罵道,「我死也不嫁給你。」
  「這是從何說起?」谷秸直眉瞪眼,驚出一副果相,「我本來就沒想娶你。」
  周翠霞漲紅了臉,吵嚷著問道:「你帶了這麼多禮品,找郝大哥當媒人,想娶誰?」
  谷秸跟她話不投機半句多,又問郝大嘴岔子道:「你家弟妹呢?」
  「兄弟你……」
  「你家弟妹是我當八路時,堡壘戶張大伯的女兒,我們……有過婚約。」
  「弟妹,是嗎?」郝大嘴岔子向屋裡問道。
  郝二嫂卻在屋裡問谷秸道:「姓谷的,你怎麼知道我是三鴨頭?」
  「自從我跟郝大哥拜了把兄弟,聽他說起家裡人口,就猜疑郝二嫂是你;後來隔著河汊子看見你下地幹活兒,越看越認定無疑。」
  「你怎麼不早來找我?」
  「頭戴鐵帽子我沒臉見人,平反改正才敢來看望。」
  「我老了,你晚了。」
  「夕陽無限好。」
  「你的心我領了。」
  「難道你怕兒女反對?」
  「女兒嫁了個修鐵路的,遠在天邊住;兒子當了軍官,駐防在海角。他們想攔,也沒有那麼長的胳膊。」
  「你還想著九泉之下的郝二哥?」
  「人死如燈滅,我跟他不該不欠,活人不能背死屍一輩子。」
  「那你有何顧慮?」
  窗裡的郝二嫂悶聲不響,窗外的郝大嘴岔子雙手抱頭,蹲在窗根下。
  「谷秸,你的眼睛長在腳板上呀?」周翠霞擠眉弄眼兒。
  一見此時此地的此情此景,谷秸恍然大悟,心中酸、甜、苦、辣、鹹五味俱全,嚥下差一點奪眶而出的傷感眼淚,笑了笑道:「大哥,咱倆換個角色,我當你的媒人吧!」
  郝二嫂在屋裡哭了。周翠霞像受了傳染,也哭起來。
  「三妹,你能不能……發個善心,跟我……換個角兒?」郝二嫂哭問道。
  「別打我的主意!」周翠霞像被馬蜂螫了一鉤子,「我明天就答應嫁給那個老頭兒。」
  谷秸從悲涼中解脫出來,一語雙關大喊道:「今晚上跟你們同喜,不算我落空!」
  郝二嫂從屋裡走出來上灶,周翠霞也過去打下手。一會兒,月亮東昇,酒飯擺放在院中央,四人四姓,親如一家,喝的是喜慶酒,吃的是團圓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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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亦凡公益圖書館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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